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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 吧

2019-10-12 07:16:10黃海兮
野草 2019年5期

黃海兮

我爸罵道:媽的,這個鬼天氣。

我知道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

自從前年我媽患病在床后,爸愈加少語,他不像以前那樣經(jīng)常提起軋鋼廠的事。

我問他:我什么時候去軋鋼廠上班呢。

爸說:等著,有機會的。眼看著冬天又要來了,隔壁王三家的兒子頂王三的職上班去了。他嘆了一口氣,急咳了幾聲,然后搖搖頭。

爸在我眼里成了徹底沒出息的人。

海明的爸在軋鋼廠家屬區(qū)的大院做保安,那個糟老頭只要見到我和他兒子一起,他立馬暴躁如雷,他不敢罵海明——他的親兒子,因為敦實粗壯的海明有時候會掄起拳頭嚇唬他,當然更多的時候不是真的。

這火氣當然只能對我發(fā)。我大都無所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實在要是悶不過我就回他兩句:你兒子是我的跟屁蟲嘛,你去問裘細花吧。

然后他瞪著更大的牛眼看著我,而我對他不屑一顧。

關(guān)于裘細花,要從海明在子弟學校讀初中說起。

漂亮的裘細花扎著馬尾辮在我和海明眼前晃來晃去。夜晚睡覺的時候,我總能想起她。初二那年,海明寫給裘細花的情書還是他和我共同的杰作,署名卻成了海明。我把它夾在裘細花的語文課本里。那天下午放學我和海明裝著都很輕松,裘細花呢。她看上去跟平常沒有兩樣,她進軋鋼廠家屬院的時候還跟保安海叔打招呼。嗯,這孩子很有禮貌——海明他爸每次見裘細花都這么說。

要說的事情發(fā)生在那天晚上,我們剛吃完飯在院子里瞎逛,裘細花被她爸擰著去了門衛(wèi)室。她爸劈頭蓋臉地對著海明他爸一頓怒吼:瞧你生的賊兒子,還想蹭我閨女,告訴你兒子,做夢去。然后裘細花她爸把那封看起來有些皺巴的所謂“情書”重重拍在桌子上:你兒子再這樣,小心我打斷他的腿。

我和海明是一起在軋鋼廠家屬院長大的。

我小的時候,這個軋鋼廠離這座城市還有些距離。中間隔著麥地,農(nóng)民在那里耕種,春天來的時候,大糞的氣味和工業(yè)廢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臭烘烘。但我已經(jīng)習慣了。

夏天來的時候,一排排梧桐樹遮住了四層的房子,我和海明在樓下喊:裘細花,下樓玩!裘細花,下樓玩!裘細花她爸在三樓瞥了我們一眼:喊個球,她在洗澡。裘細花不在洗澡的時候,我和海明在她家樓下喊她:下來玩,裘——細——花!但是她仍舊很少答應(yīng),我們繼續(xù)在樓下喊。有一次,海明在樓下喊,樓上一桶洗澡水潑向樓下的海明,正好淋他一頭,氣得海明直罵:裘細花,我日你媽!

裘細花她爸站在三樓的過道上,雙手插著腰:狗崽子,毛都沒長,回去摟你媽好好睡覺吧。

這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

說起裘細花她爸,我爸對他咬牙切齒。

我爸原來和他在一個車間做修磨。有一次,裘細花她爸在車間做磨工時砂輪崩裂,破碎的輪片打到了我爸的臉龐,傷到臉部神經(jīng)。后來,我爸八級傷殘?zhí)崆皟?nèi)退了。那年,他四十五歲。

我爸隔三差五地找裘細花她爸,然后他不停地道歉,然后隔三差五地給我爸送點水果和他老家的特產(chǎn)。后來裘細花她媽也死了,他們家只剩下裘細花和她爸。裘細花她爸再也不來我家看我爸。現(xiàn)在過去了多年,我爸也懶得去找他。

但我爸的口頭禪卻未改過:我日死你女人,看你把我害慘的。

他到處尋醫(yī)問診,吃了一些民間偏方,但病情始終不見好轉(zhuǎn)。

他說話的時候還是沒有表情,只有嘴角和眼睛在動,像恐怖片里的僵尸。

又是嘴角不停地流口水,我不得不給他準備一個干毛巾。

我爸越來越少跟我說話。我媽呢,她以前喜歡打麻將,她吃完中飯就不見了。他們除了睡覺在一塊,生活基本沒有交叉的時候。

直到有一天,我媽不再打麻將了,她時常躺在床上,腰椎不好,具體什么病,我也沒細問。房子里那一包包中藥是我媽買的,與其說這些藥是為了治病,不如說是我媽用來調(diào)節(jié)心情的。她喝了藥,心情能好些,說話就不那么怒懟我爸和我了。

她最多是對我們唉聲嘆氣。

我媽對我說:我身子骨不行了,你爸又是個廢人,你不能去做第二個廢人。

我呢,順應(yīng)她幾聲:噢,知道了。

我媽說:你總不能老呆在家里吧,你爸那點工傷補貼和退休金夠用嗎?以后不要找那個門衛(wèi)的兒子了。

我知道她是在說海明,我懶得接她的話了。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話題。這讓我想起海明的爸見到我時憤怒的那副樣子。

海明,這個王八蛋,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我是躲著他呢。

但當我媽說到我爸時,她怨憤的眼神忽然有了光。

我媽叫住了正要出門的我。

我媽說:裘細花她爸好久沒來我們家了。

我說:裘細花不是前幾天來過嗎?

我媽說:裘細花不是她爸,裘細花她爸還沒死呢。

我忽然想起有好久沒見裘細花了。那天她來到我家時,我出去了。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我家的東西重新擺整齊了,掉了皮的沙發(fā)多了一塊花布,然后木頭茶幾上的玻璃杯也換成小瓷杯。

我的內(nèi)褲和襪子放在沙發(fā)旁邊的塑料盆里也被洗干凈了。自從我媽不再打麻將,她再沒有力氣幫我洗內(nèi)褲了。我爸的衣服、她的衣服和我的衣服外套混在了一起被塞進了洗衣機。

我一出門就遇見了海明,他替他爸看門。

他問我去哪里?其實我沒想好要去哪兒,反正在街上瞎逛。我他媽的經(jīng)常這樣,你這個傻逼明知故問嘛。

海明見我沒理,他又說:要不你替我站一會,我回家上趟廁所。

反正我還沒想好要去哪里,我說:行吧,你要快點。

進進出出的人,我都認識,我眼也沒抬地看著地面,像個毫不相干的人。我不喜歡看這個院子的人,他們在我背后指指戳戳,說些讓我媽氣憤的話。不過他們說得也挺對的,比如說我爸這個廢人和我媽這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比如說起我,他們只搖頭,什么也不說了。

另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大概就是海明了。

我站了一會,便在門口的那棵梧桐樹下看著天,吹著口哨。

海明不知道跑到哪了,拉個屎也需要半天嗎。

我媽不讓我找海明玩,但我早把我媽的話拋開了。

我媽嘮嘮叨叨,話說不到重點:我不想在家,我真的很煩。看到我爸,即便我很同情他,我媽也對著我爸罵老不死的。我爸不吱聲,反正一會半天地也罵不死。

我在他們當中能做什么呢。我也懶得勸我媽了,她說累了也就不罵了。罵人可以解氣,可以緩解病情,我也愿意被她罵。

奇怪的是我媽很少罵我。

這時有一個人喊我,我低頭一看是海明他爸。海明呢?

我說:你兒子回家拉稀去了。

他說:我剛從家里出來,他就沒回家。他眼睛懟我,像火眼金睛什么的。

他又說:你們在搞什么鬼?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想搭理他。我仰望著梧桐樹葉要比看到他心情舒緩。

海明究竟去哪了呢。他可能從家屬院的后門溜了。

我想我應(yīng)該出門一趟去找裘細花。

裘細花去年從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軋鋼廠衛(wèi)生所做護士。衛(wèi)生所也沒幾個人,除了負責人就是一個大夫和兩個護士,其中一個就是裘細花。

問診的病人很少,他們都是軋鋼廠的家屬,頭痛發(fā)熱和腰酸背痛的人號完脈,取點藥或打點滴,然后回家。

架子上沒幾種西藥,中藥柜里寫著北柴胡、黃芩、黃芪、甘草、天麻、豬苓、板蘭根、遠志、旱半夏、桔梗、秦艽、杜仲、黃精、北蒼術(shù)、山茱萸、絞股藍、沙苑子、何首烏等,其實抽屜里多半是空的。

我媽腰椎不好后也來看過幾次,醫(yī)生給她開了很多虎骨膏藥和舒筋活血片。她用完藥后也沒什么舒緩,后來不來了,自己找了個江湖郎中開了幾副中藥,也未見好轉(zhuǎn)。

于是,我媽找來了一個道士,問了一個民間叫魂的偏方,把燒完的黃紙錢沖白開水喝,大概喝了兩三年吧,我媽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脾氣也越來越差。我阻止不了她,直到有一天她真的把腎喝壞。

這天在衛(wèi)生所的診室,我見到了裘細花,她不慌不忙地給就診的病人配藥。

但我很驚訝地見到了海明。

他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我說:我拉壞了肚子,找裘細花拿個藥。

我憤怒地說:你爸以為我把你拐賣了,你狗種的原來躲在這里。

我操——我還想繼續(xù)罵的時候,海明已經(jīng)離開了衛(wèi)生所診室。

我問裘細花:海明是不是真的拉壞了肚子?

裘細花說她不知道,海明也沒跟她說起拉肚子的事。他過來坐了好一會,只是跟她說想在軋鋼廠家屬院的門面房開家錄像廳,問裘細花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干。

我不知道海明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從未跟我談起過這事。

我跟海明和裘細花一直住在這個院子里。

裘細花找到了工作,但海明和我卻被四季的時光繼續(xù)白白地耗費著。

裘細花,怎么說呢,越長越好看了。無論她上班的時候穿著粉色的護士服,還是她春天扎馬尾辮子、穿背帶褲,夏天改穿碎花連衣裙,冬天穿上羽絨服,都好看。秋天呢,她爸讓她繼續(xù)穿著那件讀衛(wèi)校時松松垮垮的校服,胸脯到小腹太沒型了。裘細花她爸真是個變態(tài)的男人,那件校服難道要讓裘細花穿爛再脫下來嗎。

那年,裘細花二十歲。

我們都二十歲。

我和海明技校畢業(yè)后失業(yè)。我們在軋鋼廠的車間短暫見習,但沒有工資。

我爸希望他退休以后我能接班。

他傷殘內(nèi)退后找過幾次軋鋼廠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讓我繼續(xù)在家等待消息。

在軋鋼廠的圍墻里,鍛壓聲日益稀疏,煙囪有一天沒一天地冒煙,昭示著我爸的期望很快落空。

海明他爸不希望兒子繼續(xù)操持他的職業(yè)。在他看來,他像一條忠于職守的狗。

我想不明白裘細花是怎么進到軋鋼廠衛(wèi)生所上班的。

自從她爸發(fā)生那次安全事故被軋鋼廠開除后,再沒有上過班。

我沒有問過裘細花,她靠哪門子關(guān)系進衛(wèi)生所上班。

而我和海明繼續(xù)在軋鋼廠家屬院周圍轉(zhuǎn)悠,沒事可做。

我們每天從理發(fā)店轉(zhuǎn)到錄像廳,然后再去臺球室,我們認識了一些社會上的人,他們和我一樣沒事做。

有的時候我們也幫人要債。

有一次要債時我被打斷了腿骨,住了幾天醫(yī)院。

這事我媽也不知道,我?guī)滋觳换丶遥麄儾恢保膊贿^問。

院里人好久見不到我,以為我工作去了。還有人跑到我家里問我爸,你兒子終于找到事做了,改天把王佳的女兒介紹給你兒子吧。

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媽跟我講了這件事,她還當真了。

我媽怎么不關(guān)心我這些天去哪了呢。

說起王佳啊,哈,軋鋼廠家屬院門口一年四季騎著人力三輪車賣水果的女人。我呸,王佳這人的人品不好,我想她女兒也不咋。難道我媽忘了嗎?

