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糧變化親歷記

文/石少龍

我是在1977年寒冬走進高考考場的。那時，我已在湘中偏西南一個叫傅家垴的鄉村做了3年知青。雖然考試通過初選，還過了體檢、政審，可一直沒接到錄取通知書。后來我被縣一中免費招入復讀，未料，因為中專擴招，剛開班我就接到了湖南省糧食學校的錄取通知。

那時已是1978年春，我趕緊回鄉遷戶口、轉糧食關系。當我帶上行囊準備離村時，曾經朝夕相處的農民正沐浴著和煦的春風，在水稻田耕耘。

想到下鄉之初，我們這群十六七歲的知青，也在這丘緊鄰馬路的水田邊看過扯秧。農民小心地將秧苗扯出、洗凈、捆好，準備插秧，幾名婦女好奇地望了望新來的男女知青，逗趣地喊著：“下來！快下田來扯秧哦！”水田勞動，只要不是夏季搶種搶收和犁田耙田，強度不會太大，田間氣氛就會這般活躍。

農民交售定購糧

那勞作的情景，仿佛如昨，而今卻要別離，我心中頓生難舍之情。放緩腳步，我依依不舍地與農民打著招呼。當我經過一口水井朝前走了二三十米時，一位平時很幽默、小名叫“財貓兒”的青年吆喝著：“小石，今后當了干部，要記得給傅家垴多減點公糧任務！”俄而，“財貓兒”更大聲地呼喚：“小石，你聽到了么？”

驀地，我停下腳步，回頭笑應，但心里有點迷茫，甚或還有幾分不以為然。單純的我，想到上學真的可以為農民減少公糧負擔？讀了書真的就可以核減公糧任務？那“皇糧國稅”可是千百年來農民應盡的法定義務。我掂量著，“財貓兒”這話是說給我聽，也是說與淳樸的鄉親們聽，他是要代表大家表達一種減負的愿望。要不，水田中怎么會傳來陣陣附和聲、贊許聲呢？

入學后，還真有一門《糧油政策》課程，講的是糧油購銷之類的方針政策。任課者是位女老師，很有氣質，曾在省糧食廳從事過糧油供應業務，后來被調到省糧校。她的課邏輯嚴謹，緊扣實際，生動有趣，特別是關于為何不能多買進口糧的“三段論”，我今天依然背得滾瓜爛熟。我一直惦記著田野中“財貓兒”的那聲吶喊，在課堂上格外留意“統購統銷”“農業稅”“征購”“支農”這類名詞。學了點皮毛的東西，懂得了國家如果不把糧食收購納入計劃就難以穩定地掌握糧源。

1980年早春，我畢業分配到湖南省隆回縣糧食局農村購銷股，干起了政策性的涉農涉糧買賣，開啟了人生新篇章。隆回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地勢西北高東南低，西北為雪峰山余脈，東南屬典型丘陵山區。偏山區的鄉村，以種植單季稻為主，稱為中稻；偏丘陵區的鄉村，以種植雙季稻為主，即早稻和晚稻；縣內還種有小麥、玉米和紅薯、大豆等雜糧。當地糧食特別是早稻收獲后，區公所、人民公社一般要及時組織基層干部發動社員群眾向國家糧庫交售糧食，俗稱送“愛國糧”，而區糧站、公社糧點干部職工會早早備妥收購現場，適時督促入庫進度。

征糧是大事，當時甚至要驚動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要以縣政府名義召開糧食收購工作電話會議，通過層層宣傳、下鄉催征。隆回有征購任務的生產隊，一般會在糧食登場后，組織勞力曬干揚凈，送給國家。說是送糧，有時為及早完成征購任務，卻估計不準晚稻和秋雜糧的豐歉局面，難免征“過頭糧”。以統購統銷的最后一年即1984年為例，全縣93.23萬人，糧食產量34.09萬噸，人均占有366公斤，但減去國家收購5.12萬噸，人均占有311公斤。具體到某大隊某生產隊，由于耕地數量、自然災害不同，口糧水平有高有低，故而當年國家又要向農村銷售常年統銷、因災統返銷糧3864噸（不包括獎售糧、民工補助糧、菜農和經濟作物定銷糧9000余噸）。而“大包干”前的1978年，全縣僅產糧29.47萬噸，人均占有342公斤，又購又銷的問題更為突出。那時政策允許征購后再退購甚至再返銷，而是否向某地退與返，需人工核算、調研與甄別，藉此還可解決可能出現的“過頭糧”問題。退購、返銷業務被稱為“安排社員生活”。這種在糧食收獲后及時組織征購入庫，同時安排好社員生活，把生產隊該留下的糧食都留下來的做法，又被稱為“及時收購，同時安排”。

隆回是邵陽地區人口最多的縣。全縣11個區（鎮）、60多個公社各有一名糧油管理員，擔負著核算與甄別這項重要工作。每到年度末，我要負責全縣相關情況的匯總。那時雖有計算器，可運算加減法用珠算比計算器快，我就加班加點，挑燈夜戰，夜以繼日地扒拉著算盤，復核農村產糧、購糧、留糧情況，列出全縣九千多個生產隊的口糧水平，用蠟紙刻寫后，再油印裝訂成冊，分送領導同志以供安排糧食退購、返銷時參考。

好幾個歲末，我特意翻看傅家垴各生產隊的糧食表報時，“財貓兒”那瘦小的身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他那高亢的聲音會叩擊著我的心扉。如許牽掛，多年不斷，既感特別親切，又覺責任不小。通過抓生產、種好糧、多打糧，傅家垴的人均口糧遠超200公斤，無需退購，更無需返銷。為此，我怎能提出核減的意見？

