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我們沒想到郵遞員老蘇會在那個夏天失蹤了。
那是一條從煤礦通往銀城的柏油路,左盤山右臨河,羊腸腰帶似的。老蘇每日總要騎著自行車在這條山道上來來往往。他穿著齊整的綠色制服,緘著口,繃著臉,踩得車踏板轉個不停,就像一棵移動的樹。那是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油綠的車架,銀亮的車輪,黑色的鏈條,后架上馱著大郵袋——我們戲說那是一匹綠馬,可那匹馬在一九八八年的夏日消失了。
煤礦郵電所位于礦工俱樂部小廣場內,那是礦區街道最為熱鬧的地段,礦工大食堂、供銷社大商店、礦部機關大樓三面圍合著。廣場里的水泥地坪上常有男孩在騎自行車,他們打著銀色鈴鐺,鷂子翻身,蹬著雙腿撒把兒轉圈,跟馬戲團表演似的。郵電所很小,一間方方正正的小平房,屋里屋外墻壁刷著半截綠漆,門前豎著大肚子郵筒,屋內一截水泥柜臺橫著,臺上擺著紅色電話,還有一本全國各地郵政編碼查詢冊;一扇小門通向屋后,那兒有個紅磚平房院落住著郵遞員老蘇一家,還有一群雞。在那個煤灰飛揚的國營煤礦,礦工們把煤從井下運上來,在嶺下堆起高高的煤矸山,整個礦區難免就到處彌漫起黑色來。可郵電所卻是綠色的,那種綠就顯得格外鮮亮了,在黑色礦區里顯得有些鶴立雞群。郵遞員老蘇很悠閑,除了每日去銀城領來報刊信件分送到礦區單位和人家,就坐在郵電所前跟人下象棋。他整天穿著綠色制服,在頭戴礦燈帽、身穿藍工裝的礦工中間,顯得鶴立雞群。我們對他沒什么印象,恍惚覺得他跟大肚子郵筒相似。我們關注的是,那一對從郵電所聯袂跑出的雙胞胎姐妹蘇南蘇西,還有后面跟著的叫蘇北的小男孩——她們是老蘇的兒女,是郵電所的孩子。
郵電所的少女蘇南蘇西跟我們年紀相仿。她倆都是煤炭技校會計班的學生。蘇南安靜靦腆,算盤打得滴溜溜,在全市職業學校珠算比賽中獲得過第一名;蘇西活潑愛笑,舞跳得好,身姿宛若一只燕子;男孩蘇北是個胖墩子,眼珠總轉來轉去,愛拆裝電話機、收音機、手表,是個優秀機械修理工的好苗子。郵電所的孩子好像有些與眾不同,讓我們羨慕、愛慕著。
作為礦工子女,我們要干打煤球的活兒:先去煤場背一尿素袋煤回來,摻土加水攪和成煤泥,再用外焊鐵筒、內藏鋼筋的鋼管和圓孔鐵板組合成的工具做活塞運動,把煤泥制成濕球坯,最后把濕球坯放在日光下晾曬,如此一個個蜂窩狀的煤球方才大功告成,可以供給家里煮飯燒開水了。我們數過那些煤球,都是十二個圓圓的孔眼兒。而郵電所的孩子不需要打煤球,她們家不用跟煤打交道,燒火做飯用的是煤油爐。她們可以干干凈凈地坐在郵筒邊,坐在陽光下,翻看《人民畫報》《少年文藝》《小蜜蜂》之類的報刊。那些都是礦區機關、學校、幼兒園訂閱的。她們可以先睹為快,當然好讀書的她們也會齊聲朗讀課文的。她們家還有一本厚厚的集郵冊,里面收藏著好多郵票,就連那套“全國古民居”都集齊了,有江南水鄉式的江蘇民居、四合院式的北京民居、窯洞式的陜西民居、竹樓式的云南民居……仿佛藏著祖國的大好河山。而我們只能花上幾角錢,去礦上小書攤租金庸、古龍武俠小說,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照著偷偷地看,看得并不正大光明。看著那一對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姐妹,我們想:既然我們不能選擇父親,既然父親不是郵遞員,那讓郵遞員成為自己的岳父會是一件美好的事兒。
可我們期待的岳父老蘇竟然失蹤了。
如今的世道,一個人不知所蹤不是稀罕事兒,那人可能出外打工去了,可能坐牢去了,甚至可能隱居了,隔個一年半載又會錦衣玉食或灰頭土臉冒出來。可那個時節,一個有單位有家庭的人,就跟焊在機器上的螺絲釘一樣,丁是丁卯是卯,失蹤就意味著永遠失去,是令人奇怪的事兒。因而,老蘇一日未歸后,就驚動了礦保衛科,驚動了整個礦區。礦保衛科的人在礦區通往銀城的山道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找了三天,沒找到老蘇和自行車的影子,便確認他不是跌入路邊的河里,也不是被山上的猛獸叼去,而是自行走失了;至于他是尋找舊情人而去,還是叛國越境而逃,就不得而知了。我們看著郵電所的孩子低聲哭泣,流露出無法描述的羸弱和無助來。她們一下子就變成沒有父親的人了。
那年夏天沒什么特別的,只是國營煤礦開始由盛而衰了。那座從荒山野嶺上長出的礦山曾經紅紅火火過,鐵軌延伸,卷揚起落,礦車穿梭,為銀城輸送著一股股黑色的血液,燃燒著光和熱。可隨著資源日漸枯竭,礦山年年虧損,被小城礦務局視為不堪重負的歷史包袱,撒手不管了。礦區漸漸露出蕭條的氣象,就像棲著南腔北調的鳥兒的孤島,被繁華的銀城拋棄了。聽說礦上就要對工人采取下崗措施了,一直捧著鐵飯碗的礦工們就像斷奶的孩子惶惑起來,煤炭技校的學生知道他們不能像往屆學生那樣,一畢業就能分配到礦上,像父親們那樣一干就是一輩子,于是開始蠢蠢欲動要去流奶淌蜜的南方打工去了。這只是一種氣候,讓那個夏天彌漫著燠熱、煩悶的氣息,可這跟郵遞員老蘇的不辭而別應該是沒有關系的。
老蘇的失蹤給郵電所的孩子留下了無盡的憂傷。我們覺得她們沒有必要那么悲傷,因為礦部未將下落不明的老蘇開除公職,仍然按月發放工資,以維持他家的生計。他家只是沒有了父親而已,而對礦工子女來說有父親未必就是好事。當年的礦區打孩子是一種常見的家教方式,我們的父輩大多嚴厲而暴躁。也許因為他們是軍人集體轉業而來的,有著軍人的作風;也許因為他們習慣于跟鉆機、釬子、炸藥打交道,不善于跟孩子交流。他們喜歡用硬梆梆的礦工腰帶抽打忤逆的兒女,打得咬牙切齒。當然也有父子倆在礦區街道上奔跑追逐、前呼后叫的轟轟烈烈場面,那就使“打孩子”具有了一定的觀賞娛樂性。于是,礦工的孩子對父親就有些苦大仇深,心底向往起沒有父親管束的生活。我們普遍認為:也許像郵電所的孩子那樣,就可以過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了。
這天黃昏,下班的礦工踩踏著膠靴“咔咔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些黑糊糊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迎著夕陽。他們從井口走到嶺上的水塔時,突然聽見少女尖利的喊聲傳來:“你們把侯勇叫來啊!他若不肯跟我搞對象,我就從這水塔跳下去!”那座水塔是個水泥密封的儲水圓桶,外壁長著潮濕的苔蘚,嵌著“之”字形鋼筋梯。它用水泵把嶺下水庫的水抽進來,經漂白凈化后,再通過地下水管送往全礦的所有水龍頭。是礦區唯一的用水源泉。