我想好了,就算我爸我媽全殘疾了,我也不會娶她女兒的。

王佳的女兒有一個很男人的名字:李曉東。

說起王佳,我還真有話要說。

王佳在家屬院門口賣水果好多年。我最早的關(guān)于她的記憶大概是讀初中的時候。那時晚上,我經(jīng)常去門口溜達,偶爾和海明一起在她那里買些瓜果吃。后來我們混熟了,我沒錢時就先欠著。一年四季她都有瓜果賣,于是我欠她的錢越積越多。她也不催,我也不急。后來我偷拿我媽的錢還給她。我媽發(fā)現(xiàn)了這事找到她論理,她們吵了一架后,我媽把欠她的錢全還了,有好幾百的樣子。

王佳呢。她繼續(xù)招呼我吃她家的瓜果。

我問她要錢嗎。她說嘗嘗鮮就不要錢了。

我不信,從此不再吃。

王佳的瓜果攤晚上還擺,她女兒李曉東經(jīng)常幫她守攤,對李曉東有些印象。

她的皮膚微黑,包菜頭發(fā)型,麻桿身材,儼然一非洲難民。

我好多年沒見過她們了。因為軋鋼廠家屬院的對面開了一家超市,每天都有打折的瓜果。這些家屬院的老頭老太們每天早上排隊等待著超市的開門。王佳的瓜果攤生意越來越差,有一天她的瓜果攤突然從我們的眼前消失了。

我媽對我和王佳女兒李曉東之間的事突然有了些期待,盡管這件事八字沒有一撇。

在百無聊賴的冬天,我終于找到了一件要做的事。

我在一家理發(fā)店做學徒。如果來了客人,我招呼他們;需要理發(fā)的,我給他們先洗頭;他們剪完頭,我再給他們洗頭;有時人多的話,我給這些顧客吹干頭發(fā)。沒事做的時候,我坐在理發(fā)店門口看路過的姑娘們,她們穿著臃腫的棉襖經(jīng)過我所在的理發(fā)店。

這時候,我又想起裘細花了。她在干什么呢?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往一個中年男人的屁股扎針。那張屁股上的胎記和斑點很惡心地對著她,她有一張青春姣好的面孔。那個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奇異的夸張,他哆嗦著嘴巴對裘細花說:輕點,輕點,幫我在痛處揉揉。我操,裘細花當著我的面,用她纖細的中指在有斑點的中年男人屁股上輕柔地按摩了幾圈,動作很嫻熟。

裘細花做個護士也不見得好,盡是伺候人的事。

但是不知為什么,越是想起這些,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想見到裘細花,就此刻。

我跟剃頭師傅吱了一聲:我媽病了,我要去衛(wèi)生所一趟。

我騎著自行車穿過那排碩大的光禿的梧桐樹,手握在冰冷的把手上,沒多久,我拐進一條巷子,很快來到了那幾間平層房屋的軋鋼廠衛(wèi)生所。

我在門外喊了一句裘細花。

裘細花沒有應(yīng)答。我把自行車靠在一棵樹旁,然后我進去找她。

她跟著大夫上門看診去了。我只好坐在長凳子的靠背椅子上等她。

這樣慢悠悠的時光,我已習慣了,這種慢在我心里已經(jīng)結(jié)繭。

也許我們都長大了,需要彼此放縱自己。我和海明、裘細花之間好久都沒聯(lián)系了。

上次見面還在這里,也是冬天的時候,之前我好幾周沒見她。我每天回到院子,看見海明他爸坐在門房的椅子上,我忍不住看他一眼,可他頭也不抬,我沒去問他兒子海明在干什么。也許他找到了工作吧。某一天,這個跟屁蟲從我身后忽然消失了,我卻渾然不知。

我靠在靠椅曬太陽,然后小睡了一會,我夢里見到穿著碎花裙子的裘細花和一個人向我走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沒有停頓,也沒有和我打招呼。我?guī)状螐埧冢曇羰冀K沒有發(fā)出來。裘細花依舊那么漂亮……

“你怎么睡在這里?”有人輕拍了我的肩。

我睜開眼睛,原來是裘細花。她旁邊站著的還有海明。

我心中一怔,海明怎么和裘細花在一起呢。

裘細花見我一臉迷茫,連忙說:海明他爸病了,我剛?cè)ニ伊恕?/p>

我沒接她的話,我說:海明,你這孫子,最近在忙什么,也不找我玩了。

海明說:我爸給我找了個關(guān)系,要把我送到部隊去。

我說:讓你爸也幫我說說,我們一起去部隊。

海明說:部隊又不是我家的,我馬上就要去報到了。

我說:你小子終于可以擺脫你爸了!

海明一臉不屑說:我爸說我終于可以擺脫你了。

我不生氣,我理解他爸。

他爸整天一臉的苦逼,他不明白他人高馬大的兒子怎么就成了我的跟屁蟲。我嘛,糖衣炮彈加大棒子。那些年,我經(jīng)常拿我媽的錢,和他一起開小灶和看錄像,他不光吃飯胃口大,而且愛給女同學送禮物,像生日禮物、三八節(jié)禮物,還有青年節(jié)禮物,只要跟節(jié)日有關(guān)的,他都喜歡送。海明經(jīng)常跟我借錢,我很煩他。我也沒多少錢,我媽也沒工作,她平常就靠打麻將贏點錢,有時被我偷拿十幾塊。海明呢,他鼓勵我繼續(xù)在我媽那里多拿些錢,直到我們一起從技校畢業(yè)。

不如說是我擺脫了海明這個跟屁蟲吧。

海明問我:你又來找裘細花啊。

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好幾周前呢。我一聽就覺得他話中有話,我眼神跟海明懟了一下。然后故意在他面前狠夸了一下裘細花。

我說:我媽說裘細花是個好姑娘,上次去我家把我媽感動得沒吃下飯。

海明哈了幾聲說:你媽不恨她爸了?

我說:過去了的事,早不恨了,細花上次去我家,我媽還留她吃飯聊家常。

裘細花站了好一會了,她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們兩個男人婆婆媽媽有意思嗎?

我對裘細花說:上次你到家忙前忙后的,我媽說得感謝你,讓我晚上請你吃個飯。

裘細花說:不是你媽的意思吧。

我說:不光是我媽,也是我的意思。

說實在我媽對裘細花就像我爸對裘細花她爸一樣,沒個好臉色。

我媽在我面前經(jīng)常罵裘細花是個花枝招展的妖精,讓我一定要當心。而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上了這個妖精。

裘細花呶了呶:他呢?一起嗎?

海明不識趣地說:正好我也想請細花吃飯,那么一起吧。

我不知道他和裘細花安的什么心。

晚飯吃得并不稱心,我和海明喝了酒,有些不愉快的口角。

裘細花見我們爭來爭去的,她沒吃完就走了,她回衛(wèi)生所值班去了。

海明讓我以后不要來煩裘細花了。

他不讓我來找裘細花我就不來了嗎?

我來看裘細花跟他有個毛關(guān)系?

我們一邊在路上晃悠悠走著,一邊提著未喝完的啤酒瓶繼續(xù)喝著。

我和海明在回家的路上繼續(xù)爭執(zhí)。

我問:我他媽怎么就不能來找裘細花了?

他說:你以后就是不能找裘細花。

我說:給個理由!

他說:裘細花跟我好上了一段時間了。

我憤怒地吼道:裘細花看得上你嗎。

他說:吼個球嘛,你可以找裘細花問去。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得最響亮的一句是他把裘細花睡了,如此輕描淡寫。

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的話像針一樣扎痛著我。

海明他這是找打的節(jié)奏,我掄起還未喝完的啤酒瓶扎向他。他閃了一下,用手中的瓶子擋住了我的啤酒瓶,“嘭”地一聲。但是破碎的玻璃瓶還是扎到了他的手臂。他正要還手時,我已經(jīng)朝他的反方向跑了。

那天夜里,我沒回家。

我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受,但我覺得自己不像一個勝利者。

第二天早上,軋鋼廠的家屬院圍滿了人。

一輛警車停在院子里,我沒敢進去。我知道海明傷得不輕,但我一點也不后悔。

我在門口對面的那個小巷吃了碗肉丸胡辣湯和一個肉夾饃。不緊不慢地吃著,胃里的酒味開始散去。

我看到家屬院的警車已經(jīng)離去,我從軋鋼廠家屬院后院的圍墻翻了進去。

我媽很吃驚,看著我,她頓時不知道說什么。

我裝著沒事,對我媽說:理發(fā)店停電停水了,今天不用上班。

我媽“哇”一聲哭了。看樣子警察已經(jīng)來過我家。我已經(jīng)瞞不住我媽了。

家屬院的人都在瘋傳我跟裘細花的事。說什么我逼迫裘細花跟我私奔,裘細花不愿意,叫來海明幫忙,結(jié)果我打傷了海明。

還有人說我把黃花閨女裘細花糟蹋了。

我懶得辯了。家屬院的這些老女人每個人都是獨唱團,每人每天都可以演出一臺戲,當然也包括我媽。

我媽沒遇什么事,她活到現(xiàn)在,除了打個麻將,沒有出過門。現(xiàn)在她身體不好,行動也不便,她好久沒有去過超市和廣場。

現(xiàn)在卻遇到這樣的事。我只好安慰我媽:不是揍了海明一頓嗎?沒事的。

我爸似乎對我的事不太關(guān)心,他站在一旁看著窗外。

我媽說:警察說你打現(xiàn)役軍人,后果嚴重。

我說:狗屁,他還沒去部隊呢。

我媽說:他家的門上都掛上了軍人家屬的牌子,怎么不是軍人了?

我說:等會我把他家的門牌卸下來,丟到垃圾桶。

我媽說:我?guī)闳ズJ寮遗銈€不是,多說幾句好話。

我不會的,那個糟老頭,這次他會放過我嗎?

