藍二朵
1934年初夏,13歲的“說書小道童”唐耿良,拜擅說“三國”的蘇州評話名家唐再良為師。學習8個月后,他便應鄰居之邀,第一次非正式地“破口”了。如此,“唐三國”就自然地登上了“露天書場”的“市面”。在這個令唐耿良最難忘卻的“初演季”,“唐三國”永遠地開始了它的藝術之旅。
據唐耿良先生晚年回憶,當時他就在自家院子里,面對著四舍隔壁鄉鄰,“一只方凳當書臺上的半桌,我坐在小矮凳上說書”(唐耿良著《別夢依稀》第17頁)。我們今天已經沒法再仔細還原“小矮凳說書”的情景了,可是,“唐三國”卻在至今85年的時間里,用一種浪漫的方式傳承著小傳統,用一番親切難去的“在場情境”,以極富文化意義的象征性符號建構,把堪稱“蘇州評話世紀性記憶”的“小矮凳說書”話題,定格在了唐耿良先生的故居——蘇州桃花塢雙荷花池。
85年間,“唐三國”已然把世紀性的蘇州評話記憶,深切地融進了蘇州評話藝術的審美血脈和文化氣質中。
我愿意想象13歲的“說書小道童”唐耿良——那時的他應該還是調皮的少年。我一邊想象著他說書時的“調皮勁”,一邊就再一次地來到了蘇州桃花塢雙荷花池。某種冥冥之中的感應讓我也情不自禁的“調皮”起來——你阿曉得,我也坐在了“小矮凳”上,面對面聽著“說書小道童”唐耿良手拍醒木、大喝一聲,聽他小小的年紀在起了大大的爆頭:“張飛來——呃——也”。
“快,倷跟我一道去‘小矮凳說書的現場吧。倷來聽,黑面孔‘哇呀呀的張飛老戇怎么就像煞了一個聽上去聲音總歸還有點‘細聲細氣的阿戇哥哥呢;倷聽,羽扇輕搖‘賽過神仙的諸葛亮也好像一位還沒有徹底長大的‘少年老成之輩呢;倷再來聽聽看,橫行大漢天下‘什梗老奸巨猾的白鼻頭奸細曹操卻只不過像‘奸賊兒童團里一員小奸呀?!?/p>
喲!我這是坐在“小矮凳”上“咕白”么?這“咕白”道出了85年前“唐三國”某種雛形年代的幼稚童趣。我這是在探知對面“坐在小矮凳上說書”的道童唐耿良么?這探知探到了85年來唐耿良先生如何“做響做靚”特定語境中的特定人設。我這是在為“蘇州評話世紀性記憶”這件事自問自答么?這問答是一個蘇州評話老饕對85年“小矮凳說書”的懷想。
我聽到了記憶的回音?!疤迫龂钡奶囟ㄕZ境,不就是人們現在都津津樂道的文化留存嗎?“唐三國”的特定語境就是鮮活的姑蘇文化在21世紀新時代的新展現,它存在于羅貫中《三國演義》的原著中,于蘇州評話書目“三國”中衍生,集成在了“唐三國”的“小矮凳說書”情結中。
我得到了藝術的啟迪。所謂“唐三國”的特定人設,不就是特定書情中的“人物魂靈性”嗎?“唐三國”中的“人物魂靈性”,就是說書家唐耿良對于“三國”書目及其人物進行深入二度創作,在特定語境中把“人物魂靈性”的活心理、活狀態、活氣息繪聲繪色地描摹出來,凝結成看得見躍然、摸得著生動、留得住寄托的文化記憶,并且真正做到了“青勝于藍”的民間文化再造。
文化記憶就像在涓滴中折射出的光芒,絢爛卻難以琢磨。需得細細品,好好想,方能得味。
何謂“唐三國”?簡言之,就是蘇州評話長篇“三國”書目譜系群中,起始于許文安、完善于唐再良的這一支系,它被已故蘇州評話藝術家唐耿良先生獨家傳承,俗稱“唐三國”。
“唐三國”是蘇州評話的一部經典作品。在美學意境上,這部作品的“理路化、口語化、心理化、內髓化、生活化”別有一功。在20世紀蘇州評話文化記憶的特定語境中,它通過“說噱談評演,心盡性情靈”所建構起來的審美蘊涵,把原本民間草根性質的“三國”書情又推向了“書藝與書道”這兩個較高的藝術品賞層級。特別要提及的是,“唐三國”的獨門絕活——“唐談”之親切的人文氣息、“唐評”之精準的文化取值,深深地印在聽眾的審美意象中、牢牢地留駐在了100回書目的字里行間。這些獨有的閃光點,立足于文化保守和藝術發展的“互動”,在某些程度上填充和豐富了傳統的“理味趣細奇”,為蘇州評話藝術創拓作出了相當貢獻。