礦工們詫異地停住腳,抬頭向水塔望去,只見一個少女站在水塔頂上,恍若飄搖的風箏——她就是蘇西。蘇西仍在喊叫。不遠處學校的學生們在放學鈴聲中蜂擁而出,向水塔圍來,仿佛奔赴一場盛大的演出。他們中有人歡叫:蘇西,你忘了帶喇叭筒了!也許他們想:還是沒有父親的孩子好,敢把搞對象的事兒光明磊落地喊出來。
我們都知道蘇西說的那個叫侯勇的人是誰。那家伙是煤炭技校的年輕老師,長得瘦長,就跟長頸鹿似的,不好好教書卻喜歡寫詩,因而礦廣播站的大喇叭里有時會傳出他贊美礦工的詩歌。比如“烏金時代/我們向礦燈致敬”什么的。他經常去郵電所寄投稿信,一聽到老蘇在校門口敲響自行車鈴鐺,就會飛身撲來,急急地問:“蘇師傅,有我的信嗎?”我們知道侯勇是郵電所的常客,可發現他跟蘇西有戀愛關系是在舞場上。那時,礦團委經常組織廣大團員青年舉辦交誼舞會,也邀請過銀城襯衫廠的女工前來聯歡。可那些女工來過一次就再也不肯來了。舞場就設在燈光籃球場上,那兒有一塊空闊的大水泥坪,四周立著路燈柱,頂上電線拉起網兒,掛著被涂得五顏六色的燈泡,就跟葡萄園似的。入夜時分,當燈光籃球場光影搖曳時,我們就會看見侯勇擁著蘇西翩翩起舞。他托著她白皙的小手輕輕搖晃,抱著她柔軟的腰肢快速旋轉,就像浮在水里的一對并蒂蓮兒。我們艷羨著侯勇,心生妒意,卻不敢在心里活動“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我們不得不相信:侯勇把已是電話房姑娘的蘇西搞定了。
沒想到蘇西會在水塔頂上演出這一幕。礦工們、學生們齊刷刷地抬頭往上看,就跟災民等待空投似的。蘇西翼鳥般站在塔頂上伸開手臂,喊得嗓子都啞了,淚水漣漣的眼里涌著決絕的憂傷。她不理睬人群中礦工家屬們的勸告,對著塔下越來越多的人喊:“你們誰也不許上來!誰要是上來一步,我就立馬跳下去!今天要是見不到侯勇,我就不下來了。”有人去煤炭技校找侯勇,在教室、辦公室、操場、廁所找了一圈,沒找到人。有人去礦上單身職工宿舍樓找侯勇,把每個房間的門敲了一遍,也沒找到人。于是,礦廣播站大喇叭響了起來:現在播送通知,請煤炭技校侯勇老師聽到廣播后,速去北山水塔——那喇叭聲可以傳遍礦區地表上的各個角落,除非侯勇鉆到井下去,否則一定會聽見的。可他遲遲沒有出現。政工科長忽地想起侯勇剛開調令,調離礦山去銀城了,便趕忙把這事兒悄悄告訴了保衛科的人。那消息就在塔下交頭接耳的人群中傳開了,可誰也不敢大聲說出來,生怕刺激得蘇西飛身墜下。
日頭沉入大山里,山巒上卷起青黑的風。蘇西抱著膝蓋坐在塔上,無聲地低泣起來。那水塔頂呈上拱的穹形,堅實而平滑,圍觀的人真擔心她會失足滑下來,卻又束手無策。
就在這時,蘇北來了,他舉起礦燈照向塔頂,甕聲甕氣地喊:“姐,侯勇從礦里調走了,不會再來了!你為他跳不值得!”
光束里,蘇西痙攣一下,公雞打鳴般大哭起來。
蘇北左手舉著礦燈,右手攀起鋼筋梯,向塔頂爬去。他胖胖的身子慢騰騰地,像頭熊。他爬上塔頂,笨拙卻緊緊地抱住蘇西。于是,郵電所孩子的哭聲在水塔上嗚嗚飄起,飄進了夜色里。
蘇氏姐弟終于走下了水塔。當那對相擁相扶的背影消失后,圍觀的人群這才三三兩兩地離去,學生們意猶未盡地吹響口哨,礦工的礦燈帽就像流星一樣散去,礦工家屬們喋喋不休地走遠。一個美好的夜晚真的來臨了。
多年后,我們還記得蘇西臨下水塔時,猛地擦去眼淚,啞著嗓子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說跑就跑了!”我們也記得當時蘇北手里的礦燈從塔上摔下,“嘭”一聲,炸出了一片驚叫。
就這樣,蘇西跳塔事件在礦區家喻戶曉了。可沒過幾天,蘇西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又歡快地出沒于燈光籃球場舞會,與青工們相擁而舞了。蘇西上班的電話房是一個掛著“機房重地,閑人免進”木牌的安靜地兒,那里漸漸生動起來,總會傳出蘇西的笑聲和男青年的低語。一些面龐陌生的青年不時地從銀城而來,又帶著蘇西奔銀城而去。銀城有更多更大的舞廳。那時還沒有夜總會,只有大眾舞廳,那里鐳射燈閃爍,一些相熟或陌生的男女擁抱在一起跳慢四、快三,舞影更加零亂;每每黑燈舞起時,整個舞廳一片漆黑,從黑暗中就會傳出小獸撒咬般的喘息聲呻吟聲,就像一片海。蘇西應該是在那片黑海里如魚一樣自由游弋了。我們偷偷打探過那些頻繁與蘇西接觸的男青年,他們中間有銀城機械廠的青工、市第三人民醫院團支部書記、私營照相館老板,還有別的什么,卻沒有一個是礦區子弟。這讓我們憤怒而泄氣。
看著蘇西招搖走過礦區街道,礦工家屬們咬起了耳朵。她們說:礦里又出招蜂引蝶的狐貍精了!她們說:沒有爹娘的孩子沒人管教,真是容易學壞的。她們還說:一個女孩子,不自重,不安安心心嫁個人,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可我們不得不承認蘇西是漂亮的,她那牛仔褲包裹住的身子是鼓舞人心的。
沒過多久,蘇西就離開礦山,調去銀城百貨公司了。那時,作為小城商業龍頭老大,銀城百貨大樓雄踞在小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五層樓里滿是琳瑯滿目的商品,公司效益好,職工待遇好,風光無限,是小城青年趨之若鶩的地兒。那時,私營企業在小城剛剛興起,不成氣候,被人們忽略著。而所謂的好職業是指國家干部和國營企業職工,其它流民則為待業或無業。調動工作不是容易事兒,得找關系、通門路,從礦區勝利大逃亡更是難上加難。出身清白家庭的蘇西能鯉魚跳龍門,應該跟跳舞無不關系。蘇西分到百貨大樓賣自行車的柜組,礦上就有人找她買鳳凰牌自行車、容聲牌洗衣機或別的什么了。她偶爾回礦區,花枝招展地走在街道上,一副驕傲的公雞模樣。礦工家屬們遇見她,臉上堆起笑,說她是礦山大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
蘇西就這樣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我們曾私下議論:她站在百貨大樓樓頂時,會不會像站在礦區水塔上一樣,大喊大叫呢?