我媽還說:海明的額頭都被碎玻璃渣劃破了,手臂也縫了幾針,你下手太重了。人家要是破相了,他能饒過我們嗎。

我媽又說:都是裘細花那個妖精害的,都是她,我說了不讓你去找她的,你就是不聽……

我媽開始嘮叨個不停。

這不關(guān)裘細花什么事。

我媽一提起裘細花,我又來了氣,我恨不得再用玻璃瓶砸海明這狗日的王八蛋。

我媽見我不去海明他家,她讓我爸去裘細花她家把她爸請過來。

我媽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我爸剛出門正好碰到裘細花,我爸問:你來干什么?

裘細花說他爸回老家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也許是一月,也許是半年一年的。

這分明是在躲我爸嘛。

我媽見了裘細花像抓著了根救命稻草,她一改往日的冷淡和世故。

我問裘細花你是不是跟海明好上了?

裘細花說:昨晚我正要跟你說,一直沒機會,今天我來告訴你,我和海明在一起了。

我說:是不是海明強迫你好上的?

裘細花說:我愿意的。

我媽拉著裘細花的手說:海明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健健康康,很般配。

我媽的違心話讓我那一刻真有鉆地的想法,我奪門而出。

我媽喊我,我沒回頭,我媽哇哇大哭。

她哭喊著命苦。

我他媽的才命苦吧,我真想大哭一場。

我被傳喚到派出所調(diào)查。我還被手銬銬在椅子上,那個警察上來揮拳打了我的胸。那疼痛比不上裘細花帶給我的痛。

他們折騰了我半天,我該說的都說了。

我做了筆錄后簽完字,他們絲毫沒有放我走的意思,我整晚上被關(guān)在派出所的訊問室。我累了,戴著手銬,坐在椅子上,歪著脖子,在漆黑的房子里睡過去。半夜的時候,我被凍醒,胸口還在隱約地痛。

第二天,我爸過來給我送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他順便給警察帶了幾包土特產(chǎn)。

我在拘留證上簽完字,我爸歪著嘴說:聽、警察的話,好、好、改造。我爸說完話,低頭用衛(wèi)生紙擦了口水。

那一刻,我從未有過的難過從心底涌出來,我爸是個好人。

我在看守所呆了半個月,瘦了一圈出來更像個犯人。家屬院的人看見我的光頭,總在背后指指戳戳我。

海明他爸還在門衛(wèi)房看守軋鋼廠家屬院的大門。自我打了他兒子,他好像再也不能眼看我了。

幾天前海明去部隊了。我認真想過我跟海明這些年的友誼,如果我趕上他胸前帶著紅花的那天,我一定要去送他,但這次真的不可能了。

我再也沒去理發(fā)店做學徒,我在家里等待頭發(fā)快點長出來。我爸再也不提我去軋鋼廠上班的事。因為這個家屬院好多人買斷工齡提前下崗了。

我媽的病越來越嚴重,連走路都很費力。

我媽有一次跟我說起李曉東這個人。如果她不說起,我差點忘了。

我心里只有裘細花,但我不想看到我媽失望的眼神。

我說好吧,見見也可以。

一天中午,在媒人的撮合下我在一家茶館見到了李曉東。

先說說此時的李曉東吧。我有些不認識她了:有點卷毛的披肩發(fā),染了一點紅,穿著很職業(yè)的V領(lǐng)裝,里面的白色襯衣領(lǐng)子向外翻了出來。變得有些瓜子臉,比以前白了很多,比以前胖了一點。這樣看上去特別有女性氣質(zhì)。

李曉東很大方地跟我握手。我伸手碰到她的那一刻,她纖細而柔軟的手從我手掌滑落,真是女大十八變。

我不知問她一些什么好,我也不知道她這些年在干嘛。我甚至從未打聽過她是哪里人,也沒見過她爸。我在不停地喝茶,不是緊張,是某種說不出話的尷尬。我心里想最好是李曉東趕快提出有事,那樣我們就可以走了。

李曉東說:你還是以前的樣子,話少。

我以前是不想和她們母女聊天。

我說:這些年沒見你,如果走在大街上,一定不認得了,你媽還好吧。

李曉東說:我媽有些干不動了,每天踩著三輪車被城管追,很辛苦,也賺不了幾個錢,她前年回河南鄉(xiāng)下去了。

我說:你一個人在西安?做什么呢?

李曉東說:嗯。在銀行上班。財校畢業(yè)后到西安郊縣的農(nóng)村信用社上班,現(xiàn)在交通方便,感覺也很近。

我說:哦,真好。

李曉東說:是機會好,那屆中專是最后一次包分配,被我趕上了。

沒想到以前不起眼的丫頭片子已經(jīng)烏雞變鳳凰了。

她沒具體問我做什么,我一直在家待業(yè),即便她問起,我也會告訴她。

李曉東說:伯父身體還好吧。

我說:我爸還是老樣子,只是我媽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李曉東便沒再問下去。

我們在茶館各要了一份簡餐,繼續(xù)邊吃邊聊。

還說到我欠賬吃瓜的事,我們都笑了。李曉東笑得很真誠,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很好看。

我呢,還跟她說起我和海明以及裘細花之間的事。但我沒跟她講我打海明的原因。

李曉東一連說了幾個沒想到。

我問李曉東為什么呢。

她說裘細花長得那么漂亮怎么看得上家境不好的海明呢?

她說:裘細花那時可是對你好啊,他們兩個人都是你左右腿,你到哪里,他們跟到哪里。

我說:小屁孩的事嘛。然后我們都笑了。

那是一個快樂的中午,我們彼此回憶了僅有的一點過去。

告別的時候,我送她去公交車站,她留了一個辦公室電話號碼給我。

她說有空讓我去找她玩,她一個人總是沒事可干。

好吧。我也禮節(jié)性地留了門衛(wèi)室的電話。這電話一直由海明他爸把持著。有時候他大半夜在家屬院里大喊某某某接電話,氣得有小孩的人打開窗戶探出頭罵他。

那個糟老頭,即便李曉東真的給我打電話,他也不會喊我的。

第二年。春天快要來了,霧霾天氣在減少。

這期間,我?guī)覌屓ボ堜搹S衛(wèi)生所看過病,裘細花給我媽掛針打點滴。我媽瘦得不成樣子了,我有空時推著輪椅上的她在院子里走走。

我給李曉東打過一次電話。

不久她工作換到了儲蓄所,離城里更近了。我去過她那里幫她搬過一次家。

那次李曉東先打來電話,海明他爸沒喊我接。我出門的時候,他把李曉東打來電話的事告訴了我。海明他爸看上去比去年更加蒼老,滿臉的絡(luò)腮胡都花白花白地長了出來。他的背也有些微駝。比起我爸他的白發(fā)更多些。

后來為了方便自己跟李曉東聯(lián)系,我跟我媽要錢買了個西門子手機。

我跟李曉東之間的關(guān)系不緊不慢地進行著,我去過她租住的房子幾次,每次我們在她家一起買菜做飯。她做的飯菜很好吃,我每次都把她夸得心花怒放。

然后我騎著自行車回到家。

我和李曉東關(guān)系取得突破性發(fā)展是由于一次郊游。

那天晚上,我們在篝火晚會后一起跳舞,跳著跳著,我們都累了,不再按照舞步的節(jié)奏跳,她越來越抱緊我,我感覺到她呼吸的急促和周圍窒息般的空氣。

音樂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才松開擁抱,面對面席地而坐。

我和李曉東心里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默認了我們之間的戀愛關(guān)系。

那次之后,她給我打電話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我媽也很高興,她希望我早點把事情辦了,她這顆快死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我媽見了熟人就說她兒子如何如何找了一個女朋友,而且還是國有銀行上班的。家屬院里的人半信半疑,他們沒有見過我和李曉東在一起。

兩個多月來,我偶爾見到裘細花,她低著頭,哈著腰,見我也不說話,她明顯地肥胖了一圈。

那段時間,我跟一個卡車司機學開車。

我爸說只要認真學,這是一門吃香的手藝。

他還說卡車司機跑長途,一個月工資好幾千呢。

我媽說經(jīng)歷打架的事后,我像變了個人。

也許吧。

有一天晚上,裘細花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她臉色不好,看上去很疲憊。

我學完車剛回來正在吃飯。從不在家喝酒的我,跟我爸小酌了兩杯。

我媽見她來了,有些不高興。

我媽故意說:細花,你是找我呢,還是找我老漢呢。

裘細花說:我出大事了。

我媽說:出了事,找你爸去啊,你爸沒回來,找你海公公。

我給我媽使了眼色讓她不要說了。海公公,就是海明他爸嘛,她還未過門的公公。想起這個人,其實也不生氣了,他已經(jīng)老了,正慢慢喪失原來的領(lǐng)地。而我此時卻像頭用不完力氣的公牛。

裘細花讓我出去說,我媽拉著我不讓出門,她怕我又吃裘細花的虧。

裘細花撲通一下給我媽跪下,她哭著說只有我才能幫她。

我媽見過哭哭啼啼的女人多了,她才不信裘細花說的。

我媽真不想見到裘細花。她坐在輪椅上,讓我爸推著她下樓去了。

我和裘細花單獨說一會兒話,裘細花說她懷孕了,肚子里有了海明的孩子,海明是現(xiàn)役士兵,才去部隊不能結(jié)婚。

裘細花還說:我總不能不明不白一個人挺著肚子吧。

我說:那你找海明去呀,這事我能幫你什么呢。

裘細花說:你能幫我,你就說孩子是你的,等海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了,我跟他就可以結(jié)婚了。

我說:這孩子不是我的,我沒有這個義務(wù),你可以給海明寫信告訴他你懷了他的孩子,要他負起這個責任。

裘細花說:海明他爸說了他剛?cè)ゲ筷犛绊懖缓茫瑫Я怂那俺獭?/p>

我說:難道你不擔心毀我的前程?裘細花,你他媽的太自私了!我為你跟海明打架蹲過牢房,算我自栽了,你以后不要來煩我了。

裘細花說:我爸不管我了,海明他爸也不管我了,海明我也聯(lián)系不上,叫我咋辦呢。

我說:找居委會啊,什么婦聯(lián)啊,還有人武部啊。哪里不能找,非得找到我家來?

裘細花對我哀求地說:我不能去找,這樣海明的前途就沒有了,他沒有了前途,我和海明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說:裘細花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背這個黑鍋的。

裘細花說:這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跟你好過,只要我現(xiàn)在還在你的屋里,就會有人相信我肚子的孩子會跟你扯上關(guān)系。海明參軍去了,就算你說孩子是海明的,誰相信你呢,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請你幫幫我。

裘細花還說只要她向窗外一喊,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我要是不答應(yīng)裘細花呢。她如果一激動,從我家窗戶跳下去,我該怎么辦?

