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倫
一
七丫頭叫月瑛。這個三十六歲的女人,毅然決然地離了婚,這有點出乎廣林城人的意外。
臘月的冷風刺骨,特別是在這廣林城,風像刀子把人臉刮得生疼。拿到離婚證走出婚姻登記處的那一刻,月瑛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寒噤,她終于有了一種解脫,她望望灰蒙蒙的天,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轉瞬,心里卻又像塞了坨棉花。
周杰看看她,想送她回去,見月瑛木然的眼神,話也就隨著唾沫咽了回去。月瑛打的走了,周杰還傻傻地杵在那里,半天一動不動。
周杰腦袋里下意識回想著四年的愛情之旅,那真是人間少有的歡樂,一路的花香鳥語,步步灑滿浪漫希冀的陽光。直到婚姻來到面前,就像熟透的紅蘋果,擱在那兒,吃的人嘎脆香甜。八十年代初,小小的山城,月瑛和周杰這對才貌雙全的大學生,她們的結合無疑是少男少女的模板。大伙兒心里猜想,要么月老偏心眼,要么是他們百年修來的緣分,不然,無法締結這樣美好姻緣。結婚那天真是熱鬧,月瑛的大學同學葉子和小婉做伴娘,蓉蓉做證婚人,她們和所有來賓及親朋好友一樣都把真心的祝福送給新人,希望他們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十二年之后的結果是,月瑛和周杰離婚了。
那天,看到月瑛在信紙上留下的“離婚”,周杰一下子懵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相信這是真的。
周杰在小葉家找到月瑛,像不認識她似的看了很久,然后走過去,搖著她的肩膀問她:“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看到周杰淚眼婆娑,月瑛心里有帶刺的荊條在抽,她自己都聞到嘴里好像涌出的一股苦澀的腥味,可她臉色和語氣依然冷峻:“我們都是生活在現實中……我們都得為希望而活著……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結婚十二年,望孩子望穿了眼,跑北京跑上海跑武漢,無數次的求診,路上,夢做了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今天這一步,誰都怕預料誰也不想看見。這層窗戶紙最終還是捅破了,就像雙方的心被捅了一刀,開始汩汩淌血,月瑛跟周杰像兩只精疲力竭可憐巴巴的鳥,蜷縮在那里,無言相對,淚水滂沱。
周杰愛她,刻骨銘心地愛她,從開始到現在,月瑛無時無刻不在享受那份甜蜜。可是,兩個人不能一起沉向海底,月瑛想,愛中隱含了苦澀,有時不如彼此松開手,生不如死地活著雙方都痛苦。
周杰實在不想松手,月瑛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全部。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愛或者依賴。他要拼命地維護這樁婚姻,他本能地開始了他的婚姻保衛戰。
周杰對月瑛越來越好,影子一樣在她身邊纏繞。
月瑛在哪個地方出現,周杰就不經意地出現在那里。那輛紅色的嘉陵牌摩托車準時地巧合地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停在月瑛活動的場所。她加班,他立刻把最愛吃的飯菜送到她面前,她在河邊散步,他默默地跟隨,距離不遠不近。凡是認識月瑛的人,看到周杰對她的殷勤都對她有些羨慕妒忌恨。