蘇南從煤炭技校畢業后就子承父業,做起了郵遞員。只要礦區沒有消失,就仍需要綠色郵筒。她坐在郵電所里,一絲不苛地將信件、報刊、包裹放進分揀柜里一個個貼著單位名稱紙簽的小格子里,身影顯得有些落寞,似乎她心里的整個礦區就分門別類地排列在那綠色的柜子里。有段日子,礦上人又提起老蘇失蹤的事兒,他們說郵電所的前身是舊時的煙花場所,那兒鬧過鬼。老蘇就曾說他在夜晚的郵電所里聽見女子的嬉笑聲,看見一個穿著大紅旗袍的女子搖著扇子向他招手——也許老蘇是想女人想出臆癥了,魂被那旗袍女子勾走了。可老蘇是個沉默的家伙,他怎么會跟礦上人說這些呢?也許這個說法只是礦上人對老蘇的猜測或誹謗。蘇南對這個傳聞置若罔聞,只是安靜地坐在郵電所里。礦上人說她拾揀信件的身影像極了曾經的老蘇。可有些夜晚,我們能聽見噼哩啪啦的響聲從郵電所傳來,那是蘇南在拔動算盤,在練習手指之舞。
蘇南一直沒有結婚。上世紀九十年代,她還青春年少,媒人登門不斷,可她總推說她要照顧弟弟蘇北。其時,蘇北已從追著她問“爸爸去哪兒了”的小男孩,慢慢變成帥氣的少年了。可他的右眼卻是玻璃眼珠兒,那是蘇北身上的殘疾,也是蘇南心里的愧疚。其實,蘇北的眼睛致殘跟蘇南無關,可能與蘇西有著干系。那時,蘇西已飛出礦區,可關于她曾為數個男人打胎的流言仍在礦工家屬們的嘴里,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少年蘇北自制了一把彈珠槍,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把燈光籃球場的燈泡全打滅了,讓水泥地坪上散落一地五顏六色的碎玻璃。接著,他轉戰街邊路燈,就在一盞路燈被射得粉碎時,一塊小小的玻璃片惡狠狠地撲進了他的右眼。從此他的右眼珠就換成玻璃球了。從此礦團委舉辦的交誼舞會就悄然收場了。從此礦工家屬們不敢再竊竊議論蘇西了。蘇北蓄起長發,用一束發梢遮住右眼,歪著頭走在街上,一甩頭發就會露出右眼,玻璃球閃出一道陰冷的光。礦工家屬們遇見他就躲著走,她們擔心自家的玻璃窗和自己的眼珠。我們很想走近郵電所去看看蘇南,可有些忌憚蘇北的玻璃眼。蘇南很心疼弟弟的眼疾,有段日子一遇見礦工家屬就說那是她的錯,是她沒有照顧好弟弟,跟祥林嫂似的。于是,給她提親說媒的人越來越少了,在郵電所前轉來轉去的年輕男人越來越少了,她就慢慢錯過了談婚論嫁的最好時光。
那時,礦山經過改制改組、下崗分流、關停并轉一番折騰后,就完全閉坑了。年輕的工人紛紛去銀城尋活路,進私企做打工仔,進酒店當服務生,開摩托拉客,擺地攤賣貨,可謂蛇行虎躍,而銀城果然姹紫嫣紅、氣象萬千。那時流行起一種叫尋呼機的通訊工具。那種電子玩意兒大約是手機的前世,可以隨時隨地接收他人尋呼的信息,卻不能通話,像只會聽、不會說的小啞巴。它先是小城蜂起的小老板們的標配,后來就成了大眾喜聞樂見的飾物,滿大街的人都腰掛尋呼機,滴滴滴的尋呼聲就像蟋蟀鳴叫,此起彼伏。于是,礦區郵電所重新裝潢了一下,把水泥柜臺打掉,換上玻璃柜臺,墻上貼起海報,賣起尋呼機、電話卡來,店主就是蘇北。那時蘇西已跳槽到小城無線電管委會下屬的尋呼臺,做起了時髦的尋呼小姐,郵電所里的尋呼機就是她搗騰來的。蘇北總坐在店里拆裝著尋呼機,也為礦區人家修修電視機、洗衣機。誰的家電壞了,都會陪著笑找他修理。礦工家屬們感嘆:要不是礦山倒閉了,蘇北一定能成為機械工程師的,成為勞動模范的。蘇南就陪著弟弟,平日送送報刊信件,賣賣尋呼機,日子就流水般過去了。
蘇南一次次以照顧弟弟為由,拒絕說媒的人,這讓礦工家屬很沒面子。她們暗底里傳起流言蜚語,說那丫頭有病,自從她爸失蹤后,偶爾會犯羊癲瘋,就是會突然倒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若不及時撐開她的嘴,她就會毫無知覺地咬舌身亡。但我們從沒見過蘇南發病的樣子,只偶爾看到蘇北的右手有被咬過的深深牙齒印,難道那是蘇南發病時,他伸出手塞進姐姐的嘴里給她咬的?蘇北從不跟我們多言語,我們無法從他嘴里掏出話來,以驗證那個流言蜚語的真假。
蘇南不嫁人,不知是否跟那個貨車司機有關。有段日子,一個貨車司機常來郵電所找蘇南。那家伙也是礦山子弟,在礦上運輸隊開了兩年運煤卡車后,就買了二手車自己單干跑起長途來,狠狠地賺了一筆錢,在銀城買了三居室,全家人都搬去銀城了。那家伙壯實、豪爽,開著大貨車疾馳而來,一到郵電所前就急剎車停下,按響車喇叭,然后跳下卡車,摘下墨鏡,風風火火走進綠色的屋子。他的笑聲打破了郵電所的寂靜,讓小小的院落里洋溢起歡樂的氣息。那時,蘇北就會去雜貨店買上兩瓶酒,悶悶地跟司機喝起酒來。蘇南就會圍起布兜慌慌地上菜,臉紅撲撲地站在一旁,就跟幸福的小主婦似的。司機開車東南西北地跑,見多識廣,能說會道,一沾酒就成了話癆,滿嘴跑火車地說起跑長途的見聞來。他說貨車司機不能在路上捎帶來歷不明的女人,不能追逐車前的小動物,否則會發生靈異事件,小則車子會莫名其妙地壞掉,大則會出現車毀人亡的大事故。有一次,他在霧中的山嶺上奔馳,看見一只小兔子在車前燈下蹦跳,就按響喇叭想嚇走它。可小兔子回頭用紅眼睛看了看卡車,穩穩地溜達起步子。他只好跟在兔子后面慢慢行駛,可駛來駛去卻好像在原地轉悠。他心里一驚,知道遇到鬼打墻了,就停住卡車不再動彈,直到霧氣散去后才開車急駛而去……他說得真真假假,逗得難得一笑的蘇北瞇著眼睛笑。