裘細花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在今天之前我竟一無所察。

裘細花說:我以后每天晚上就住你家,我不會白吃白喝的,你跟你媽說,我只要住一個月。我不會白吃白住的,給你一千元錢是我兩個月的工資。沒人讓你背黑鍋,就住一個月。

我說:我不稀罕你的錢。我的要求是一個月后,我和她裘細花互不認識,她搬出后各走各的。

裘細花發(fā)誓一個月后搬走,我于是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

我送走了裘細花,有鄰居看到了,她還跟大家打招呼,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來過我家似的。我本來不想送她下樓的,因為她是個孕婦,萬一有個意外什么的,也是從我家出來的。

剩下來的事是我如何跟我媽編謊了。

晚上,我媽問我:裘細花這個妖精來干什么?

我騙我媽說:裘細花說她懷了我的孩子。

我騙我媽說我和她之間就那么一次。

我故作氣憤的樣子:我怎么知道她懷的不是海明的孩子?

其實我跟裘細花手還沒牽呢。這個可惡的女人到頭來讓我自我栽贓。

我媽也沒辦法,她有氣無力地說:這個妖精惹不得,你們之間真他媽個亂。

我說:快想個辦法吧,媽,裘細花的肚子一天天地越來越大。

我媽說:讓她引產(chǎn)吧,要么就生下來,你跟她結(jié)婚。

玩笑開大了,我怎么能跟裘細花結(jié)婚呢,這只破鞋!

可裘細花一定要把娃生下來,我也沒辦法,我沒辦法把娃從她肚子里拽出來吧。

我媽接著說:沒過門的媳婦能住在公婆家嗎?不吉利。院子里的人怎么看?

我知道眾口鑠金,況且我媽還擔心她肚子里的娃是不是她的孫子還難說呢。

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能結(jié)婚,孩子不一定是我的。

裘細花她爸退休回老家了再沒回來,她一個人住在那里也不方便,但這不能成為一個理由吧。

我說:媽,她今天來的意思是到咱們家住一個月,她爸那時也回來了,她就回去了。

家屬院都是每戶三間老式的仿蘇式結(jié)構(gòu)的房子,沒有餐廳,只有小客廳和兩間不大的臥室,我媽我爸住一間,我住另一間,裘細花睡客廳沙發(fā)嗎?看來只能委屈我了。

我媽勉強同意裘細花晚上過來住,但白天她該干嘛就干嘛,晚上在我家只能住,不能吃。

我也跟裘細花約法三章,她離得近不能帶換洗的衣服過來住,不能干涉我的私生活,不能到處說她住在我家的事。

這一出戲,不知裘細花會怎么演下去。

生活突然一下子又沒了頭緒,我白天跟師傅一起學開卡車,晚上回家我不想見到裘細花和我媽那兩張臉。兩個女人同在一個屋檐下將是一場大戲。

師傅見我學車領(lǐng)悟快,他有意讓我陪他一起跑一次長途車,往返大概需要一周的時間。我媽同意我跟著師傅去開闊一下視野。

裘細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懷著別人的孩子,每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我內(nèi)心開始厭惡她了。這個裘細花怎么變得這般沒底線了?她以前在我心里的美好善良蕩然無存,只剩下厭惡。

軋鋼廠的衛(wèi)生所,那排紅磚的老房子,裘細花已經(jīng)請假不去那里上班了。她每天在家屬院轉(zhuǎn)悠,每棵草和樹,每個人她都能叫得上名字。院子里的人都認識她這個未婚先孕的裘細花。很多人都同情她,我卻成了陳世美。

海明他爸像不認識裘細花一樣,見了面也不打招呼,他們像商量好了一樣。

家屬院里的女人總躲著我媽說我的壞話。她們說我把裘細花的肚子搞大了,在外頭又勾上了以前在家屬院門口賣瓜果的王佳的女兒。難道這是裘細花她爸造的孽,由他女兒來還?有人還造謠說這是裘細花她爸和我爸媽之間的交易。我知道這個所謂的“交易”是指什么:裘細花她爸早年在軋鋼廠把我爸弄成了八級傷殘,現(xiàn)在父債子還。

我對我媽講由她們?nèi)フf吧。

我打電話給李曉東告訴她,師傅要帶我跑一次長途車,跑完這次長途車,我想我可以去考駕照了,這樣我就是一名正兒八經(jīng)的卡車司機。

李曉東在電話里很高興,晚上約我去她在城中村的出租屋,一起買菜做飯。

我去她家的時候,天剛剛黑下來。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生菜、土豆片、嫩豆腐、羊肉卷、平菇,還準備了魚丸、牛滑、紅薯片和年糕,好多菜。

李曉東摟著我的脖子說:晚飯吃火鍋,過二人世界。

我順便親了下她的額頭,她很滿意。

她親自調(diào)味的火鍋底料很好,我的胃口大增,她很滿足地看著我吃。我們一邊吃一邊聊著。

李曉東說她媽下個月要來看她,順便去以前的軋鋼廠家屬院看看以前認識的人,她還強調(diào)說,要去我家看看我爸我媽。

我說:好呀,我媽還問呢,讓我把你媽請到我家里吃飯。

李曉東故作生氣說:沒說請我嗎。

我說:哪能少得了我的女神啊。

李曉東說:我們的事你爸你媽有什么態(tài)度呢。

我說:萬分愿意。

李曉東說:你是什么態(tài)度?那裘細花呢。

她提到裘細花時,看我很生氣,她馬上用撒嬌的語氣說:小氣鬼,我知道沒有的事。

我沒有拒絕。

下樓后的裘細花像換了一個人,她挽著我,看她走路的樣子,仿佛剛才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樓下碰見一個人,他是海明他爸,我很不自然地推開裘細花。裘細花呢,她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海叔見我有些不屑,如同我從前對他的不屑一樣。可是,現(xiàn)在面對這個糟老頭,我已經(jīng)對他沒有任何偏見了。可能是我覺得他真的老了,他的背有些微駝。

我也跟他打招呼,他嗯嗯了兩下,低著頭沒看我。

裘細花要我陪她在院子里的長凳上坐一會。我覺得人多嘴雜,沒答應(yīng)。

我說:你自己在院子坐會上樓吧,我還要給我爸買藥。

然后,我們又遇見院子里的王大媽、李阿姨、陳花姐和一些想不起姓氏的老媽老太們。她們都很親切地跟裘細花問候。

她們的臉上堆積著脂肪,笑容藏在皺紋的深處。

我走在去衛(wèi)生所的路上,李曉東打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我給我爸買藥。

李曉東說:你爸怎么啦。

我說: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天氣陰濕,關(guān)節(jié)疼。

李曉東說:你去藥店順便給我買盒毓婷,今天有空幫我送過來。

我說:毓婷是什么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李曉東笑著說:傻瓜,你是真不知道啊,避孕藥。

我說:我哪知道,聽這名字以為是保健品呢。

然后,我們在電話里都笑了。

我打電話跟我的卡車師傅請了今天的假,我說我媽身體不舒服,他是知道我家情況的。

我把買的藥送回了家,裘細花白天回到她家了。

我跟我媽說:晚上,我要請李曉東吃飯,回來時要很晚。

我媽問:你跟李曉東之間交往可以,但不要腳踩兩只船。

我嗯一下應(yīng)付了我媽。

我媽又問:你和裘細花怎么辦?

我實話跟我媽說,裘細花肚子里的孩子不關(guān)我什么事,孩子是她跟海明的,我那時騙你,是因為不想看到裘細花落難。

我媽聽后,像瘋了一樣歇斯底大喊:你給別人養(yǎng)野種,你還能耐了,你就是個烏龜!

我能跟我媽解釋清楚嗎。

我媽根本不聽我解釋。

我說:之前是我和裘細花一起騙你的,她沒人照顧,我想讓她平常有個伴,或者說讓媽少點孤獨。

我媽又哭又鬧地罵我:怎么就生了你這個孬種,作孽啊。

我說:媽,你消消氣。裘細花跟我沒關(guān)系,李曉東跟我有關(guān)系。

我媽堅決要讓裘細花這個妖精滾回去,這件事才算結(jié)束。

我跟我媽解釋說:說好了一個月,所剩也不多了。如果這是強迫裘細花搬走,她一吵架一激動,她肚子里還有個娃在我們家出個事,你想想我們怎么辦?

我媽聽了,才壓住火,她覺得這事這么僵持下去,既解決不了問題,對自己家也沒什么好處。

我爸站在陽臺上向樓下看,外面的天陰沉沉的。似乎裘細花的事跟他沒一點關(guān)系。

他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見了裘細花不語,見了我,也不問我什么。他對裘細花她爸的恨最近越來越淡了,并且好久沒聽他罵——我日死你女人,看你把我害慘的。

我下午出門的時候,我跟我媽交代今天的事當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裘細花過些天就回去了,你也就寬心了。

走出門,我想給李曉東買件禮物,但買什么我心里沒底。

下午的時間很寬裕,我在街上走著,看到路邊的女裝店、內(nèi)衣店、母嬰店還有很多的小吃店、銀行和婚紗攝影店等。我?guī)讉€月沒有好好逛街,這條街繁華了很多,人也多了起來。

我走進一家黃金飾品店,一位導(dǎo)購員熱情地給我介紹這些耳環(huán)、戒指、項鏈和一些吉祥物飾品。我看了看,有些東西很貴,比如項鏈要好幾千元。但戒指好像不太合適,那是訂婚時的證物,我和李曉東的關(guān)系還沒有到這步。耳墜,從價錢和其他方面考慮比較合適。我沒見李曉東戴過耳墜,我想她可能會喜歡的。

耳墜包裝好后,我沒打電話給她就直接去了李曉東單位。

她見到我很驚詫:你怎么來了?

我說:我來看看親愛的李曉東——的單位。

她嘟著嘴說:你就是嘴硬。

我說:順便請你吃飯,請李大姑娘賞臉。

她說:你學會了油嘴滑舌。

李曉東想吃燒烤。我覺得她這個想法不錯,其實吃什么對我來說不重要了。我想盡快把我買的禮物送給她。

燒烤攤在湖邊。夜色的掩護下,路燈陸續(xù)亮起來。

我們找了一家人少的攤位坐下來,李曉東要了一份毛豆、一份烤茄子和一瓶果飲,我又要了一些烤牛肉和一瓶啤酒。我本想把禮物拿出來送給她,但我覺得這里沒一點情調(diào)。我花了自己平常節(jié)省出來的伙食費給她買的禮物,如果在這樣的環(huán)境送出去,我的一片用意就浪費了。

我和她吃完燒烤在湖堤路散步,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湖堤路兩邊的楊柳枝條在晚風中,像此刻的李曉東的長發(fā)一樣輕飄。

我心想,李曉東自打認識我開始,也就一起相處了三個多月時間吧,她怎么會看上我這個準卡車司機呢。

我們走了一會在排椅上休息。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聽著她平靜地呼吸聲。李曉東從吃完燒烤后,她一路上什么話也沒說……

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們坐了一會,李曉東說:今天有些累,往回走吧。

回到她的住處已是晚上九點多鐘。

李曉東說:毓婷買了嗎?

我回答說:買了。我先給你看一樣東西,我送你的禮物。

李曉東很高興,有些迫不及待,但她故作平靜,我看得出來。

她問:什么東西?說不定我不稀罕呢。

我說:你肯定沒有。你先猜猜,如果不想猜了,你先閉上眼睛。

李曉東故作沉思地說:口紅?眉筆?戒指?