回到家里,周杰把水果削好送到月瑛的手里,煮牛奶遞到她面前。他像留聲機一樣回放大學的故事,咀嚼過去的時光。他輕柔地問月瑛,還記得珞獅路那個轉彎處的石磙球嗎,還記得校園的櫻花哪一片最先盛開嗎,你記得那次登黃鶴樓看到別人用傻瓜相機我們還在用老式海鷗嗎……他在家里播放的音樂,都是校園曾經百聽不厭的曲子,電視劇《紅樓夢》插曲翻來覆去地播放。過去的日子縱然是百鳥仙子一樣的歌唱,也無法抵御眼前痛苦的陰影,周杰語調近乎低訴近乎哀求,月瑛聽不下去,她關起房門獨自傷心落淚。
周杰轉而不斷地哀求月瑛身邊的親人,他說著說著聲音哽咽,屢屢啜泣得像個小孩,頭埋在兩只臂彎里,他哀痛欲絕,語氣凄涼,像秋蟬有氣無力的鳴叫:“我不想離婚,離婚等于殺了我;我自己無能,與月瑛無關,母親傷害了她,我很愧疚……”他在岳父岳母面前不止一次長跪不起,嘴里反復重復這樣的話。
月瑛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住在這座縣城。周杰就在哥哥姐姐們的家,來來回回地跑,穿梭一樣的,白天黑夜的,請求他們勸說月瑛,千萬千萬別離開他。
月瑛的父親,教了一輩子書,退了休之后回到縣城東南五十里老家桃花鄉住。周杰三天兩頭去看望他,送吃送喝,買這買那。看到女婿凄楚可憐的神情,月瑛的老父親心里像貓爪掃過。他把月瑛叫回去,爺倆在村后的丫頭山一邊走一邊聊。他問月瑛:“還記得這山的傳說嗎?”月瑛說:“當然記得,七丫頭愛癡漢,因為父親嫌貧愛富,最后雙雙殉情,化作了山脈。”“你肯定也知道我為啥跟你起“七丫頭”的乳名了?”“當然知道呀。”父親望著眼前的女兒,像小時候一樣拉著月瑛的手,聲音顫巍巍的:“七丫頭啊,你們就是一根藤上的倆苦瓜呀,要不,認命吧,孩子,回家跟他好好過日子吧…我知道你心里苦,世上不圓滿的事情多的是,我們讀書,不就是要學會面對……”父親的話,月瑛默默地聽著,她不想讓可憐的父親為自己擔心。
月瑛開始躲到姐姐家里,姊妹倆又像小時候一樣同床而眠,徹夜交談:“小妹啊,你看你喲,這段時間都瘦得不像人形了啊,你把自己都弄丟了呀。你再好好想想,我們家祖祖輩輩也沒出一個離婚的呀,你這不是要打老爹老娘的臉嗎?”姐姐大月瑛十多歲,傳統觀念也重,雖然她很愛這個妹妹。月瑛說:“姐姐,我們不是感情的問題呀,我是個女人,我得有個孩子,婆婆埋怨我,可那是周杰的問題,我不能戳穿周杰,也不能頂撞婆婆,我活得太累呀!”姐姐聽到月瑛的話,只有把她攬進懷里。
二哥不善言辭,經常是悶聲不響,妹妹憔悴消瘦失魂落魄,他看到之后只有唉聲嘆氣,偶爾心疼蹦出一句:“不離不行嗎,小七?”那語氣像說給自己聽,蒼白如一張紙。
大哥,在廣東工作,一向寵愛月瑛的,月瑛有事無事就喜歡打電話找大哥侃啊聊的,他倆從小到大最貼心貼肺。大哥最憐惜這個小妹妹,十幾年對妹妹的婚姻就是看在眼里,心里有戚戚。他心里巴不得妹妹從苦海里跳出來,以前,他怕她在情感上撕痛了自個兒。他勸說的語氣更像是一種暗示:“這大人了,啥事要想清楚,自己的事自個兒好好把握……”
小葉到了周末就把月瑛叫到家里去,煨藕湯,烙韭菜耙,安慰勸解。5月1日勞動節,小婉邀月瑛去她所在的城市散散心。10月1日放假,蓉蓉把月瑛接到天仙市家里去玩了一周。
勸解,聒噪差點讓她神經錯亂,周杰近乎纏繞的照顧讓她崩潰,她選擇了分居,她需要冷靜。十二個月的日子比十二年還長,人間煉獄一般地煎熬過后,月瑛他們還是看起來很平靜友好地分手了。
沒有孩子,沒有財產,不存在糾葛。房子留給了他,月瑛凈身出戶,沒帶走一片紙。她連自己喜愛的書籍,相冊都留在周杰那里,她只覺得被夢魘折磨得太久太久……她似乎是在迅速拼命地逃離火坑。
婚是離了,但有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疼痛不能休、不能止,她每天都要失神落魄好一段時間。
月瑛和周杰依然生活在這個小城,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可是中國很大,縣城確實太小,甚至是小得可憐。不想見面,卻偏偏時時撞見,哪一次遇見都是撕開傷疤。