可最后一次喝酒時,司機和蘇北聊著聊著,兩人忽然動手打了起來。我們先是聽見乒乒乓乓的器物倒塌聲,接著就聽見蘇北的驚叫,便聞聲跑進郵電所后院,看見司機和蘇北掀翻桌子,扭打著推來搡去,踩得地上碎裂的碗碟咯咯脆響。兩人都紅著臉,喘著粗氣,就像兩頭抵角的牯牛。蘇南不敢上前,只朝著他倆喊:“別打了,不要再打了!”我們上前拉開他倆,抱住兩個掙扎的醉鬼。司機眼睛紅了,喘勻氣息后轉身而去。蘇北低垂頭緘默著,臉上沒有憤怒,只有哀傷。我們以為兩人喝高后,一言不合戧起來了;或者司機對蘇南做了過分的舉動,才引起蘇北的揮拳相向。可蘇南幽幽地說,司機說他在跑長途的途中,看見一個人很像她的父親——那個出走的郵遞員老蘇。蘇北聽了很生氣,讓司機閉嘴。司機仍兀自嘮叨著,說他遇見的那人跟老蘇真的很像,腮下也有一顆黑痣,并勸蘇北跟他的車去找找那人。于是蘇北一拳砸在司機的嘴上,兩人就掀翻桌子打了起來。我們有些不明白:我們早已忘記郵遞員老蘇的模樣,連他腮下究竟有沒有黑痣都心存懷疑,司機怎么能記得那么清楚呢?尋找失蹤的父親應該不是壞事,蘇北為什么要出手傷人呢?我們以為那只是一件小事兒,要不了多久,司機還會轟隆隆地開著大貨車而來,還會吃蘇南燒的菜、跟蘇北喝酒的。可沒想到自那以后,司機再也沒來過礦區,蘇北也離開礦區不知何往了。我們私下里表示遺憾:如果沒有那場酒后毆斗,蘇南與司機也許會結婚的。
我們再看見蘇南時,發現她眉頭更緊蹙了,身形也瘦了些,而且一聽到卡車喇叭聲就會警覺地回頭尋去。蘇南從不穿郵遞員綠色制服,她仍身著白襯衫,安安靜靜地坐在郵電所里,懶懶地翻看著那本集郵冊,把那冊子越翻越舊了。她還是那么好看,只是青春正被時光慢慢吞噬。我們不無惋惜地想:她那么坐下去,就會坐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蘇西結婚、離婚折騰了N次,卻始終沒有生養出一個孩子來。礦工家屬們私底下猜測:蘇西打胎次數過多,子宮壁太薄,已經不能懷孕了。我們則傾向于她能生育。在很多年前的電話房,我們就偷偷聽到過蘇西對男子驕傲地說:“你跟我交往可以,但你要考慮清楚,我不會生孩子的!”男子就像被槍打中了,支吾起來:“為什么,你身體不好嗎?”蘇西斬釘截鐵:“不是!我只是不想讓孩子沒有父親!”我們聽后,偷笑著,覺得這個理由不夠充分,也許她不想生孩子是想保持引以為傲的身材吧。現在,蘇西的身材有些變化了,可她仍信守著當年的諾言,不讓自己的腹部鼓起來。
尋呼小姐作為一種曇花一現的行當消失后,蘇西搖身一變成了旅行社導游,丈夫也換成了小城文化館搞音樂的家伙。我們不知道她領略過多少神州風光,只見過她在全國各地古民居前拍攝的照片,那些照片能與她家集郵冊里那套二十一枚中國古民居郵票一一匹配的。她曾帶著時任丈夫的音樂家來過礦區,那家伙飄飄長發束成小辮,高大帥氣,也很可愛,一喝醉酒就說自己為藝術而生,立誓要成為莫扎特什么的,還伸長脖子模仿帕瓦羅蒂,一遍遍地為我們演唱美聲歌曲《我的太陽》,可謂聲情并茂。
我們不無妒忌地認為:他倆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可沒想到兩人后來卻離了。我們以為那可能是因為蘇西不愿生養小音樂家而導致的結果,可那小辮子的家伙請我們喝了一次酒,流著眼淚說:“你們說這是什么事啊!我對她可是百依百順的,她說不養孩子就不養,她說東我不敢朝西……瞧我這彈鋼琴的手,為她做飯洗衣……可她還是嫌我錢少,跟老板們搞上了……”我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不知該怎么勸慰他。蘇西卻忿忿地對我們說,那家伙忒小氣忒小心眼兒,對她在外做導游不放心,就一小男人,讓她受不了。我們看著她憤怒的眼睛,也不知該怎么勸慰她。后來,我們偶爾會看見那小辮子的家伙出現在婚禮、企業慶典等場合,做起群眾喜聞樂見的業余主持人。據說每次的勞務費相當于工人月薪的四分之一,算得上豐衣足食了。我們覺得蘇西與音樂家離婚太不靠譜,就跟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似的。
蘇西2000年的丈夫是個建筑商,她因此順便成了公司的財務主管。也有人說她是先做會計,然后才成為老板娘的。雖然她沒有會計證,但利用姐姐蘇南的證件,包括那張全市職校珠算一等獎的證書,就當上會計了。她和蘇南是雙胞胎,長得非常像,那些人事部門安能辨她是雌雄?我們因蘇西的提攜,被招到建筑工地上開起推土機、吊機和粉碎機,為她和她的丈夫打工。那個建筑商大腹便便,光頭,愛穿唐裝,為人和藹,也不克扣我們薪水。他在夏天常開著寶馬來到工地上,為我們親手送上皮薄瓤厚的甜西瓜。我們私下討論:蘇西的這次婚姻應該固若金湯了,因為建筑商已有兒女,她不用生養孩子;因為建筑商出手闊綽,不是音樂家那種小男人。而且她不再年輕,不能再梔子花茉莉花地鬧騰了。
可我們偶然發現蘇西竟然跟那個叫侯勇的前煤炭技校老師又悄悄見面了。一個暮夏的夜晚,月亮像細鹽一樣灑在尚未完工的工地上,我們在工棚里打著撲克。一哥們出外撒尿歸來,一臉興奮地喊:“走,我帶你們看西洋鏡去!”我們跟著他躡手躡腳走近一幢半截高樓,看見腳手架上坐著一對形如小情人的男女,他倆就是蘇西和侯勇。他倆相擁著,很不安分地互相撫摸著,壓得腳手架吱吱地叫。他倆的頭頂掛著一塊“注意安全”的警示牌,再往上就是一輪灑著清輝的月亮。我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當年礦區井架下他倆擁抱的場景。我們不明白:他倆為什么不去舞廳、酒吧那些黑燈瞎火的地兒,那樣才有浪漫的氣氛啊。他倆的膽子也太肥了,在這露天的工地上展覽著,就不怕被建筑工人看見嗎?此時的侯勇還是老師,他從煤炭技校調到化纖技校,化纖技校隨著化纖廠一起倒閉后,就一直在私立學校教書,但不知寫不寫詩歌了。他仍瘦長,只是頭發少了,呈現出禿頂的征兆來。真不知蘇西跟他舊情復燃是為了什么。我們悄悄退回工棚,想起當年礦工家屬們的議論:她就是個招蜂引蝶的狐貍精——這個說法可能有些道理。
后來,這段情事被建筑商知道了,他開著寶馬夜行工地,把蘇西和侯勇抓了個現行。雖然擁在一起的他倆穿著齊整的衣物,可建筑商還是生氣了。寶馬像一面詭異的鏡子落在腳手架下,他跳下車一聲大喝,嚇得長腿侯勇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蘇西卻穩穩地坐在腳手架上,晃蕩著腿兒,像個調皮的純情少女。建筑商不再和藹,讓疑似健身教練的隨從把侯勇的嘴巴打出血,然后手指著蘇西罵:“你……你個婊子,你是神經病啊!”蘇西并不尷尬,還在笑:“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老娘偏不信這個邪!”建筑商被嗆住了,侯勇捂著嘴逃開。蘇西看著侯勇狼狽的背影,笑得更開心了,好像在期待這個結局。
