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遺忘的戲曲家

陳益

如今聽說曹靖陶這個名字的人已寥寥無幾。這位民國年間的戲曲家，早已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中。近讀曹靖陶致趙景深先生的信札，使我對其有了一定了解。

景深先生：運動中與友好俱斷聲聞，頃承滬友見告，迭見高文披露，知先生如雪后青松，屹然挺立，可喜也……小兒曹度仍居歙縣，最近曾赴合肥參加劇本寫作座談會。前所修訂拙稿《中國音樂舞蹈戲曲人名辭典》，經中華書局審查，修改了兩次，當時認為合格，以運動漸入高潮，隨告擱淺。該稿交還小兒，俟運動結束后再按新標準修改。今后不知如何改法，也不知此類作品尚可問世否耳？

曹靖陶（1904—1975），別號看云樓主人。出生于戲劇之鄉安徽歙縣雄村，從小受戲劇熏陶，知曉戲曲音律。他與戲劇界名流程硯秋、梅蘭芳、李桂芳、言慧珠、俞粟廬、言菊朋等交往甚密。耐人尋味的是，他30歲時甚至與京劇名家梅蘭芳、王瑤卿的弟子新艷秋有過一段戀情。

曹靖陶與新艷秋相識于1927年前后。當時，新艷秋在發聲吐字、曲韻腔調和表演上原汁原味地繼承了程派風韻，并結合自身條件創編了很多新戲，然而她不識字，于是拜曹靖陶為師，教其斷文識字。癸酉年（1933）五月，曹靖陶與新艷秋同游昆明湖，曹為她一顰一笑所迷醉，特意邀請張大千作《昆明艷泛圖》，作為永久紀念。《昆明艷泛圖》卷末有曹靖陶跋文：“自題昆明艷泛圖示凝綠女弟：湖游翻覺暑都清，云影波光打槳迎。花自紅妝人自綠，凝眸一樣可憐生。”他在詩句中嵌入新艷秋的字，凝綠。《題綠凝館主小影》一詩，同樣也嵌入了“凝綠” “艷秋”字樣，表達了自己對這位京劇名旦的愛戀。與此同時，他遍邀海內外名流唱和，匯集了陳寶琛、陳三立、林思進、陳箓、許承堯、冒廣生、葉恭綽、陳夔龍、梁鴻志、陳其采等27位名家題跋，蔚為大觀。

曹靖陶在書畫、詩文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如果翻閱民國時期的《新聞報》或創辦于上海的戲劇類刊物，可以看到有大量署名“看云樓” “看云樓主人”的文章。內容囊括之多，人物涉及之廣，文采言辭之美，令人贊嘆。他出身書香之家，早年肄業于暨南大學，曾師從陳散原（陳寅恪的父親）。一生的朋友圈中，可以列出梁啟超、陳寶琛、況周頤、黃賓虹、陳師曾、溥心畬、齊白石、張大千、徐悲鴻等長長的名單。

郁達夫曾跟從曹靖陶學習古體詩創作。郁達夫1936年所作《讀靖陶兄寄舊都新艷秋詩》這樣寫道：“看云覓句貌如癡，飯顆山頭口健兒，天下英雄惟孟德，亳州詩霸有陳思。怪來綠鬢髫年女，競唱黃河遠上辭，忽憶舊京秋色艷，憑君傳語慰師師。”梁啟超稱贊曹靖陶的詩：“飛出山川氣，吟來金石聲。”林散之晚年詩集《江上詩存》中，多處提到曹靖陶，曰：“文以風塵合，交因氣味同。”

新中國成立后，曾經風流倜儻的曹靖陶，因一度擔任過國民黨元老張群的秘書，專門負責書畫收藏、鑒定，這成為他一個嚴重的歷史問題，無法得到合適的工作。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蟄居昆山，生活拮據，聊以賦詩自娛。他為什么沒有回老家歙縣，而是來到昆山，至今仍是一個難解的謎。昆山是昆曲發源地，40多年前，卻鮮有人關注這個劇種。僅有的錫劇團，也匆匆改為京劇團演出樣板戲。

從曹靖陶給趙景深的信可以看出，當時他住在萬仁弄2號。這條里弄大致位置在柏廬路西，橫街附近，如今已湮沒在高樓大廈中，很少有人知道。他提及昆山無圖書館，有誤。那時候我家便與圖書館緊鄰。他所收藏的亡友羅癭公、吳瞿安、姚茫父諸先生的手稿，在“破四舊”中盡付一炬，確實非常可惜。信中附注，他供職于吳淞要塞司令部時，頗與方令孺往還，但是久無音訊。先生知之否？可見他并不清楚，方令孺在青島大學教書時，江青是她的學生，她掌握江青的一些往事，曾遭受非人待遇。

曹靖陶的一生，對中國戲曲作出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編撰了一部重要的工具書《中國音樂舞蹈戲曲人名辭典》。該書于1959年2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出版說明云：“編者費了幾十年功夫，把典籍中的零星記載點點滴滴地搜集起來，共得5200人，編成這部詞典，為研究藝術史的人提供了有價值的資料。”曹靖陶在為其書所寫的前言中，也談到撰寫這部工具書的大致經過：“我對于音樂、舞蹈、戲曲藝術，并無專門研究。只是由于愛好，少時見典籍中有關這一類的記載，便隨手摘錄。三十年來倒也不覺積稿盈篋。以前，黃賓虹、吳承仕、李拔可三先生在日，曾屢勸我整理成書，但一直因循未果。解放后黨和政府重視文化藝術，號召大家正確接受祖國文化遺產。當時我考慮到：如果把這些材料整理起來，匯為一編，對于研究我國藝術傳統及整理中國藝術史是有一定參考價值的，應該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乃于1953年4月決心著手，費時達三年之久，終于脫稿……此書在編寫中，承商衍鎏、趙景深、丁悚、陳方恪、黃公渚、徐蘭沅、嚴雪亭、錢仲聯諸先生幫忙解決疑難，謹此表示謝意。”

該書出版后，《讀書》雜志很快刊登署名文章說：“在中國，對音樂、舞蹈、戲曲從來沒有人編寫過一本詞典，現在曹惆生（即曹靖陶）編了《中國音樂舞蹈戲曲人名辭典》已由商務印書館在今年二月出版。是很值得贊揚的事。但是我讀之后，覺得它有不少缺點，因此提出幾點意見，希望編者和出版者考慮。這本書的缺點，不在前言中所說的‘失之于泛，而是材料很不夠……”

顯然，正因為如此，曹靖陶決定認真予以修訂，并交中華書局審查。遺憾的是，后來“文革”風暴驟起，這位戲曲家終于未能如愿。

（信札由青年收藏家夏子魁提供，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劉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