我說:你快猜對了。

李曉東說:我累,我不猜了想睡覺。

我把包裝好的耳墜用雙手遞給她。看著她剝開一層紙,打開盒子又是一個小盒子,她拿起小盒子,閉上眼睛,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耳墜!”

耳墜在燈光下反射出光澤,李曉東仰著頭,頭發(fā)一直披散下來,更加漂亮。

我又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她讓我買的毓婷沒有了。

我跟李曉東說毓婷可能掉在了燒烤的地方。

她說明早她自己買。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喂了幾聲。里面沒聲音。

李曉東問誰打來的電話,我說不知道。

我又喂幾聲,裘細花在電話里咯咯地笑著,好像她獨自擁有了一件令她快樂的事。

我說:什么事讓你這么高興。

裘細花在電話里問剛才那個女孩的聲音是不是李曉東,我不想回答她。

李曉東在隔壁的洗手間洗澡,我聽得見花灑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李曉東喊我給她拿毛巾。

我說:裘細花,你有什么事快說吧。

裘細花說:我發(fā)現(xiàn)了你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現(xiàn)在沒空告訴你。

然后她在電話里咯咯地笑著,把電話掛斷了。

我把毛巾遞給李曉東,她問我:誰給你打來的電話,說這么久。

我說:裘細花打來的,她也沒說什么事,然后莫名其妙把電話掛了。

李曉東說:哦,沒事,沒事就好。

我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桌子上一本黑皮燙金的《圣經(jīng)》。我隨手翻了一下,繁體字版,好多字需要吃力去看,我又把書合上了。

我心中仍有一絲恍惚,關(guān)于裘細花這個打來的電話。想起她剛才在電話中的笑聲,恍惚中又仿佛有一絲涼意奔襲在春天的路上。

李曉東打開收錄機,傳出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她喜歡古典音樂,比如莫扎特《催眠曲》、德彪西《鋼琴前奏曲》、艾爾加《威風凜凜》、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等。她給我講這些天書一般的曲子,我假裝有些興趣。然后她邀請我有機會一起去聽維也納多瑙河樂團的夏季音樂會,我接受了她的邀請,但不知她什么時候去。

作為一個客車司機,我聽聽車載廣播或者磁帶上的勁爆的流行歌曲,多半是開車時提提神,答應(yīng)李曉東這個看似遙遙無期的音樂會邀請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

“天才的門德爾松17歲創(chuàng)作的《仲夏夜之夢》,將來我要把它作為我婚禮的進行曲。”李曉東用拖把拖干地板的水珠,她抬起頭來說道。那時我們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她噗哧一笑,露出右臉頰的小酒窩和小虎牙,我的目光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在她臉上停留幾秒鐘。

她穿著寬松的睡衣,前后擺動寬大的袖口,從那里也可以看到兩只渾圓的小乳房在睡衣里晃動。

從李曉東四樓出租房的窗戶向外看,白天可以看到正在施工的工地和正在拆遷的廠房。

李曉東和我一起倚在窗前,我在沉默,此刻的窗外漆黑一片。

“你有心事?”

我搖頭,但我確實在想一些事,裘細花究竟想告訴我什么呢。

“你不想告訴我?”

“不是。”

“是關(guān)于我們的事?還是裘細花剛才來電話的事?”

“都有一點吧。”我答。

“我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還沒跟我媽說起。”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的事跟她沒有關(guān)系。”

“哦。”她不問了。

窗外起風了,春天的風還有一些冷。她關(guān)上了窗戶,拉上了窗簾,坐在床沿,把臺燈旋開,隨手關(guān)了大燈的開關(guān)。

李曉東或許在想裘細花和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裘細花像一個幽靈,時常在李曉東心里隱現(xiàn)。

我坐到李曉東的旁邊,我們說了一會親昵的話。

然后我脫去李曉東的睡衣,她美好的胴體在昏暗的臺燈下一覽無余,我的目光從她平整的小腹一直到起伏的雙乳,她微閉雙目,呼吸細微而有些急促。我撫摸她的大腿、陰毛、小腹和乳房,然后撫摸她的臉頰和手,她很滿足,盡管看起來有些矜持。

起先我們是在床上,然后我們在地毯上做愛,和著舒緩的音樂節(jié)奏。我覺得自己粗壯有力的身體有一股撞擊般的體驗,真棒。她緊緊地抓著地毯,臀部迎合著我。整個過程她有些被動,但她任由我撫摸,她有高潮,低調(diào)地呻吟,面色微粉,我們都很享受。

完事后,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她起身穿好了衣服關(guān)門下樓。

她回來的時候,我也醒來了,大概睡了不到半小時的樣子。

“你醒多久了?”她說。

“剛剛。”我說,“我要回了。”

“是家里來電話了嗎。”

“沒有。”

她沒接話。

我穿好衣服,帶好手機,又坐在單人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

這過程里,我們都沒說話。只是離開的時候,我抱了她,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句:“我走了。”

她沒有挽留我,在給我開門的時候,塞給我一把鑰匙說:“你有空的時候自己過來。”

她剛才下樓配鑰匙去了。

她送我下樓遇見房東。

她跟房東打招呼。

房東問,下個季度的房租能交了吧?

這棟樓的房東不住在這里,我聽李曉東說過,他一般三個月來收一次房租和水電費,并且在晚上很晚的時候來。

今天是我第一見他,個子不高的他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西服,我看他有五十來歲吧。他頭發(fā)開始凋謝,眼皮下吊著眼泡,牙齒熏黃稀松。如果不是氣色看起來不錯,他早就是個小老頭了。

李曉東說,你先收別家的,我先送朋友出門。

夜色里,我繼續(xù)走在昏黃的路燈下……

第二天早上,我睡在拉直的沙發(fā)上,還未醒來。我爸推著我媽下樓去了,去早市,或者就在院子里逛著。兩個腿腳不便的人,越來越沉默。

裘細花用余光看著我,她神秘兮兮又有一些洋洋得意。

這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她的身材曾經(jīng)那么苗條,漂亮的馬尾辮子在我眼前晃動。現(xiàn)在,我一點兒不想見她,但她總是驕傲地在我家晃來晃去。

裘細花走到沙發(fā)床邊用手直接搖醒了我。

我有些生氣,這個女人,她越來越不懂得尊重我,沒一點教養(yǎng)。我忍住了,我翻了個身,假裝又說過去。

裘細花喊,非禮啦。非禮啦。

我操,什么人嘛。我和她大白天的在我家,我能非禮她嗎?她簡直瘋了。

我說,裘細花,你想干什么。

“我還想問你干了什么呢。”

“我干了什么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沒一點關(guān)系,你是知道的。”我有點氣急敗壞。

“我怎么知道,你想抵賴嗎?我有物證在手。”

“真是扯談。”

裘細花,你那點心事還想唬我,你住在我家快一個月了,住完你就搬走,不用再耍花樣了,如果真有,海明能放過我嗎?

房間里放著音樂,是一首張信哲的《愛如潮水》,水綿綿的一個男低音,磁帶經(jīng)常卡殼,滋啦滋啦的。我媽最受不了這種聲音,但又不好說什么。有時候磁帶一直卡在錄音機不轉(zhuǎn),她就使勁地拍兩下,錄音機又開始放送那些男人女聲的港臺曲。我真不知道裘細花要干什么。按她的話說是給她肚子里的孩子做音樂胎教。錄音機斷斷續(xù)續(xù)卡殼,傳來那種刺耳的聲音,令人反胃。

這臺老舊的錄音機是裘細花她爸在軋鋼廠上班時買的,她爸常用它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

裘細花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到了最大,我實在無法再睡了。

我說,你把音響調(diào)低點,你有什么事快說吧。

裘細花說,你是不是把李曉東的肚子搞大了?

我用眼睛的余光快速地掃過她此刻的臉,她對我有些輕蔑和輕佻。

我平靜地說:哪有的事。

“真的沒有?”

“沒有。”

“沒有嗎?”

她從她寬大松垮的孕婦裝的口袋掏出一盒毓婷問:這是誰的?

我?guī)缀鯊拇采咸饋恚乙话褤屵^毓婷,我回答說,毓婷是什么藥?我根本不知道,大概是感冒藥吧。

裘細花笑了,哈哈哈的笑聲有些夸張。

她對著我說,你真敢說哈。果然情場老手了,說這種話也心不驚肉不跳的。

我說,這是我私人的事,我們說好了,你在我家不能干涉我的私生活。我沒必要告訴你吧。

“我告訴你媽去,讓她老人家驚喜一下。”

我之前騙我媽說裘細花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現(xiàn)在我又把種子種在李曉東身上。我跳到什么河都不管用了。

我說,你想干什么,裘細花。

她說,我想繼續(xù)住在你家。

我說,你嫌我家鬧騰得不夠嗎?我爸和我媽幾乎是一個廢人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吧,裘細花!

她說,我住到春天結(jié)束我再搬回去住。

我沒答應(yīng)她,我側(cè)身過去繼續(xù)睡覺,她湊到我耳邊故作低聲了一句:你再考慮一下。她好像對我充滿脅迫又假裝什么事都沒有。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家屬院樓下的梧桐樹已經(jīng)長出寬大的葉子,它們茂密欲滴像一把把傘,它們蓬勃的青春正在開始。

裘細花的肚子也大了起來,大概有六個月了吧。這期間,我多次陪她去醫(yī)院產(chǎn)檢。

她在我家住著,好像沒有搬走的意思。

這期間我跟裘細花說過好多次,我?guī)退灿邢薅龋豢赡苌旰⒆舆€住在我家的。這期間我還找過一次海明他爸,他也退休了。他花白的頭發(fā)在一套舊軍裝的照耀下顯得更老了。軍裝顯然是他兒子穿過的,已經(jīng)沒有了領(lǐng)章。家具陳舊,沙發(fā)也沒有一張,這些擺設(shè)還是我很多年前看到的樣子。我還看到那張掉色的桌子,那是海明小的時候做作業(yè)用的。現(xiàn)在它上面擺著一張海明穿軍裝的半身照和他的疊整齊的軍服,軍帽放在軍服上面。屋子倒是很干凈。

他見了我很快明白我的來意,他搬來塑膠凳子讓我坐,然后給我倒水。

我說:你兒子把裘細花的肚子搞大了,裘細花現(xiàn)在住在我家,你到底幾個意思?