當那個工地的樓盤全部完工后,蘇西就跟建筑商離婚了。侯勇像賊一樣沒了身影。蘇西回到礦區,整日窩在郵電所里,除逗弄小男孩玩兒,就是晨昏顛倒地睡,跟在家里療傷似的。有些夜晚,郵電所里還會傳來雙胞胎姐妹的爭吵聲,但片刻又會恢復寧靜。過了些日子,蘇西又容光煥發地出行了。她涂脂抹粉,拎著行李箱,向公交站臺走去。我們聽見蘇南喃喃了一句什么,接著小男孩大聲地朝著蘇西的背影喊:“姑姑說,你是不是沒男人就不能活了。”那稚嫩的童聲引得礦工家屬們哄笑四起。蘇西回頭看了一眼蘇南,臉紅紅地昂著頭走去,就像個奔赴戰場的勇士。
此后,關于蘇西的緋聞還不時傳來,我們都見怪不怪了。我們知道她愛瞇著毛毛眼,眼神有些不安分,喜歡跟男人打情罵俏玩曖昧,但覺得這也不能完全怨怪她,也有些男人是主動招惹她的。她曾在QQ群里說,現實中和網絡上騷擾她的男人,集合起來可以組成一個加強排。我們覺得這不是夸張手法的運用,而是客觀事實。我們對同類的雄性動物沒有多少信心。而梳理那些與蘇西接觸過的男人資料,我們驚訝地發現她的男友或丈夫都是比她年紀大的人,難道她有戀父情結?
郵電所在時光中安靜地泊著,門前大肚子郵筒漸漸矮去,小男孩卻慢慢長高了。
在男孩剛上小學時,我們發現了蘇南的一個秘密。那個秋天,男孩沉迷于一種游戲,他折疊了一只又一只紙飛機,拋向空中,讓小型的飛行物在風中自由滑翔。于是,紙飛機落滿了礦工俱樂部前的小廣場,被雨水淋濕或被風吹去。礦工家屬們對這種孩子的游戲熟視無睹,可有個老頭無意間撿起一只紙飛機,撫平紙張一看,發現那是一封沒有結尾和落款的信。那老頭是前政工科長,整天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愛看報紙,還保持著當年“一杯茶、一張報紙坐一天”的工作作風,也保持著政工干部慣有的組織性和警惕性。他認為郵遞員不該讓孩子把信件疊成紙飛機亂扔,那是有違職業道德的錯誤行為。于是,他皺著眉頭,把一只只紙飛機撿了起來,還原成信件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就看出那些信是蘇南寫給一個不知名的男人的。趁著蘇南去菜市場買菜之機,前政工科長悄聲問男孩那些疊飛機的紙是從哪兒來的。男孩就把他引進郵電所后院,打開蘇南房間老式辦公桌抽屜,獻寶似地笑。前政工科長驚訝地發現那抽屜里堆著厚厚的一沓沒有地址的信,都是蘇南寫的。他快速地翻閱起那些信,猜不出那是寫給哪個男人的,但信中熾熱痛苦的思念、迫不及待的傾訴、混亂不堪的情緒,讓他恍惚覺得郵電所里潛隱著一股暗流。
此后,前政工科長總盯著男孩扔紙飛機,偷偷地把那些廢棄的紙張收集起來,跟當年整理檔案一樣。他是具有保密意識的人,也是貪酒之人,在幾杯酒下肚后,就忍不住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了我們。他還拿出幾張信紙,證明他沒有造謠生事。我們把頭湊在一起,傳閱了那些信,發現那些信紙張不一,有煤礦便簽、方格稿紙,還有雙線信紙,信上落款時間不一,行文風格也不一,有封信寫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有著瓊瑤小說的氣息,用詞講究,引用了“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詩句;有封信寫于二十世紀初,用詞尖酸刻薄,有著棄婦似的焦灼與怨恨;另一封信創作時間不明,用詞樸素,有著無望的感嘆……我們那些被酒澆得熱烘烘的腦瓜冷了下來,陷入了長長的沉默,心里有水漫了出來。我們沒有好奇地去揣測那個應該收到這些信的男人是誰,也許他是那個貨車司機,也許他是我們并不相識的人,也許他就是蘇南自己,無論是誰又能怎樣呢?我們不再說話,不停地喝酒,喝得眼睛都潮了。這個秘密我們一直沒有說出去,沒有讓它成為礦工家屬們嘴里嚼來嚼去的話題,但再看到蘇南時,我們發現她跟以前不一樣了,也對她尊重多了。
蘇南的確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在2010年后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婦人,原來白白嫩嫩的皮膚開始打褶發黃了,身子像發面一樣脹大了,愛上跳廣場舞了。那時,礦區的婦人們一到黃昏就聚在燈光籃球場上,跟著音樂扭來扭去,把身上的肉擠得東逃西散,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做廣播體操。她們跳得很賣力,不知這些婦人中間有多少人曾參加過上世紀九十年代礦團委組織的交誼舞會,是否還記得燈光球場上的燈泡是誰打碎的。蘇南也加入了她們的行列,我們替她惋惜:她在青春年少時腰肢婀娜時從不跳舞,為什么要在人過中年時抖動身上的肥肉呢?那時,郵電所又空了,那個男孩已長大成人,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了,而且早就沒人寄信了。蘇南很閑,卻追雞逐狗看上去比以前更忙活,跳廣場舞時顯得那么歡實和滿足,也許從安靜的少女到聒噪的婦人也就隔著一米時光吧。