夜深人寂,遠處的燈光分外刺眼,讓人無法入睡。月瑛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里過濾過去快樂伴著苦澀的人生片段,一對金童玉女被生活弄得千瘡百孔,夫妻間的溫存由欲仙欲死褪變成一種虐殺式刑罰,身體和精神上的傷痛,重復的流血結痂,離婚,是解脫,可一時難以撫平那創傷,月瑛生怕觸摸到這種痛。
“你解脫了,自由了,怎么還會那么痛?”她經常問自己。
二
1986年秋,月瑛和周杰同時考進中南醫大,他們都來自偏遠的廣林城。月瑛家在城南桃花鄉,周杰是城北百順鄉的。大學里第一次見面是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聽到周杰說話時帶出那典型的廣林腔,月瑛忍不住笑了,周杰打量月瑛半天,問她:笑么事?月瑛說:你管我笑么事!周杰一聽同樣的鄉音,也忍不住笑的前俯后仰。從此,這對小同鄉自自然然就走得很近,有些緣分似乎是天意難違。
八十年代大學生,真是天之驕子,鯉魚跳龍門,真是鳳毛麟角。農村里哪家孩子考入大學,金榜題名,十里八鄉都轟動,連親眷都覺得臉上有光沾,必定湊份像樣的禮前來道賀。考了學的人家還要放場電影或者唱影子戲,熱熱鬧鬧好長一段時間。女孩家考上大學,更是稀罕又稀罕的事,月瑛升學,爸媽臉上樂開了花,也把村里同齡的女伢子羨慕死了。
周杰人確實長得英俊瀟灑,口才又好,真是胸藏珠璣,口吐蓮花,一身青春活力,第一次見面就會給人陽光燦爛,風趣幽默的深刻印象。來校不久,周杰就被推選為學生會主席,還兼校報記者,幾乎所有的光環就在他頭頂轉動,校園無處不是他活躍的身影,他成了校園里女孩們矚目青睞的白馬王子。
月瑛,不像是農村來的丫頭,她個兒高挑,一頭秀發烏黑發亮,長長的柳葉眉里藏著一顆紅痣,水靈靈的大眼睛鑲嵌在下巴微微兜起的臉蛋上,好像會說話。夏天,她穿上白短襯衫,下面一條花格子裙,活脫脫就是清水出芙蓉。男生見了她,難免魂不守舍。
月瑛不光人長得水靈,她還愛鉆圖書館,看文學名著。她參加校文學社,又當了文藝部部長。
一對才子佳人,相互欣賞,傾慕彼此,心一天天靠攏。五年大學生涯,朝朝暮暮,相依相伴,花前月下,時光繾綣歲月浪漫。月瑛和周杰彼此控制著身體的沖動,心里那頭野獸一抬頭,千方百計強力打壓下去,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書籍就是最好的催眠曲。他們用精神滋潤慰藉對方,談理想人生,卿卿我我之余,不越雷池半步。大山的基因古樸真摯,鄉村的傳統仍然禁錮力強,他們恪守大學生的操行,遵循校規金科玉律。月瑛常常用馬克思對燕妮那句名言來鞭策激勵周杰,兩顆心清純得像一對碧玉,溫潤光潔。
光陰似箭,月瑛滿24歲那年,醫大生活結束了,她倆畢業了。
學校要周杰留校,他興奮地跳躍起來,他馬上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月瑛,月瑛真摯地祝福他,臉上卻沒有笑容,她要回到縣城去工作。周杰一聽,毫不猶豫放棄這個人人羨慕的機遇,心甘情愿隨心上人飛回到生養她們的地方——縣人民醫院報到上班。
這年臘月,紅梅綻放,在喜鵲臨窗的那天早上,周杰的父親用簍子提了幾扣禮肉和一些糖果,來到月瑛家里提親定婚。月瑛父親說:“養了幾十年一只鴿子,翅膀能飛了就要離開家,女孩呀,真是白養的喲。”一句話把月瑛的母親說得直抹眼淚。
周杰的父親好說歹勸,月瑛爸媽縱有千般不舍,畢竟是通情達理的人,哪能不同意了她倆終身大事?擇了良辰吉日,月瑛和周杰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歡天喜地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住在醫院分的宿舍里,小倆口的日子親親熱熱,恩恩愛愛,溫馨甜蜜。
初工作,工資不是很高,月瑛和周杰知道,雙方都是農村家底,姊妹兄弟很多,需要他們照顧的地方也多,種田地買化肥,弟妹交學費都指望他們。
那個時候醫生特受人尊敬,從不興收紅包,沒有所謂的灰色收入。但月瑛她們的醫院加班費還是比別的單位多發些。