不過，需退購、需統銷的鄉村未必是件好事。何況，那時全社會糧食供求比較緊張，國家需要掌握大量的糧食去保障軍需民食和平衡口糧余缺。就是農村，上世紀80年代初真正缺糧的生產隊亦不在少數。像我當年那樣，傅家垴豐收后多由男勞力挑著百余斤的稻谷或小麥，從山上、從谷倉吱呀吱呀地送到糧站，然后是排隊驗質，挑糧入倉，演繹冒酷暑送公糧的繁忙圖景。

像傅家垴一般，農民喜送愛國糧是村野的一道景觀，與歌曲與戲劇中描繪的情形幾乎毫無二致。但還有些人均四五百斤口糧水平的地方，又處于肉食、蔬果匱乏的背景下，農民能踴躍送售愛國糧，真是勒緊褲帶作貢獻！作為過來人，我們應該記住農民，感恩農民。

1983年底，我提任湖南省邵陽地區糧油購銷公司副經理，1986年地市合并后，我擔任邵陽市農村糧油購銷公司副經理。地改市、公司名前加上“農村”，雖然只是一字一詞的變化，但干部走向農村、接觸農民的機會更多了，加之邵陽農村人口居全省各市州之首，面向農村、服務農民的任務也就更重了。當時的公司是一種行政性公司，履行著行政管理的職責。有次，我帶領3名同志到邵陽縣長陽鋪鄉高鞏橋村“蹲點催糧”。所謂“蹲點催糧”，就是某地農民拖延或抵制交售征購糧，需派人駐點督促、催交的一項工作。那時，農村普遍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不再以大隊或生產隊為單位組織賣糧。進駐高鞏橋村之后，我們對沒有完成糧食定購任務的農戶，逐戶上門細致地做工作，對無勞力農戶或售糧主動性不強的農戶，我們助其從家中或曬場將糧食打包后肩挑或背扛到公路旁，再組織車輛就近送到糧點?？柿耍韧朕r家井水；餓了，與農民一同吃飯。如此一天下來，加之酷熱難耐，常常是大汗淋漓。盡管如此，不到30歲的我，總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

在高鞏橋村，有個細節讓我終身難忘。一天，我們走進一戶欠繳公糧的農家，在土磚砌成的并不寬敞的堂屋里，一對70多歲的高齡夫妻竟然一人爬進一個一米高、一米寬的正方體木質糧倉。老兩口那板著臉的樣子，不亞于滿臉怒氣的人，他倆端坐在稻谷堆上，瞅了瞅工作組同志的陌生面孔，瞄了瞄陪同進來的村干部，本能地表露出一種阻擋態勢，生怕我們入倉撮糧。彼時，雙方的氣氛可謂緊張。揣度著老人的心情，為不激發矛盾，我耐心地向老人家講解糧食收購政策后，和同行扶著他們跨出糧倉，便暫時回避，擬改日請其親人幫著開導。

當年收糧難度，因此可見一斑。后經17天的努力，同時趕上政府有力打擊了刑事犯罪分子，該村送糧進度從最后1名一躍為全鄉第5名，兩位長者也總算愉快地送交了公糧。隨后，我也把村上農民負擔較重、買不到平價化肥等困難如實向上級做了匯報。

細細一想，我這40年的從糧生涯，的確在做著為農民減負增收、為糧食安全服務的事情?！柏斬垉骸钡哪锹暩吆簦寝r民期盼更多糧食支配權的強烈反映，是農民期冀過上好日子的樸素訴求。而至今刻在我腦子里那對老夫老妻不依不饒的“抗糧”神態，又何嘗不是如此？千百年來，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年辛苦下來，不只為口糧，他們渴望擁有更多的富余糧食，可以用來煮酒熬糖、慶生賀壽、喂雞喂鴨、備災備荒，他們希望一年中得到盡可能多的糧食，享受那不僅僅是填飽肚子的富足生活。

好在推行包干到戶，換來了處處稻浪飄香、麥浪滾滾的豐產景象。黨中央、國務院順乎民意，決定從1985年起取消糧食統購并實行合同定購，還按保護價敞開收購農民余糧，2006年又在全國范圍全面取消農業稅。這讓農民在思想上、經濟上得到解放，可以更從容地生產更多口感好、賣價高的優質稻。

榮獲省優質生態稻米生產基地縣的隆回，在上世紀末就開始大力發展優質水稻，到2005年優質稻擴大到水稻面積的65%。同時注重提高單產，在羊古坳鄉雷鋒村、牛形嘴村，實施兩個百畝片16噸/公頃超級稻高產攻關，連續多年在同一區域實現畝產突破1000公斤大關。2018年，全縣總人口129.2萬人，比1978年增加43萬多人；糧食產量47.97萬噸，比1978年增加18.5萬噸，提高了62.8%，人均占有量增加29公斤。量和質的顯著變化，為本世紀以來的托市收購和市場化收購奠定了良好基礎。

后來，我回到揮灑過青春汗水的傅家垴村。這里除了種糧，還種了經濟作物。一些農民外出打工，村里建起了活動場、文化室。傅家垴村、高鞏橋村里那些可敬可愛的父老鄉親、農民兄弟，早已不再為完不成公糧而發愁。隨著社會的進?步，經紀人帶車進村入戶收購糧食，農民考慮的是如何把糧食賣個好價錢，如何融入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些農民賣了自產稻谷，也會在市面上買一兩袋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小包裝大米。

歷史如煙而過。不再為征糧憂愁是“財貓兒們”的欣慰，不再為征糧牽掛是我輩的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