就在那時,一個消息傳來,讓清冷的礦區騷動起來。那就是:低矮臟亂的礦山家屬區即將拆去,取而代之的將是幢幢新樓。銀城日報上說:礦山工棚區是銀城第一代建設者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曾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但也成為沉重的歷史包袱。隨著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發展,銀城一批批礦山關停,一些礦山工棚區呈現出臟、亂、差的居住面貌。為給老礦工們帶來福祉,政府決定把礦山工棚區改造項目列入第1號民生工程加以推進,致力于讓老礦山煥發新容顏……這一消息仿佛福音,讓礦區鼓躁起一團喜氣。礦工家屬們一見面就聊起這事兒,喋喋不休地計算著新居面積,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安居夢圓。可蘇南卻蹙起眉頭,憂心忡忡,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了。她不再去燈光球場跳廣場舞,整天窩在郵電所里,在綠色的屋子里踱來踱去,嘴里咕嘟著什么。遇上有人談論礦區拆遷的話題,她會問上一句:整個礦區都要拆掉嗎?郵電所也要拆去嗎?礦工家屬們就笑:聽說礦部機關大樓、礦工俱樂部都要拆掉的,一個小郵電所留著做什么?她聽后眉頭蹙得更緊了。礦工家屬們覺得蘇南有些奇怪,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留戀那間刷著綠漆的小房子,難道新樓房還沒有郵電所住得安逸嗎?礦工家屬們想想也就釋然了:蘇北早就在銀城為蘇南買了一套房,都裝潢得寬敞明亮了,可蘇南就是不肯搬去住——她是個特別戀舊的人嘛。可蘇南只有四十來歲,正是生龍活虎的年紀,她百事無憂,應該換個新居、找個男人嫁了才是正道啊。她那么舍不得郵電所,是因為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那兒落下的毛病吧?我們覺得礦工家屬們說話越來越有道理,可還是依稀看見那個遠去的少女又回到蘇南的身體里了。
對這個消息深惡痛絕的,還有一位年老的礦工。那老頭嗜酒,這怨不得他,井下潮氣重,礦工們為了驅趕潮濕的寒氣難免會喝點酒,這一喝就離不開了,年老的工人在井下干了一輩子,血液需要酒精來澆灌也是正常的。那老頭也不愿離開礦山,他患有矽肺職業病,原本可以由國家出錢在大醫院頤養天年,可以跟著兒子去銀城享受天倫之樂,可他就是不愿離開礦區。這不,聽到礦山工棚區改造的消息后,老頭酒越喝越多,喝高了就站在家門口卡著腰罵娘,罵礦區附近的私營小煤窯在挖社會主義墻角,罵前任礦長是個敗家仔,罵摔死在大草原上的林姓人物是叛徒,說誰要敢來拆他家的房子,他就跟誰拼老命,要誓死保衛家園。
有一天,老頭吃過晚飯走出家門,半夜仍未回家,不知所蹤。我們正在棋牌室打麻將,被叫去找人。我們想:老頭是不會離開礦區的,喝再多的酒也不會迷路的,莫非醉倒在哪兒了?于是就滿礦區找他,從礦工俱樂部、地磅房找到水塔、碉堡,越是低洼處越使勁瞅,卻不見他的人影。
終于,我們在嶺上的井架下找到了他。那里,井口已經被水泥密封,煤場上小礦車零亂如鴉,瞎了的大探照燈在空中搖晃。老頭傴僂著身子,靠在井架上,團著手看天。天上有輪模糊的月亮,被黑黑的山嶺逼得越升越高。我們高聲呼喚他,劉師傅劉師傅,喊聲一片。可他像耳聾了,仍漠然地抬頭看天。
等我們走近時,他把滿是月光的眼睛收了回來,盯著我們問:“你們上大夜班么?沒穿工作服、沒戴礦燈帽怎么能下井?“
我們以為酒精讓那個嚴肅的老頭變幽默了,就笑:“劉師傅,我們下班了啊。”
老頭瞪大眼睛:“現在正大干紅五月呢,你們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采掘進度多少?”
我們覺得人老了,竟然變得有趣了。
老頭把我們掃視了一遍,詫異地問:“你們是哪個采區哪個班組的,我怎么不認識你們?”
我們心里一動,這才發現他老年癡呆,已經認不出別人和自己了。
我們把老頭領回礦區街道,路過郵電所時,看見蘇南站在大肚子郵筒前,看著老頭,眼里濕濕的。也許那個夜晚的月光有些奇怪,容易讓人流淚吧。
不過年不逢節,蘇北回來了。他還是開著紅色轎車,那個坐騎已經更換成第三代了。這回,他一回礦區就大張旗鼓地回收起礦山老舊物件,比如礦燈、礦工膠殼帽、小礦車、鉆機之類,仿佛是在礦區拆去前趁火打劫。我們深知一些成功人士喜歡收藏,銀城一地產老板就收藏了大量古董,雖然大多是贗品,但堂而皇之地擺在辦公室里供人觀賞。而蘇北不僅是成功人士,而且從小就有愛集郵的毛病,或許那是他本性難改吧。
蘇北與礦山留守處談攏價錢后,我們就開始拆下礦部機關大樓頂上的大喇叭,搬下井口大煤場上的鐵軌,卸下變電所的變壓器,把能搬能運的機械物件全部集中在礦上大倉庫里。那些壞了銹了的鐵家伙曾經就在那兒,被我們熟視無睹著,可拆起來就像在拆除礦山的骨頭,像在拆解自己的記憶,拆得心里酸酸的。蘇北對我們的活兒很滿意,那個從小就愛拆裝電子產品的家伙親臨現場指揮,長發嚴嚴地遮住右眼,一直沒露出玻璃球的光澤來。他跟我們有說有笑,只是仰望嶺上高高的井架時,才露出望洋興嘆的無奈來。我們問他是不是要開一家廢舊物資回收站,他沒有說話,臉上卻露出難以抑止的興奮。
有天早晨,我們去郵電所向蘇老板請示,要拆卸礦山的哪個部位,在門外聽見蘇南蘇北的說話聲從屋里傳來。
蘇南像是很生氣:“你拆那些破銅爛鐵做什么?整個礦山就要拆掉了,你也不想想辦法保住郵電所!”
蘇北聲音粘稠稠的,像是從睡夢中剛醒:“要保住郵電所做什么?”
蘇南遲疑片刻,恨恨地說:“我怕郵電所沒了,他就……就算回來,也找不到家,找不著我們了。”
蘇北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他還會回來?他拋棄我們這么多年,還回來干什么!”
蘇南低泣:“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啊。”
一陣沉默,蘇北的聲音軟下來:“姐,莫哭了……郵電所沒了不要緊的,這次工棚區改造總不會拆掉井架、碉堡和水塔吧?就算他能回來,也能找到家的。”
蘇南的哭聲這才止住,喃喃:“也是哦,再說二十多年了,他是死是活……都難說呢。”
蘇北沒了聲兒。
蘇南清清嗓子又問:“弟啊,你折騰那些礦山舊物件,到底要做什么呀?”