他不抬頭看我,又不接我的話。

我只好繼續(xù)說:裘細花在生孩子之前必須回到你家。

我說完剛要起身,他拉住我說他可以拿點錢出來,但裘細花現(xiàn)在確實不能住在他家。他說話時有些傷感,他眼窩上有淚水打轉(zhuǎn),他還一個勁地道歉。

我不可能接受他的道歉,因為裘細花懷孕跟我沒一點兒關(guān)系。

我說:我不要你的錢。如果裘細花不搬到你家,我把我爸送到你家,沒什么可以商量的。

其實我他媽的也很無奈。我面對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混沌和悲傷的眼神總能擊碎我看似堅冷的內(nèi)心。

那次之后,我跟裘細花說生娃之前,你必須搬離我家,你住到哪里我管不著,只要你不住我家就可以了。

裘細花像不關(guān)她什么事一樣。

她有時還是和以前那般哼著花兒小曲,有時又把收錄機的音響調(diào)大,還是那首老掉牙的《愛如潮水》,這歌曲我每聽一次內(nèi)心總有莫名的憤怒。

我遇到此種情形忍不住對她吼:你能不能換一首歌?

她也習慣了,有時指著肚子里的孩子說:寶寶愛聽。

她不生氣,她自從懷孕開始就特別注重自己的心情,但我心情這時總好不起來。

裘細花挺著肚子,我媽不讓她做什么,但她還是摘菜、洗菜、做飯和洗碗,有時擦擦桌子和柜子。她跟我媽說,活動身子對孩子有好處。

我媽的病更嚴重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她在春天的時候很少下樓了。我爸還是老樣子,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在天氣暖和后不再犯了。我可以獨自開著卡車跑長途,車隊里的老人今年夏天退下來了好幾個,我成了運輸公司的青年骨干,我比以前更忙了。出趟門。有時三五天,有時半個月,然后我在家又休息上一個星期。

裘細花在我家的作用變得重要起來,即便她肚子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方便,但是她可以幫我媽做飯洗碗和做一些家務(wù)事。我媽對她的態(tài)度慢慢溫和起來。x我媽在電話里有幾次笑著夸她:裘細花可勤快了。

是的,只要我媽不煩裘細花,裘細花住在我家的事,我再沒提了。

我和李曉東的關(guān)系有些不溫不火,我沒有邀請她到我家做客,她也沒有給我提過去我家做客。

好幾次我跟她說過裘細花,她不大感興趣,她經(jīng)常把話題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

比如她跟我談起西方古典主義音樂,從海頓、莫扎特到貝多芬,還有之后的舒曼、舒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等,當然在我眼里,只有她才能配得上談這些。我是一名卡車司機,我也不懂這些樂曲的真諦,我作為她的傾聽者,只能試著去跟從她的愛好。

有一天,我從音像店買回了一些有關(guān)古典音樂的磁帶,有莫扎特和肖邦的鋼琴曲作品,用它們把裘細花那些磁帶全換掉了。裘細花很驚訝地看著我,好像需要重新認識我這個卡車司機似的。

我說:這是鋼琴曲,孩子聽了將來有藝術(shù)細胞。

她說:寶寶將來不要像他爹,要像你。

我說:像我一樣做一名卡車司機有個屁用,像海明那樣做個威武的士官吧。

裘細花咯咯地笑了,她說你真逗,海明現(xiàn)在還是一個兵。

我媽病了,裘細花在電話里跟我講,我媽的感冒加重,呼吸有些困難,得想辦法送到醫(yī)院。那時我剛好在外,卡車快開到了洛陽,天正下著五月的小雨。

我在電話里告訴裘細花,趕快打120叫救護車。

然后我又給李曉東打了電話。我說我媽病了,她在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在哪家醫(yī)院我不知道,我把我家電話告訴你,你聯(lián)系裘細花,我在洛陽,卸完貨,我就趕回來。

李曉東答應(yīng)了。

我爸他是個廢人,盡管開口說話都很困難,但只能讓他先陪著我媽。

在洛陽卸完貨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和我一起跟車的老司機老王今年五十多了,他一路上躺在卡車后排的座位,那里可以很寬松地睡下一個成年人。以前我跟車的時候,我和我?guī)煾笍膩聿凰灭^,我和他輪流著睡覺。現(xiàn)在我也不睡旅館,即使不急著回去我也不睡旅館,我睡在后排的座位上,后排就是卡車司機的床。但老王到達某個目的地后,他要在小旅館住一宿,第二天再慢悠悠地開車回家。

老王還有一個習慣是到達目的地要喝點小酒,這次也不例外。

我跟老王說我媽病了,我得連夜開車回去。

老王說他晚上視力不好開不了夜車。

從洛陽開卡車到西安,大概八個小時。我對老王說我開上十個小時,慢慢開吧,你在車上睡覺。

老王說他想帶一個人回西安。

我問:親戚還是朋友?

老王說:一個以前相好的,她想去看看西安。

老王跟我一起多次去過洛陽、太原、鄂爾多斯、白銀,還有更遠的地方張家口,洛陽只不過是去的最多和最近的地方。我沒有聽起老王說過在洛陽有個相好的女人。

我說:你艷福不淺嘛。

老王說:我跟完這趟車,就提前退休了,老啦。

一位中年婦女走過來跟老王打招呼,看她樣子大概四十來歲,穿著打底褲,罩著一件黑色的短裙,皮膚不算白,臉上有幾粒雀斑,身材微胖,用豐滿形容她的體態(tài)也算合適。

老王給她介紹了我,我點了點頭。

這次因為趕時間我沒有開車走國道,一路高速很平靜地奔馳著。老王和她在后排躺著,兩個人擠睡在一起,蓋上一張薄薄的棉被。

我從駕駛艙的觀后鏡看到穿行的車輛打過來的光亮照到他們,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老王不停地撬動屁股,她在迎合著老王的節(jié)奏。這寧靜而美好的夜晚,我還是忍不住在心底罵了他們:這對狗男女。

我趕回西安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凌晨三點多。我要去醫(yī)院,老王把車開回到車隊。

我給李曉東打了電話,她關(guān)機了。我又把電話打到家里,裘細花打著哈欠接電話說:你媽死了。

她很平靜地告訴我,這是發(fā)生在今天凌晨的事。

“我媽怎么就死了呢,你們?yōu)槭裁床桓嬖V我!”

“醫(yī)生說她感冒后的呼吸困難綜合征引起心肺衰竭,所有器官都在衰竭,是件沒有辦法的事。”

我家的燈還亮著。

李曉東陪著我爸。我爸紅腫著眼睛,他看見我時已泣不成聲。

在我看來我媽生前對我爸的態(tài)度只有怨恨,我爸在我媽面前總是息事寧人,像一只沉默的羔羊。我媽不順心的時候把他吼上幾句,更生氣時就罵上他幾句。

我突然少了我媽對我的好。我一想起這,再看看我爸悲傷的樣子,我很快鼻涕眼淚一起淌了出來。

我們哭累了不哭了。畢竟我媽都躺在醫(yī)院的停尸房,我還沒來得及去看她一眼。

李曉東坐在我旁邊,她把一只手放進我的衣服口袋,她也不知要說些什么。

大概是這種悲傷的氣氛會影響到裘細花腹中的胎兒,裘細花一直待在房間里沒有出來。

出殯的那天,家屬院的王大媽、李阿姨、陳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媽老太們,還有海明他爸都來送別。我媽生前聯(lián)系不多的弟弟也來了。哀樂響了一會,司儀用低沉的聲調(diào)贊美了我媽生前的諸多美德,然后我披麻戴孝地端著我媽的遺像在裝有她遺體的水晶棺轉(zhuǎn)了一圈,瞻仰了她最后遺容。我爸和我舅跟隨其后,李曉東和這些人一起圍著我媽的遺體走了一圈。

儀式結(jié)束后,他們散去,留下我和我爸,還有李曉東在火葬場的大廳等我媽的骨灰。

裘細花沒來,我沒讓她來,她快要生了,越來越不方便出門。

辦完我媽的后事,我家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

我只是很少回來住了。

我爸有裘細花做飯照顧著,我逐漸減少了以前對她的憤懣。

我媽死后,家屬院里的王大媽、李阿姨、陳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媽老太們七嘴八舌,傳言最多的一條是裘細花沒克死我卻把我媽克死了。

裘細花呢,大約也聽到了,她整天不出門了。她在聽我給她買的磁帶:莫扎特和肖邦的鋼琴曲。她也不大像以前那樣愛笑,沒事的時候,她就擦擦衣柜和桌子,我小時候用過的那張書桌被她擦掉了油漆,木紋呈現(xiàn)出來。

我想安慰她,但我與她的關(guān)系只能止步于此,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是一個關(guān)心她的人。

在兩個女人之間,我做不到游刃有余,并且界限分明。

后來,我爸被我舅接到他家小住一段時間。裘細花一個人住我家的房子,她買菜很不方便,需要有一個人照顧。

我跟李曉東商量此事,很不巧的是李曉東下個月要去北京的銀行學校培訓半年。

我只好跟車隊請假暫時不跑長途了,我可以干點勤雜上的事。領(lǐng)導(dǎo)知道我家的一些情況,我媽死了,我爸沒人照顧了。

我想請李曉東看一場音樂會,趕在她去外地培訓學習之前。

我跟李曉東交往也有大半年了吧。我對她還不是很了解,但直覺告訴我,她是個有修養(yǎng)的女孩。她性格溫和,不是那種撒嬌和追求享樂的人。即便她是這樣的女孩,也沒有什么錯。我對她沒什么要求,我想和她認真交往下去。

有一天,我在當?shù)貓蠹埳峡吹骄S也納愛樂樂團這幾天要來西安演出。

我提前買好了票,是這個月底。

這一定是給李曉東最好的禮物,這次機會來得真不容易。

那天的音樂會如期舉行。

我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在劇院門口等她,李曉東則穿著黑色的連衣裙。

李曉東對我的穿著很滿意,她對我贊許地點了點頭。

她挽著我的胳膊一起步入了環(huán)形的演出大廳。我們坐下來,然后翻閱今晚演出的曲目單。有查·施特勞斯的《英雄的生涯》、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序曲及“愛之死”,以及貝多芬的九大交響曲。

這對李曉東來說是一場完美的精神盛宴,但對我來說兩個小時的音樂會把我憋壞了。

我想上一趟廁所都不敢起身,身邊的李曉東陶醉在這場音樂會華美的樂章中。一章結(jié)束了,便有短暫的鼓掌。我雖然不領(lǐng)會這樂曲的要領(lǐng),但是只要我微閉眼睛,漫天的音律像黃金一樣在天空中金光燦燦。

演出結(jié)束后,李曉東問我有什么感受。我說,只要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卡車奔跑時輪胎的聲音。

她笑了,露出潔白的虎牙咯咯地笑了。

其實談?wù)撨@些偉大的經(jīng)典曲目對我來說沒什么意義。我雖然在書店里買過一本《古典主義音樂欣賞》,我大都是翻翻開頭幾頁,每次都是重復(fù)那幾頁。

我打開手機的靜音發(fā)現(xiàn)有幾個裘細花的電話沒接,我趕快回過去。

裘細花在電話里告訴我,她今晚有些不舒服,又胎動得厲害,有些透不過氣來。

我告訴裘細花,你躺著別動,我馬上回來。

微風吹在路燈下的槐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細響聲,適合今晚我送李曉東散步回家,或者我和她一起去酒吧喝一些紅酒。

