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穿上高幫翻毛靴,踩過厚厚沙地,樊錦詩走進危崖上鑿出的莫高窟。初見敦煌已有半個多世紀,她守住敦煌白了頭。
2019年9月17日,81歲的樊錦詩被正式授予“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
始建于公元366年的莫高窟,位于河西走廊西端。從巍巍祁連山流淌下的雪水,哺育著狹長走廊中的綠洲。絲綢之路上的商旅使團在敦煌駐足,再出西域、入中原。
“莫高窟是古絲綢之路上多元文明交融互鑒的結晶。公元4世紀到14世紀,古人用智慧為我們留下了如此偉大的文化藝術寶庫。”樊錦詩說。1524年,明朝政府下令封閉嘉峪關。敦煌從此沉寂,莫高窟400多年無人看護,大量洞窟坍塌毀壞。藏經洞被發現后,數萬卷文物又陸續流失到十余個國家。
上世紀40年代,前輩篳路藍縷的創業歷程更感召著她。一批批藝術家、大學生放棄優渥生活,遠赴迢迢敦煌,一去便是一生。常書鴻、賀世哲、孫紀元、段文杰……樊錦詩一一找出前輩同仁的名字,又一一寫在紙上。“苦都讓老先生們吃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走了,我們不該忘記這些人。”樊錦詩說。
樊錦詩祖籍杭州,生于北京,上海長大。她愛逛博物館,高考報了北京大學歷史系。1963年,樊錦詩大學畢業。“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是那個時代青年的志向,樊錦詩也如此。“敦煌石窟需要我,我就到敦煌工作。”25歲的她來到大漠戈壁中的莫高窟。
風沙漫天,住土屋、喝咸水、點油燈……“條件很苦,但我沒想離開。” 樊錦詩說,打動她的是延續千年、魅力獨特的莫高窟,更是堅守敦煌文物事業的眾多前輩。
樊錦詩常言,人在時代中。她說:“改革開放帶來開放頭腦和國際視野,我們開始大踏步向前走。”
40余年來,樊錦詩潛心于石窟考古研究工作。她運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朝、隋及唐代前期的分期斷代,成為學術界公認的敦煌石窟分期排年成果。她撰寫的《敦煌石窟研究百年回顧與瞻望》,是對20世紀敦煌石窟研究的總結和思考。由她主編,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26卷大型叢書《敦煌石窟全集》則是百年敦煌石窟研究的集中展示。
1998年,樊錦詩接替段文杰擔任敦煌研究院院長,上任不久后,樊錦詩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那時候,全國掀起“打造跨地區旅游上市公司”熱潮,有關部門要將莫高窟捆綁上市。當時樊錦詩堅決不同意,“硬是把壓力都頂了回去”。現在說起來,樊錦詩還是堅持當時的立場,“文物保護是很復雜的事情,不是誰想做就可以做的,不是我樊錦詩不想讓位,你要是做不好,把這份文化遺產毀了怎么辦?全世界再沒有第二個莫高窟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好祖先的遺產,“如果莫高窟被破壞了,那我就是歷史的罪人。”
面對敦煌旅游開發的熱潮,樊錦詩非常矛盾,敦煌作為世界獨一無二的遺產,應該展示給公眾。可是這些洞窟還經得起過多的參觀嗎?
為了保護莫高窟文物和緩解游客過多給壁畫、彩塑帶來的影響,敦煌研究院在2003年初開始籌建莫高窟游客服務中心。建成后的游客服務中心可以讓游客在未進入洞窟之前,先通過影視畫面、虛擬漫游、文物展示等,全面了解敦煌莫高窟的人文風貌、歷史背景、洞窟構成等,然后再由專業導游帶入洞窟做進一步的實地參觀。“這樣做不僅讓游客在較短的時間內了解到更多、更詳細的文化信息,而且極大地緩解了游客過分集中給莫高窟保護帶來的巨大壓力。”
樊錦詩另一個大膽構想是建立“數字敦煌”,將洞窟、壁畫、彩塑及與敦煌相關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智能數字圖像,同時也將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獻、研究成果以及相關資料匯集成電子檔案。“壁畫這個文物不可再生,也不能永生。”這促使樊錦詩考慮要用“數字化”永久地保存敦煌信息。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樊錦詩積極謀求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工作的國際合作。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幫助下,敦煌研究院先后與日本、美國等國機構開展合作項目,使敦煌石窟的保護研究逐步與國際接軌。她擔任敦煌研究院院長17年,她說,這不是做官,而是擔當、責任和使命,要有“問題意識”。
她推動制定的《甘肅敦煌莫高窟保護條例》讓莫高窟有了專項法規這一“護身符”;她繼承前輩的“愛才如命”,并以廣泛的國際合作引進理念技術、培養人才;她倡導科學保護、探索數字化,如今先進的保護技術不僅延緩了千年洞窟的衰老,更讓它以數字的方式“容顏永駐”……

2010年,莫高窟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第2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將莫高窟的管理與旅游開放創新模式作為典型案例向世界推廣,稱其是“極具意義的典范”。
樊錦詩對促進敦煌文物的保護事業作出的貢獻,得到了學術界的一致認可。學術大師季羨林在2000年敦煌百年慶典上極力稱贊樊錦詩,他用了一個詞:功德無量。
歲月的磨礪以及西北廣袤天地的鍛煉,使樊錦詩的性格變得堅韌而執著。年輕時的樊錦詩是個內向沉默的人,“上臺說不出話,照相的時候就往邊上站”。但現在的她說話直來直去,在風沙中大聲與人爭論著,“很多事情逼著你,就會變得非常著急,急了以后就會跟人去爭了。”
她苦笑著說,她的“嚴厲”和“不近人情”就是因此出了名的。由于工作雷厲風行,說話單刀直入。人都走光了的深夜,她常常獨自在辦公室緊鎖雙眉來回踱步,慢慢消化那些尖利刺耳的話。她說:“將來我下臺的時候,大伙能說句‘這老太婆還為敦煌做了點實事,我就滿足了。”
從常書鴻先生到段文杰先生,再到今天的樊錦詩女士,在敦煌研究院70年事業發展的背后,凝聚的是幾代莫高窟人的心血—他們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這是屬于莫高窟人獨有的精神特質,這就是“莫高精神”。
半個多世紀,樊錦詩與莫高窟相依相守。她把全部情感凝結成對莫高窟的一個“愛”字:“和談戀愛一樣,既然愛她,就要想盡辦法去愛!”
有人問這位“敦煌女兒”:“心里可有心酸不平?”
“無怨無悔。”樊錦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