蘇北聲音有些澀:“礦區拆掉后,我要在嶺上租塊山地,辦個煤炭工業文化體驗園。”
“哦,那能有人來看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個項目是不是可行,可我想為這座礦山留下一點記憶……沒有記憶,我們就是孤兒了。”
我們聽懂了,原來蘇北是想做文化旅游項目,真是有生意腦瓜。可我們不明白這跟記憶、孤兒有什么關系。蘇北扯得太玄乎了,看來他的身上還殘留著小時候看《少年文藝》的味兒。我們真心希望所謂的煤炭工業文化體驗園能夠如期出現,但不知那個園區究竟是什么樣子。
我們鉆進郵電所時,看見蘇北在玻璃杯里清洗著一顆眼珠,那嚇了我們一跳。他一甩長發,那顆眼珠就不見了,而右眼的玻璃眼珠卻變成真眼球了。我們驚訝地看著他,他指指右眼,笑笑:“我換了義眼。”我們發現他的右眼看不出殘疾了,便模模糊糊地笑。說實話,沒了玻璃眼,蘇北讓我們感到更生疏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對任何事情不再好奇,不想再打聽蘇北在外的創業史,可還是零零星星地聽到一些關于蘇北的事兒。據說,他剛到廣州時在一家電子廠流水線上作業,因懂得家電維修技術且踏實肯干,被一步步提到車間主任的位置上,那玻璃眼似乎并沒有影響他的發展。那時,他就住在廠里,上班、看書,并沒有像我們猜測的那樣去找他的父親,而是滿足于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連女工都不去招惹。后來,他跟搞銷售的當地仔熟識了,那個當地仔辭職后辦了同樣的電子廠,聘請蘇北做了分管生產的副總。再后來,蘇北跟當地仔的侄女認識了,時間久了,那個皮膚黝黑的女子看那玻璃眼就順眼了,也就嫁給他了。再后來,那家電子廠越做越大,業務越來越廣,成了股份公司,蘇北就成了股東之一。他一路走得順風順水,并沒有如我們想象的那樣跌宕起伏。他把兒子送回礦區養大,是應蘇南一再要求而送來的,他更想把姐姐接過廣州一起生活。其實,有些人一生就那么簡單,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蘇北活得很篤定,就像一塊磁鐵吸在軌道上。不像我們跟著風向上竄下跳,四處找工作、尋商機,朝著發財夢想一路狂奔,活得狂熱過、浮躁過,活得棲棲惶惶過、張牙舞爪過,就跟時代車輪上卷起的灰塵一樣——時代跟個人命運究竟是怎樣糾纏不清的關系呢?也許我們應該像蘇北一樣,對生活要閉上一只眼。
蘇北交給我們最后的活兒,是把郵電所前的大肚子郵筒收藏到大倉庫里。那個郵筒早已銹跡斑斑,“中國郵政”四個字已缺了一半,但還是那么堅固。在撬起郵筒時,蘇北給整個郵電所拍攝了一段視頻,還跟蘇南在郵筒前照了一張合影。
蘇南用鑰匙打開郵筒,看著空空蕩蕩的大肚子,笑笑:郵筒已經空了好多年了。說著隨手掏去,竟然掏出一冊卷角的《少年文藝》來。
蘇北瞥了瞥《少年文藝》,也笑:“是啊!現在通訊方式多,手機、網絡又快又好,怎會還有人寫信呢?”
蘇南有些恍惚:“爸爸說過,這個郵筒是信鴿的鳥巢……”
蘇北盯住蘇南,眼光里像是藏了錐子:“姐,你知道爸爸為什么要出走嗎?”
蘇南捋捋額上長發:“他……也許是總騎著郵遞車跑來跑去,跑煩了……就跑丟了。”
“不會吧。他能騎著自行車在礦山和銀城之間跑來跑去,總比那些總呆在井下的礦工伯伯強吧。”
“是吧……可那些礦工伯伯只能坐著悶罐車上上下下,跑不了啊。”
蘇北眼睛有些潮,卻仍在笑:“也許吧……其實也沒什么,沒有父親,我們不是一樣長大了嗎。”
蘇南笑笑,隨手摸了摸眼角。
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蘇氏姐弟主動談論她們的父親,這么多年來她們對失蹤的老蘇避口不提,似乎怕觸到各自心里的傷疤。
我們不好意思再盯著蘇氏姐弟看,便把目光移向被孩子稱作綠毛怪的郵筒,心里有些傷感。我們不知道那綠毛怪的大肚子里飛來飛去過多少信鴿,傳遞過多少思念、期盼、悲傷和歡樂,比如煤炭技校的侯勇老師的投稿信、那個曾在華陽河農場勞動改造過的老工程師的平反信、礦工子弟考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礦工遠在家鄉的親人逝世的噩耗、礦山家庭生養下兒子給老家的報喜電報——那綠郵筒豈不就是一只只信鴿棲落的鳥巢。
我們拔起郵筒時,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一個脆生生的童聲響起:大師兄,不好了,妖怪又來了,快去保護師傅啊——
我們愣愣地抬頭看去,只見蘇南掏出手機,不好意思地向我們笑笑,又看向蘇北:“你的寶貝兒子給我來電話了。”
蘇北牽牽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羞澀來,我們沒想到他還會有這種表情。
蘇南小心地捧著手機走進郵電所,等打完電話走出來時,臉上的笑都融化了。
那時,太陽真好,幾只鳥在路燈柱上跳來跳去,發出清脆的鳴叫,風也帶著綠意。蘇北鉆進紅色轎車就要離開礦山了,他打開車窗,看了看蘇南,看了看我們以及我們身后的礦區,按響喇叭,啟動轎車緩緩駛去。一陣淡淡的煤灰飛過,蘇南看著卷塵而去的轎車,喃喃:哦,是該搬家了——那條柏油路還是從礦區通往銀城的唯一馬路,左盤山右臨河,還是當年郵遞員老蘇騎著永久牌自行車奔來駛去的山道,幾十年都沒有多少變化。蘇北的紅色轎車在柏油路上越駛越遠,漸漸消失而去,就像一團遠去的火。
我們不知道郵遞員老蘇有沒有偷偷回來過,此時卻不得不想起他來。
煤礦工棚區改造項目竣工后,北嶺井架下一個煤炭工業文化體驗園也開園了。曾經破敗不堪的礦區像被風卷去,礦部機關大樓、礦工俱樂部、礦工大食堂、供銷社大商店、郵電所,還有紅磚平房家屬區都沒了蹤跡,豎起了一幢幢嶄新的樓房,成了一個叫夢苑的生活小區。但井架還在,那座山嶺被鏤空的圍墻圍住了,圍墻隨山勢蜿蜒,圍住了井架、碉堡、水塔,擺設起機關大樓、礦燈房、小井口、地磅房,擺設起礦山的老舊機械和物件,就像曾經的礦區縮小版,不過碉堡、礦燈房等地兒只是徒有虛名,已經是餐廳和客棧了。最有意思的是,園區入口處的售票口是仿造當年的郵電所建成的,刷著半截綠漆,屋前也豎個大肚子郵筒,還立了一座石像。那座石像是著了顏色的石頭郵遞員,穿著綠色制服,推著自行車,只是面目不清,眉眼、嘴唇像是被鳥叼走了。看到那座石像時,我們不由地想起郵遞員老蘇,石像面目越模糊,越跟我們記憶中的老蘇相像——其實我們早已忘記老蘇的模樣了。
那個做過政工科長的老頭圍著石像轉了三圈,拍拍石像的頭說:“像,真像!”