從羅貫中《三國演義》以降,及至1994年央視版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多數文藝作品中的張飛都是一個硬漢、莽漢、好漢。而對認真聽過“唐三國”的聽眾來說,蘇州評話中的張飛可不止是一個硬漢、莽漢、好漢,“唐三國”說書藝術“記憶升級版”的“人物魂靈性”,使得書中的張飛在相當程度上脫離了臉譜化形象,更像一個紅塵中的性情中人。
“唐三國”第一位“做活”的,就是張飛這個性情中人的喜劇形象,這卻是電視劇《三國演義》的那個經典張飛角色所頗有不及的。“唐三國”中的黑面孔張飛靠著說書家“充分表達而盡以情之,性格突出而完以備之”的細表細做,全然被塑造成了一個“食人間之煙火,發人間之脾氣,闖人間之大禍”的真性情硬漢、莽漢、好漢。筆者每一回聽唐耿良先生說他的張飛角色,都會有一種“心靈最深處情不自禁地在被觸動的”審美感悟。因為“唐三國”沒有讓張飛變成“傻大黑粗吼他一聲,突如其來瞪怒雙眼”的木刻版畫。說書家給了性情中人張飛只有“心理漢子”才必須要具備的“人物魂靈性”。
“古城相會”,張飛與關公大打出手,正是張飛魯直莽撞的表現。
“三闖轅門”,張飛跟諸葛亮大鬧出戲,便是張飛豪勇無畏的表現。
“兵敗當陽”,張飛和劉皇叔大夢而驚,即是張飛情感細膩的表現。
“單騎救主”,張飛對趙子龍不離不棄,就是張飛重義然諾的表現。
“孔明過江”,張飛對魯子敬威嚇約誓,卻是張飛敢于任事的表現。
文化記憶就像在涓滴中折射出的光芒,絢爛卻難以琢磨。需得細細品,好好想,方能得味。筆者聆聽“唐三國”已不下600余回(次),差不多也由起初的“盲人摸象”,一步又一步地摸進了“文化記憶”的界域,這還要感謝唐耿良先生那樣去摸性情、捉心理,從本生作品中找尋適合一方水土的藝術生發點。如此,才讓“傻大黑粗”的喜劇張飛也同樣站在了“唐三國”人物之林的最顯眼處,讓人能更快地從“唐三國”審美意象中品讀姑蘇文化的記憶。
陰、忍、奸、硬、軟。唐耿良先生給了他書中的政治人物曹操這樣五個方面非常鮮明的“人物魂靈性”。陰,這是曹操貫穿“唐三國”全部書情的人設規定。曹操的人設就是陰暗心理與陰謀性政治思維。忍,小不忍則亂大謀。此乃曹操政治家形象的人設特征。曹操能忍,而且特別能忍。因此,陰與忍這兩種普遍性的人設形態,一般而言,應當具有非倫理性的通適意義。奸、硬、軟這三種人設,在《華容道》連續兩回書中有集中表現。曹操為一代奸雄,這是文藝作品對他的一個重要表現方面。劉備“孤窮而高貴正統”,曹操“雄才而禍國殃民”,此種邏輯,就一直是“三國”題材文藝作品的重要表現方面。硬則不言而喻,曹操是一個“辣手辣腳”的鐵腕人物。軟者,則是道出了曹操“陰”“忍”“奸”之綜合態。唐耿良先生把曹操的“軟”做到了淋漓盡致。曹操為求生,在華容道跟關公嘮起了舊情,這是其“陰”的最軟表現;曹操為逃命,在華容道跟部下說盡了軟話,這是其“忍”的最軟一招;到末了,曹操跟關公“軟功”都壓軸用盡了,以至于不管不顧、老淚縱橫,徹底放下了他曾經故作姿態的“硬架勢”,這是其“奸”到了最狡猾而又最軟弱的地步。
說歷史故事,“唐三國”并未去機械遵循歷史事實的軌跡。說書家和聽眾所面對著的是由羅貫中和文藝工作者共同創作、積淀而來的“藝術化曹操”,這就意味著繼來的文藝工作者可以在“頂針”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出屬于自己的曹操“人物魂靈性”。