但裘細花的電話打亂了我的思緒。我跟李曉東說,裘細花電話里說她不舒服。

李曉東表示理解,她還沉浸在音樂會的氣氛中,看得出她很享受。

我們攔了一輛出租車,我把她送到樓下,我還叮囑了她幾句:下周末,我送你去培訓。

李曉東點頭“嗯”一下擺手跟我再見。

回到家,我看到裘細花已經(jīng)睡過去了,但她房間的燈還亮著。

我關(guān)燈的時候,她醒來。

她輕聲說了一聲:你回來啦。

我問她怎么樣了,需要去醫(yī)院嗎。

她說:沒事,胎動是件正常的事,我是護士。

我差點忘了她是醫(yī)務(wù)工作者。

我說:睡吧。

我洗完澡斜靠在沙發(fā),又在看《古典主義音樂欣賞》。這本書我總是從頭翻起,先是讀巴赫,然后讀到莫扎特就困了,貝多芬和瓦格納從未接著讀下去。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被裘細花弄醒,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坐到沙發(fā)床邊的。

我問裘細花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裘細花說有事跟我說。

我說:這么晚了,明天吧,別累著了。

裘細花說:到明天,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了。

我說:有什么該不該說的呀,說吧。

裘細花捋了捋頭發(fā),順手把凌亂的長發(fā)用皮筋扎成一團。

我平躺在沙發(fā)床上,我說:你有什么事就說吧。

裘細花跟我說起她在兩個月之前找過海明他爸的事。

她說——

半個月前那天下午我來到海明家,提了些水果去看海明爸,順便想問問海明的近況。海明他爸開門時眼角和臉頰上有擦過的淚痕,像剛哭過一樣。我于是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難的事。他不肯告訴我,我也不好細問。我進門時,聞到一屋子焚香的氣味,我問海明他爸,怎么有焚香的氣味,怎么了?他說沒事,想海明他媽了,在屋子里給她燒支香。我說那我先給海明媽敬支香吧。我正準備拿香時,看到大廳擺著供果的桌子上是海明的照片,桌子上還放著疊得整齊的軍服,三根已經(jīng)被掐滅的香插在小香爐上。我感覺到不妙,我問海明爸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海明死于剛?cè)ゲ筷牭牡诙碌囊淮胃咴殻麄兊能囮犛龅斤L雪天氣,遭遇車禍。那天我用自己帶來的水果供在海明的遺像前,然后點燃三支香插在他案頭的香爐上。我很悲傷,但也很無力,因為我肚子里還有需要照顧的孩子。我也不想指責海明他爸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這也許是命。

裘細花細細地傾訴,她的眼角已有淚水,但她的聲音依舊像那次她在電話里告訴我我媽死了一樣,很平靜。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許她內(nèi)心的堅韌超過我的理解,也許是我這個人不想承擔外來的負擔吧。我沉默著,我和她之間似乎隔著巨大和不可捉摸的障礙。

我忽然想到那天我去找海明他爸的情形:那張掉色的桌子上擺著一張海明穿軍裝的半身照和疊好的軍服,軍帽放在軍服上面……

我頓時悲傷起來。

裘細花問我:該怎么辦?我知道她是指她肚子里的孩子。

裘細花的預(yù)產(chǎn)期越來越近,引掉孩子她很可能沒命了。但總不能孩子生下來沒有爸吧。對此我也無能無力。

我說:你應(yīng)該多考慮自己,如果孩子生下來你未來怎么辦?

她說:我下個月就要臨盆分娩了,快足月的孩子是不能引產(chǎn)的。如果還有其他辦法,我還找你干嘛。

我說:我能幫你做什么?

她說:只有你能幫我。

她看我沒有吱聲。

她接著說:生完孩子后,我繼續(xù)住在你家。這樣在外人看起來,這孩子是你的。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我說裘細花你是不是瘋了,我還有李曉東,李曉東怎么看,一個屋檐下兩個女人,別人怎么看?

裘細花說:如果我搬走了,別人不光說我,更是背后說你和你爸。

我說:那是你和海明的孩子,我管不了。

裘細花說:別人怎么知道這孩子是海明的,難道讓我在院子里到處宣揚這孩子不是你的嗎?我一直住在你家,別人會相信嗎。

我聽她的話很生氣:裘細花你真是個陰謀家,你步步為營,你住在我家不走,原來你是有目的的,我算是低估了你這個小人!

裘細花既然那么愛海明,也愿意為海明生娃,我也管不著,我不能以后生活在海明的陰影下。

裘細花必須搬走,我想這事不能再拖了。

李曉東臨時改變了主意,她在電話里告訴我不要送她去北京了。

她還說,她要提前回鄉(xiāng)下一趟看望她爸媽一趟,她媽身體不好,剛查出食管癌,爸身體也不好,這些年父母為了她,落下一身的病。

她想來看看我爸和裘細花。

我說:我爸去我舅舅家一段時間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她說那我過來看看裘細花和你吧。

我沒有拒絕。

李曉東買了一堆育嬰品到我家,她把那本《圣經(jīng)》和幾盒磁帶捎給了我。

她說她要去北京學習半年,她把出租房也退了,剩下的東西前兩天打包寄回家了。

我在廚房擇菜,準備給她們做飯。她跟裘細花在客廳聊天,兩個女人也可以是一臺戲,她摸著裘細花的肚子說這孩子生下來一定會像裘細花一樣漂亮,一樣聰明。裘細花很高興,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吃完中飯,我送李曉東出門。在樓下,我碰到了隔壁的王大媽,她盯著李曉東看。我跟王大媽打招呼,她對我說,你新女朋友啊。這個王大媽什么意思啊。我就一個女朋友,哪有新的和舊的。沒等我開口應(yīng)她,李曉東很禮貌地回她:王大媽好,我是來看他和細花的。王大媽哦哦了幾聲,她還不時回頭又看看李曉東的背影。

我跟李曉東說你別介意,王大媽這人在我家屬院是有名的長舌婦。

李曉東說沒什么。

我們一直沿著丈八路向南走著,李曉東似乎有什么心事,她低頭不語。

李曉東問我:裘細花說海明死了是真的嗎?

我點了點頭。

李曉東說裘細花真怪可憐的。

李曉東還說:我要去北京學習,完了還要在北京總行實習一段時間,我暫時不回來了,你想我嗎。

我說:想啊,我還會去北京看你的。

她說:想我的話,給我打電話,新地址在裘細花那里,你把裘細花照顧好,我會回來看你們。

我說:裘細花很快要搬走了,我在想辦法。

她說:她一個女人家,挺著大肚子,以后帶著孩子能搬到哪里呢。

我說:我管不了那么多,那是她自己的事。

她說:你好好照顧她,我回來看你們,不要讓我失望。

我說:她可以暫時住在我家一段時間,等你回來,我讓她搬走。

我送李曉東走了好遠,她突然停下來從后面抱住我說:不送了,你回去吧,記住,照顧好裘細花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再沒有跟我說聲再見就關(guān)上車門離開了。

我忽然有些惆悵起來。

我回到家時是一天中最熱的午后,裘細花在我的沙發(fā)床上睡著了。

我沒有打擾她。她打著呼,臉上有一些疲倦和哀愁……

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到家,裘細花已經(jīng)做好了飯。

裘細花說今天是我生日,她不說的話,我早把這事忘了。這段時間以來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有些事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做了三樣菜:黃瓜炒雞蛋、青椒炒韭菜和紅燒鯉魚。

這些菜都是我最愛吃的。她知道我不大喜歡喝高度白酒,她給我買來了兩瓶二兩半裝的保健酒。

我喝了一點酒,話多了起來。裘細花不停地用筷子給我夾魚吃,那條魚真好吃,我跟她說我一個人能把它吃完。

然后我又跟裘細花說,你長得也不賴,人也勤快,你不愁找個好人家。海明既然死了,不是你負他,是他負你,生完孩子后我給你介紹一個好人家。

裘細花說:我用溫白水代酒敬你一杯,你說得對,生完孩子后,我自己找人家,你想煩我都不給你機會的。

我說誰想煩你,我煩你已經(jīng)夠夠的了。

她說這段時間,我是麻煩你了,給你陪不是,我再敬你一杯吧。

裘細花頻頻舉杯,不一會兒一瓶酒下肚了,我頭有些暈,我說:喝慢點吧,我還沒吃幾口菜呢。

裘細花又說我給你盛飯,你邊吃邊喝。

我們喝著聊著,又聊到我們小的時候,我和海明給她寫情書的事。她說什么情書呀,她沒見到,倒是被她爸看到了。她說你還記得那盆洗澡水的事嗎?我的洗澡水,被我爸從二樓潑到海明身上,我爸當時的表情真是亮瞎了。那次,我爸對我說以后要是誰敢欺負我,每天澆他洗澡水,讓他倒霉一輩子。

裘細花說著說著停頓了下來,她突然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然后呸一聲。

她問我:海明的死,是不是被我的洗澡水澆的?

我說:那時候我還想你爸用你的洗澡水澆我呢。

裘細花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她說她再敬我一杯就不喝了。

家屬院的王大媽、李阿姨、陳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媽老太們總在她背后指指戳戳說裘細花克死我媽,要是他們知道海明也死了,他們一定會說是裘細花又克死了海明的。在他們眼里,裘細花是個不祥的人。

這個沒過門的兒媳看來徹底不能回到海明他家了。

喝完酒,天還未黑,我有些困了。我問裘細花,沙發(fā)的被子呢。

裘細花說:在洗衣機里洗呢。你先躺在我的床上休息一會,被子干了我叫你。

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時大概是夜半時候,我有些口干舌燥。裘細花穿著寬松的睡衣躺在我旁邊,她說你醒啦,水我給你倒好了,已經(jīng)涼了。

喝完水嗓子一下子好多了。我問裘細花幾點了。她說已經(jīng)過十二點了。

我得去沙發(fā)睡,我問她被子鋪好了嗎?

她說還沒有吧。

我起身坐在床沿上,打了一個哈欠自言自語了句:明天是周末,可以睡一天。

裘細花說:想得美,明天陪我去醫(yī)院產(chǎn)檢,下個月就要生了。

我說好吧,我這個干爹是出力氣的時候了。

她說:你就不能把我肚子里的娃當成你自己的?