月瑛跟丈夫生活簡單樸素,在小小的縣城,除掉生活開支也就是看幾場電影,買幾本書雜志什么的,再沒有額外開支。他們從來沒有為花錢發生過分歧,紅過臉。小兩口對雙方家人的照顧不分彼此,傾心盡力,竭盡所能。上班再累,回家搶著煮飯,做家務,盡量讓對方多休息。茶余飯后打謎語,做游戲,交流讀書心得,歡聲笑語充盈在家里。
月瑛值夜班,周杰等到三更半夜也要接她回家。月瑛到姐妹們家打打小牌,周杰不會玩,默默地坐在旁邊,充當無言的忠實觀眾。月瑛如同溫室里的鮮花,被他澆灌呵護得水靈靈的,長得蓬勃鮮艷,生機盎然。
恩恩愛愛的歲月,神仙看了也免不了羨慕。
十二年后,這對有情人分手了,整個縣城的眼光顯得詫異費解。人們無法解釋無從解答,就是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事實——月瑛離婚了。
三
兩年后,月瑛又結婚了。
這次的丈夫是個比她大八歲的男人,1.75米的個頭,談不上帥氣也談不上丑,其貌不揚,就是在大街上見到的那種很平常的男人。他有一個比較吃香的機關工作,這是讓月瑛愿意與他結婚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在月瑛最孤寂空落的時候頻頻追求她,百般的殷勤體貼,說盡了甜言蜜語,最終月瑛抵抗不了花言巧語和獻媚,心里受了感動,還有身體里荷爾蒙的誘惑,一種久違的饑渴在復蘇中沖動,最終,月瑛同意將后半生交付給這個男人。
他有過一段婚姻,因為性格不合與結發妻離異,后又與已婚女子同居生活了10年。與月瑛是第三次組合家庭。他有一個女兒,月瑛認識他時,女兒22歲,月瑛和他婚后第二年,女孩出嫁了。
月瑛是奉子結婚的。天從人愿,她終于懷孕了,月瑛又驚又喜。丈夫老齡得子喜出望外,對月瑛照顧算是無微不至。十月懷胎后,月瑛生了個大胖小子,看到小生命活蹦亂跳地來到面前,月瑛熱淚直淌,十多年的夢終成現實,她真真切切體味到了做母親的滋味,她無數次雙手合十,默默感謝老天爺,她的臉色不由自主掛滿笑容。
可是,命運之神在兒子出生才八個月,跟月瑛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一天,檢察院的人把月瑛喊去,告訴她:“你的丈夫牽涉一宗受賄案,且數額巨大,被提起公訴。”月瑛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得目瞪口呆。月瑛對檢察官說:“他的工作我從不過問,只成天見他應酬,經常在外吃吃喝喝,我并沒見到有什么人往家送這送那呀?”她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頭栽進云霧里。檢察院其實就是通知月瑛一聲,并不需要她的解釋。
一個月的審查結束了,丈夫對受賄事實供認不諱。案件最終判決是:退回贓款,開除公職,免于刑事訴訟。
丈夫從此丟了工作,他怕出門,臉撞臉全是熟人,面子擱不下去,他成天無所事事,經濟上沒了來源,總不能吃軟飯靠老婆來養活自己,他在心里說。
丈夫無法在縣城待下去了,他只有遠走他鄉。
深圳的改革開放正紅紅火火,內地很多人自動辭了職去那里淘金,不少人發了財。月瑛的丈夫在家窩了兩個月,? ? ? 一天,他悄悄買了張火車票,不聲不響地登上了去南方的列車,他發誓:老子一定要出去混出點名堂來。
月瑛是從留在桌上的紙條發現丈夫離家的。兩個多月,夫妻沉默相向,他內心羞愧,月瑛并沒有責怪和追問他半句。突然看到這留言,月瑛不由得還是深深嘆了口氣,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對眼前處境無可奈何。
本以為找到生活的港灣,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不想風浪猝然而至。剛剛走到人生幸福的峰巒,一下子跌入冰冷的山谷,月瑛像做了一場夢,她無法理清思緒,她欲哭無淚。