我們笑問:“像什么?”
老頭一臉認真:“當然像老蘇了,礦上還有第二個郵遞員嗎?”
然后,前政工科長就賣弄起他所知的礦山掌故來。他說,當年老蘇的出走,可能是一個意外事故。老蘇曾是跨過友誼關的軍人,當過通訊員,騎著摩托給首長傳信,很威風的。他在一場硝煙彌漫的戰斗中,被炮火震昏,一塊小彈片惡狠狠地插進了他的腦瓜。那個多余的小插件讓老蘇常常頭疼、犯迷糊,失去了部分記憶。他轉業到地方后,就做了郵遞員。那個夏日,老蘇在去銀城取郵件的途中,可能因路面顛簸引動彈片,導致神智不清才出走的。
我們提出置疑:既然腦瓜里的彈片會導致癡呆,為什么老蘇象棋下得那么好呢?
前政工科長笑:“下象棋算什么!老蘇太聰明了,他能把毛主席《紀念白求恩》倒背如流……如果不是那個彈片,他指不定能做礦長,當上礦務局局長呢。”
我們還想說什么,前政工科長長嘆,聲音像風中的落葉:“哎,老蘇這么多年不知跑哪兒去了……都一大把年紀了,或許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們不能不信前政工科長的話,再看那郵遞員石像,就有些異樣了,仿佛它有了溫度和氣息。
我們不知怎么又想起郵電所孩子的母親——老蘇的老婆是什么樣的人呢?這個問題似乎沒什么奇怪的,是個開花結果的常識,可我們從沒見過蘇氏姐弟有過母親,也沒聽她們提過母親,仿佛她們沒有母親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仿佛老蘇沒有老婆是理所當然的事兒,因而想起這個問題就有點胡思亂想的荒唐感覺了。
我們知道:我們的父輩大多是集體轉業的軍人,他們來到煤礦時,女子在礦區極為稀有,而且大多是返城下放知青。那些女子都在地表上干著輕巧的活兒,并逐步成了礦上有頭有臉人物的夫人。而我們的父輩大多是井下工人,干的是采掘、放炮之類的活兒,只能以城市戶口的優越去鄉下找老婆,然后再把妻兒老小帶到礦上來,到“五七”隊做做家屬工。那時節,戶口是個奇妙的東西,它分農村與城市戶口兩種類型,決定著一個人在哪種土壤里生根發芽,不同戶口的人有著迥然不同的人生軌跡。不像現在,城鄉一體,沒有人再因為戶口問題而固守一地,每個人都可以像蒲公英一樣飛來飛去,播灑種子,繁衍生息,現在我們的一哥們就跟非洲妞喜結良緣了。因而,我們的母親大多來自于一個叫華陽河農場的地方,那里是農村,卻曾聚居著一些來自上海的犯人。那里的女子雖然赤腳下田種地收麥,卻受上海囚犯的影響風氣大開,向往著城里人的生活,而礦區就成了她們從農村出逃的理想地。因礦上那個曾在華陽河農場勞動改造過的工程師的牽線搭橋,一批華陽河女子就成了礦工的老婆,也就成了我們的母親。這使得礦區的父輩來自天南海北,而母輩卻來自幾乎同一塊土地。可郵電所的孩子沒有母親,她們仿佛是從那大肚子郵筒里撿到的。
那個做過政工科長的老頭告訴我們:人是不能單性繁殖的,郵電所的孩子當然有母親,但他也沒見過老蘇的老婆,甚至沒見過老蘇跟什么女人有瓜葛,只見過蘇氏姐弟尾隨著老蘇從客車上走下來。而且,他在礦部政工科干了那么多年,在人事檔案中也沒看到過老蘇配偶的詳細信息。他以前問過老蘇:“蘇師傅,你的家屬呢?”老蘇淡淡地說:“死了,是生雙胞胎難產死的。”前政工科長就不好再問了。
我們又提出置疑:不知是故意說謊,還是失憶的緣故,老蘇說錯了,如果他老婆在生雙胞胎姐妹時就去世了,那么弟弟蘇北又是誰生下來的呢?
前政工科長并不為我們答疑解惑,卻說:“老蘇的確很辛苦,又當爹又當娘,總算把三個兒女拉扯大了,不容易啊。”
我們又有了疑惑:老蘇出走,有沒有可能因為養育兒女太辛苦,心力交瘁時,為逃避責任而逃走,或者去找老婆了呢?我們還有個大膽的猜測:多年前,我們相信過一位氣功大師。當時,他風靡銀城,據說能發功治病,把癱瘓在床的人治得活蹦亂跳,把失明多年的人治得滿目光明,還被多個單位請去做氣功報告會。但專家對他的氣功爭論不休,有人說那是特異功能,天生奇功;有人說那是弘揚中華國粹,走在生命科學前沿。我們相信他,因為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疾病。那位氣功大師說,他已經有兩個甲子的年紀了,他出生于清代末期,少時誤入終南山,跟師傅學藝,如今才藝成下山普濟眾生的。因而,我們有理由猜測:老蘇會不會誤入深山老林,巧遇高人修道去了。其實,我們小時候都是規規矩矩的老實孩子,經歷那么多異想天開的事兒,變得滿腦子疑問了。
我們記得煤炭工業文化體驗園開園那天,蘇北回來過,蘇北的兒子回來過,蘇氏雙胞胎姐妹回來過,郵電所的孩子難得地團圓了。那時,全新的礦區萬人空巷,礦上人走出張燈結彩的新居,涌到山嶺上,觀摩起那場盛大的典禮。井架上的大喇叭又響了:全礦職工請注意,煤炭工業文化體驗園就要舉行開業典禮了——然后是禮炮、奏樂、致辭、參觀,接著在新建的礦工大食堂里集體就餐,最后參觀者領取塑料小礦燈紀念品熱熱鬧鬧地散去,跟過節似的。
我們看見活動結束后,蘇氏一家在郵遞員石像前照了合影,當時蘇氏姐妹一左一右靠在石頭郵遞員的肩上,蘇北站在中間,蘇北的兒子舉著相機喊著“茄子茄子”按下了快門,可她們都沒有留下笑容。我們還發現,蘇北把長發理成了短發,也不戴墨鏡,讓那仿真義眼大白于天下,看上去輕松自在多了。當然這些只是小插曲,在大喇叭播放的進行曲中,并不引人注目。
后來,我們聽說:那個園區售票口有個老頭,很嚴肅很執拗,對礦上人進園都要收取門票,年老的礦工說那老頭的眉眼有幾分神似老蘇。
后來,我們聽說:那個園區的郵遞員石像上,有鳥筑起了鳥窩。
后來,我們還能看見蘇南,她就住在園區里。我們還能聽到蘇西的風流韻事傳來,說她的相好被雙規了。可我們再也沒有見過蘇北,據說他要移民去澳洲陪袋鼠玩了。
我們時常會想起當年的郵電所孩子,她們干干凈凈地坐在綠色郵電所的郵筒前,坐在陽光下,在齊聲背誦課文:春天來了,一群大雁向南飛……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