我說:你知道我和李曉東之間的關(guān)系,海明死了,我也很難過。

裘細花說:我知道我的要求對你有些不公和苛求,但我會想辦法彌補。

我說:我們之間沒可能的,如果這樣下去對李曉東不公平,這樣會傷害她。

裘細花說:你嫌我是一個不干凈的女人,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求你對我孩子好。

裘細花跪在床上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我,我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正在弄濕我的肩膀。

她問我你的心怎么這么狠呢。我無言以答,沉默也許是最好的回答。

我說,睡吧,明天我還要陪你去醫(yī)院檢查身體。

那天夜里,風扇對著我的臉嗡嗡地吹著熱風,我側(cè)身背對著裘細花的身體。

她幾次把手伸過來搭在我身上,我又把她的手挪開,我不知道她睡著沒有。夜里我醒來幾次,在昏黃的床燈下,我上半身靠在床頭的靠墻上。我想起李曉東離開我的這些天,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關(guān)機了,關(guān)于她的消息一點都沒有。她怎么不打個電話呢,或許她剛?cè)ケ本W習,還沒有把手頭的事情理順吧。

我再看看身邊的裘細花,她隆起的腹部幾乎和一對膨脹的乳房一樣等高,她精致的臉龐如果不是懷有身孕,確實是一張少女一般的臉,透過睡衣可以清楚看到她黑色的乳暈。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剛吃過的那條紅燒鯉魚,但它又復(fù)活了,它化成了另一個模樣,長出了翅膀,在天上飛。裘細花帶著她的孩子在大地奔跑,她和孩子邊跑邊在喊我:不要飛得太高了太遠了,快看不見你了……

早上醒來,陽光透過窗簾照在我和裘細花的身體上。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一只手還搭在她飽滿的乳房上。我有些吃驚和愧疚。

上午,我陪裘細花去醫(yī)院,大夫說孕婦的膽紅素有些偏高,需要住院觀察。

我徹底成了裘細花的專職護理,我不僅要給她到醫(yī)院食堂打飯,還要在家里給她煲湯再給她送過去。這期間我問過裘細花關(guān)于李曉東的通信地址,裘細花說在家里的記事本上。我給李曉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信中我大概說了幾件事:

一是,我每天都在想你,但你的電話在關(guān)機狀態(tài)中。

二是,裘細花生完娃就搬走了,我爸搬回來,我爸說,等你回來,我到你家提親。

裘細花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她每天就是固定時間吸氧和量體溫,然后在醫(yī)院的走廊過道來回走動幾趟。醫(yī)生說,孩子已經(jīng)足月,孕婦膽紅素偏高,有膽汁淤積,為防止孩子缺氧,這兩天隨時可能剖腹產(chǎn)。

一天早上,醫(yī)生在產(chǎn)房手術(shù)室門口喊:哪位是裘細花的家屬,過來簽字。

十點半鐘護士抱著裹有小棉毯的娃出來讓我看,并且對我說母女平安。我看了看,孩子還瞇著眼睛,奮力地哭著。護士給孩子扣上有著裘細花名字和編號的腳牌,放進了育兒箱。

一個新生命就這樣誕生了。

隨后護士推出一張病床,上面平躺著裘細花,她臉色有些蒼白,微閉著眼睛,被推進病房,我跟了進去。護士給她掛上了點滴,護士交代我等產(chǎn)婦放完屁可以吃些流食。

裘細花有些吃力地問我是男娃還是女娃?

我說和你一樣的漂亮女娃。

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問裘細花,要不要給海明他爸說一聲,給你爸也打個電話說一聲。

她說先不急著說,有空給孩子想個名字吧。

出院的那天,我特意買來了一萬響的鞭炮迎接她們母女。家屬院里的人都跑來看裘細花的女兒。王大媽、李阿姨、陳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媽老太們都來看了裘細花的女兒,她們一致都說長得像我。裘細花在一旁不停地說謝謝。我在一旁陪著笑臉問候他們。

過了幾天,海明他爸也來看了裘細花和孩子,臨走的時候給我塞了一萬元錢,他說是海明的撫恤金,我沒收。裘細花說這是海明的錢,收下來將來給孩子用。這件事上,我不好做主,這是裘細花的事。

送走了海明他爸,我跟裘細花說,我想去單位看看。

大約過了三個月,家屬院的梧桐樹葉照常濃密地伸展,十月的陽光照在家屬院老式的住宅樓的二樓走廊過道上,裘細花在翻曬孩子的衣服。軋鋼廠已經(jīng)徹底破產(chǎn)清算,我跟它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我爸早已退休了。但唯一還有一點關(guān)系的裘細花,她還上著班的軋鋼廠的那個衛(wèi)生所還在。她有一天沒一天地上班,聽說也要關(guān)門了。

軋鋼廠的那片土地賣給了一家房地產(chǎn)商,打樁機和挖掘機已經(jīng)開進來,雜草在圍院內(nèi)恣意生長,估計離開工不遠了。

幾個月過去,我還有沒收到李曉東的回信。

我給她打的電話總是一片盲音,我想她該看到信了。

其實,我還想再寫一封信告訴李曉東:裘細花的女兒有三個多月了,她叫裘小花,大家都說長得越來越像我哈哈。我想你的時候,我跟裘細花說她女兒長得像李曉東。

這封信寫好了,但一直沒有寄走,因為我把夾在記事本上的地址弄丟了。

秋天里的某個周末下午,同事楊建文邀我去他家喝酒,他剛好租住在李曉東住過的那片城中村中。

我也想那個地方了。我順便也去看看我和李曉東相愛的地方。

那天夜里,我喝酒時,聽到走廊對面房子急促的敲門聲,并伴有叫喊開門的聲音。我通過貓眼循聲看去,聲控燈下有幾個警察查房。我還以為是派出所的協(xié)警又來查暫住證了。

許多租戶不敢出門,熄燈躲在房子里,不敢呼氣。

楊建文說,沒事呢,他們在抓嫖。

我“哦”了一聲。

這些年的城中村,發(fā)廊和足浴不斷冒出來,警察不大查暫住證了,他們經(jīng)常根據(jù)群眾舉報抓嫖。

楊建文說他家對門住著是一女孩,看上去,像個大學生,穿著很時髦,染著紅頭發(fā),還帶卷毛。女的經(jīng)常換男朋友,有人懷疑她在賣淫舉報了好幾次,但都沒事。夜里,他在出租屋里時常聽到她發(fā)出的呻吟聲,但多數(shù)時候是她走在過道時的咚咚咚的高跟鞋聲。

對門的一男一女好久才開門,警察詢問了幾句,然后敲我們的門。開門后,警察詢問了幾句楊建文:這個女的是不是租住在這里?

楊建文答:時常看到她住在這里。

警察問:男的呢。

楊建文答:沒印象。

警察問:有人舉報這里有人賣淫,你是否經(jīng)常看到有陌生男子進出?

楊建文答:沒太注意那些人。

警察又問:你再看看住在對門的是不是這個女的?

那個女孩一直低著頭,我從昏黃的燈光下看過去,這個燙著黃色卷發(fā)的女人像極了李曉東,我差點叫出聲來。但我沒有這樣做。警察讓她抬起頭,她面無表情,我下意識地低下頭,不讓她看到我。也許她已經(jīng)看到了我。

楊建文答:嗯,她住在我家對門。

警察把楊建文說的話寫在筆錄上,然后讓他簽上字,作為旁證。

我微微抬頭再次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她,李曉東有些黝黑的皮膚上涂了一層濃妝粉底。沒錯,她是李曉東。

我沮喪極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楊建文問我怎么了?

我說今晚有些掃興。

我剛回到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有人問我是不是認識李曉東?我說是的,認識。她被拘留了,你來東關(guān)派出所一趟,順便帶上罰金五千元錢。

裘細花拿出了海明的撫恤金五千元錢給了我,并問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我沒有直接答她,我說我會還你的。

到派出所交完罰款,警察給我開了一張治安管理處罰收據(jù)。

然后對我說:年紀輕輕的,又不是沒有勞動能力,干嘛做這行。

我說:警察同志對她多教育,讓她好好勞動改造。

警察說:沒那么嚴重,明天她也可以回家了,關(guān)她二十四小時讓她自己反省去。

我跟警察說:我能見見李曉東嗎?

警察說:她說在這里不想見你。

我說:我是她男朋友,麻煩你再問問她吧。

過一會兒,警察遞給我一張折疊的信紙,我打開看了,上面寫了幾行字:

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媽病了,需要很多錢。我騙了你,我有難言之隱。我沒有去北京學習,我已經(jīng)把最干凈的身體給了你,請你忘記我。千萬不要跟別人說起我們之間的事。我不見你了。請你珍惜自己和裘細花、還有孩子,祝你們幸福。

落款是李曉東寫的字,我曾經(jīng)熟悉的字跡。

我走出派出所后,把這張紙慢慢地撕掉,一點一點地撕掉,然后像骨灰一樣灑向天空。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像極了李曉東的背影。我叫她名字,她回頭看我,但沒有停下來,也許我認錯了人。

總之,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她戴著寬大的墨鏡,穿一襲黑色的連衣裙。讓我想起我陪她去劇院看演出時穿的黑色連衣裙。

還好,看她背影真像她,但當她回頭時看我,又不像是她。

裘細花的女兒快半歲了還沒有取名字,我和裘細花都叫她囡囡。

裘細花說,她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她問我該給她取個什么大名呢。

我說,就叫裘小花吧。

裘細花說,這名字多俗啊。

我說,我爸說了名字叫得越俗,孩子越好長大。

裘細花說,那叫黃小花啊,好聽,姓黃就不俗了。

我說,叫什么其實都不要緊的,只要孩子健康成長。

裘細花拿出醫(yī)院開具的醫(yī)學出生證明給我看:爸那欄寫著我的名字,母親那欄寫著她的名字,孩子那欄寫著黃小花的名字。

我說,撿了大便宜。

裘細花說,臭美了哈。

我抱起黃小花轉(zhuǎn)圈圈,孩子和裘細花一起咯咯地歡笑起來。我說黃小花,你讓你爸親一口,我把胡子扎在她的臉蛋上,把她扎痛了吧,她突然哭出聲音來。

李曉東送給裘細花的磁帶正播放著貝多芬的第一交響曲。

裘細花在家時總是播放這些曲子給囡囡聽。

我忽然想起自己好久好久沒聽到《愛如潮水》這首歌了。

我開始感傷起來。

夜晚開始了下雨,寒風把稀稀落落的雨點吹打在窗戶的玻璃上。

越來越密集地敲打著它,天空不時有明亮的閃電劃過。

裘細花把窗簾拉上了,閃電的聲音正由遠及近。

雷雨正在來臨。

我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這次雷雨的到來。

裘細花說,囡囡在搖床睡著了,以后別老睡沙發(fā)了,對身體不好。今晚之后,囡囡就是你的親生女兒了。

我在燈光下第一次看清了裘細花的身體,她從懷孕時候白蘿卜一樣的身材回到了紅蘿卜時代。她微閉著眼睛任我在她身體上撫摸,她少女時代一樣白滑而富有彈性的皮膚上,被黃小花吮吸過的乳頭被我又一次吮吸……

是的,我正陷入另一場雷雨中,裘細花正猛烈地迎接它……

夜里,雨聲伴隨著雷電一直沒停,收錄機播放著貝多芬的第一至第九交響曲,連同裘細花的輕盈的叫聲一起,還時常混合著我的粗魯?shù)暮粑暎@場冬春之交的雷雨越來越大,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過后……

黃小花不知道這遲來的春天終將到來,她在搖床上酣酣入睡。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那條吃進肚里的紅燒鯉魚,它復(fù)活了,它化成了另一個模樣,長出了翅膀,在天上飛。裘細花帶著她的孩子在大地上看我,黃小花邊跑邊喊我爸爸:不要飛得太高太遠,我快看不見你了……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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