從第一回《贈馬》直到第十回《過五關》,再包括那些“關十回”書情,曹操對關公總是抱著某種機會主義的態度。曹操陰險、寡情的性格,深刻影響了曹、關交往的利害關系。上馬敬,下馬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金銀無數,美女十名,恩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對此,說書家還特意運用曹營重要人物夏侯惇、許褚等人“咬勿落”關公的極為嫉妒之細節,鮮明地比照出了曹操對關公在特定語境中的那種“尊敬,關心,幫助,愛護”之特定人設。曹操以禮相待的最終目的就是“以利相吸”,要關公歸降曹營,這就成為“唐三國”曹操人設“枇杷葉面孔”的敵友邏輯。這是“唐三國”在藝術表現上潤物細無聲精妙展現,指開一些作品中曹、關之間有些虛妄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揭開,進而含蓄地警示人們:曹操和帕默斯頓同樣信奉“沒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逼渌魉鶠楸旧砭褪菚r時刻刻都不可或缺的人生殷鑒——當我們心甘情愿地把“浮華的現象”當作事物的本質,那么,最終得到的大概也只會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或者真的就是關公“華容放曹”那樣,變成一種無法挽回的人生事故。
在《趙十回》中,曹操的重能愛才,達到了一個政治家可以容忍的最大限度。為此,唐耿良先生說表的層次感和清晰度,都拿捏得精熟老到。像曹操對于關云長“新恩雖重,舊義難忘”的那種容忍,說到底還是體現在思想和心理層面,畢竟關公“用刀挑袍”等言行并未傷及曹操實體。而趙子龍之所以能夠長坂坡橫沖曹營、槍挑54員有名上將,主要還因為曹操的“容忍”,正因為曹操一忍再忍、“不要白袍小將的命,只要活捉趙子龍這個人”,在主觀上確實體現著曹操重能愛才,可性格上還是曹操“機會主義的態度”在作怪。這也進一步明朗了“陰與忍”就是曹操“人物魂靈性”的心理定型。至此,你大致也朦朦朧朧地在如此意識,“唐三國”中曹操好像還是有“正能量”的,起碼對于趙子龍,曹操是代入了一定“人文關懷”的。且不說,曹操對趙子龍的“真心”究竟如何,但我們還是能從“曹操陰忍”后卻又沒能將趙子龍收為己用的結果中看到:情意相投要對眼,那彼此也許會得到心靈感應之最高體驗,若是看走了眼,屆時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恐怕也為時已晚。
曹操兵敗華容道,一個勁地“求爺爺告奶奶”、懇求關公放一條生路。可是一旦到了節骨眼上,曹操卻“高度心理‘活動‘輕骨頭了起來”,以致“硬手硬腳”用起了“硬功”,擺出一副關公若是不放生路,就要兵刃相見、拼他個你死我活的“硬架勢”來。如此,我們大約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但縛虎太急,就是逼虎傷人。
如此看來,“蘇州評話世紀性記憶”可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美好理想之夢,富貴溫柔之鄉”。盡管人們總有選擇性遺忘的癥候和給記憶“磨皮”的潛意識,但記憶中潛藏的小小斑點,也是需要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