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的“紅塵氣”

游宇明

常聽人說：一個人要懂得放下，盈滿則虧，不要等到真虧了才撤退。用在佛家人身上就是必須及時割斷紅塵，一心修煉，只有這樣，佛法才可能有大長進。

弘一法師（李叔同）無疑是能抗拒紅塵的。想想看，他出家之前已名滿天下，在音樂、書法、美術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想賺點兒錢，過上風光的日子，純粹是小兒科，何況，他的父親是鹽商，分給他的家產本來就極其可觀。他在情場也是得意的，雖然最初跟京劇藝人楊翠喜的戀情因為母親的棒打鴛鴦未成，跟詩妓李蘋香的愛情又因為自己的東渡日本而擱淺，但他與日籍夫人春山淑子感情深厚，為了愛情，春山淑子甚至遠渡重洋來到中國，準備與弘一法師白頭偕老。然而，弘一法師一旦決定走進佛門就什么也不管不顧了。

然而，如果我們因此認為弘一大師真的忘了寺廟外的世界，那就大錯特錯了。

1933年的一天，已出家15年的弘一大師受青蓮寺住持誠心法師的邀請，回到闊別7年的廬山療養。一天，一位楊姓老漢在陳三立的引領下來訪，請求大師救救他陷入官司中的女兒楊念。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楊老漢在英國牧師約翰遜家做傭人，他20歲的女兒楊念本在金陵大學讀書，因為長得漂亮、氣質非凡，英國牧師約翰遜的兒子動了歪心思，將楊念騙至家中，企圖將其強奸。楊念奮力反抗，才逃離他的魔掌。小約翰遜不甘心到手的美人就此飛了，便飛身去追，不料滾下山坡，脊椎骨折，高位截癱。神通廣大的約翰遜私下里給楊念兩條路：要么嫁給他的兒子，要么去蹲監獄。楊念堅決拒絕用婚姻做交易，約翰遜于是將她告上法庭。這個案件的曲直是非本來不難查清，小約翰遜自作自受，楊念毫無責任，但約翰遜利用英國政府施壓，迫于洋人淫威，廬山牯嶺法庭竟然判處楊念20年徒刑，楊念上訴到九江法院，仍然敗訴！楊老漢不甘女兒被欺侮，先是向江西名士陳三立求助，陳三立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幫這個忙，就帶他來找弘一法師。法師一聽，極度震驚：“人間竟有這等不平之事！普度眾生，救人危難，佛門更是責無旁貸。貧僧不會袖手旁觀。”正當弘一法師準備展開解救時，楊念來到寺廟，她告訴弘一法師：自己是個弱女子，沒實力沒能力沒金錢跟約翰遜作對，她最怕的是約翰遜報復她的父親。為了暫時的安寧，她決定嫁給小約翰遜。弘一法師知道楊念此舉的無奈，當即表示無論如何會將楊念從水火之中解救出來。然而，楊念謝絕了弘一法師的好意?？粗鴹钅钸h去的背影，弘一法師滿心悲愴，回到房間，他用針刺破皮膚，蘸血書寫《華嚴經》，希望借此感動楊念。誠心法師看到身體虛弱的弘一法師這樣做，非常心疼，連忙走出寺廟尋找楊念。聽聞此事，楊念潸然淚下，她立即趕到寺廟里，撲通一聲跪在弘一大師面前磕頭認錯，連聲表示愿意聽從大師的安排。隨后，弘一法師聯合陳三立與當地一些名流向法院施壓，要求其公正判決。一天夜里牯嶺法庭汪庭長悄悄來到青蓮寺，告訴弘一法師：法庭已接九江法院指令，只能如此宣判，想要改判，除非找宋子文的岳父張謀之幫忙。張謀之特別喜歡交結名流，尤愛收集名人字畫，而弘一法師名氣極大，其字畫價值連城，法院院長建議大師屈尊拜訪張謀之一次。弘一大師是個心氣很高的人，素來不攀附權勢，從不主動拜訪高官貴人，并將這個視為基本節操，他曾在給學生豐子愷的信中說：“古人詩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猶有黃花晚節香。吾人一生晚節最為要緊”，但事到如今也只好破例。在弘一大師親往拜訪并贈送畫作后，張謀之果然迅速“運作”了此案。沒過多久，楊念被改判無罪。

表面上看，弘一大師的做法非常矛盾。出家人四大皆空，以集中心智研修佛法為本，一個人老跟俗界扯不清關系，紅塵心過重，不利于修行。何況，世間的情愛糾紛、司法不公，自有俗界的各色人物去管，一個和尚深居簡出，也很難施展影響力。然而，弘一法師畢竟是大師，他明白一個道理：佛法的根本境界是愛人。當用佛法的手段無法達到這一目標，偶爾用點紅塵的手段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因為精妙地弘揚佛法，弘一法師表現出了一個佛教徒的卓越;因為關鍵時刻的“紅塵氣”，他顯示了一個大寫的人的溫潤。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