歧視或冷漠的眼光包圍著她,她默默忍受,她在無言的孤獨苦悶中上下班,帶孩子。剛剛充滿歡笑的日子一下子又變得灰不溜秋的。
孩子太小,自己得上班,月瑛在丈夫離開后不久,就把鄉下的婆婆接來幫忙照顧孩子。
婆婆是地道的農村婦女,沒進過學堂門,大字不識一個,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她也很少走出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
兒子突然遭到這樣的變故,她的情緒好不到那里去,與新來的媳婦一鍋吃飯的時間加起來沒超出兩個月,不存在有什么感情,看到活潑可愛胖胖乎乎的孫子,婆婆不想來照看又于心不忍。她對媳婦的言語和態度總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家里雖然多了個婆婆,其實基本上等于請的老媽子一樣,不同的是這老媽子有時候甩臉色給月瑛瞧,甚至言語間愛含沙射影帶刺的抱怨。
月瑛上班要看人臉色,下班進到家門,還要看看婆婆的臉色,心里老像壓塊石頭。
月瑛叮囑自己,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有涵養要學會隱忍,婆媳關系在這個時候不能出現裂痕,孩子是生活的希望,也是相依為命的紐帶,為了他的成長,我也要尊重婆婆。
日子久了,婆婆狹隘偏激的心態和言行,被月瑛的大度和賢惠冰雪般融化了,她甚至有些可憐起這個媳婦來。
月瑛上班再苦再累,一見到兒子那張可愛的胖嘟嘟的小臉蛋,那如嫩藕般的小手和腿腳,她臉上的愁云立即散開了。
時間無情地運轉,春芳才歇,秋葉就隕落滿地。不知不覺丈夫走了快一年。月瑛依稀記得他往家里打來兩次電話,三言兩語問了問孩子及她的生活境況,也匯過不多的一些錢回來。他在外干什么,過得好不好,他沒有告訴月瑛,他似乎也并不想告訴月瑛。
月瑛學的是婦幼,科室主任當了七八年了,人品和能力讓她自帶光環。過去離婚結婚,大伙兒心里一直理解和同情她的遭遇。自打他丈夫出了這檔子事,人們的眼光和態度就有些異樣。貪官是過街老鼠,沒有人不喊打的。一向威望很高的她,說話也不像從前那么干脆直接,語調再輕柔溫婉,科室的人還是有些陽奉陰違,私下里的竊竊私語,似乎在考驗她的干練與修養。
年年評職稱,月瑛一見就頭痛。她早已有資格進正高,可原本甩在她身后八丈遠的后起之秀都晉升了,她晉不了。原因說不清道不明,院評審會上,那些從前力挺她的聲音越來越稀少。連續幾年院分管領導找她談話的語氣幾乎是復制的:“請你理解,提名是公正的,入圍是毫無異議的,就是民主評議的票數我們無法左右。你這么優秀,為院里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大家有目共睹。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結果,真是大出意料之外,真是很遺憾!當然,請你一定不要氣餒,等下次機會吧。”
這一等,三年過去了,月瑛的心也涼透了。
三年時光說起來容易過起來好漫長,丈夫一直在南方那座城市混,沒有回過一次廣林縣,月瑛苦苦支撐所謂的家,成了一種擺設。
她就像那懸掛夜空中的一輪帶暈的月亮,朦朧孤苦,眼淚汪汪。
丈夫這個概念對她幾乎麻木了。月瑛娘家有個堂弟,從深圳打工回來,不時要到月瑛家坐坐,從堂弟的嘴里,月瑛能得來丈夫一鱗半爪的信息,丈夫開始到那陌生的城市的時候,漂泊了大半年,連續換了好幾趟工作。市場經濟是現實而殘酷的,人家用年輕人多,要么有技術要么有力氣,用你這半不拉的棒槌,價值和剩余價值都無法榨取,炒魷魚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月瑛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就像蚊子樣鉆進耳朵里,只有裝作沒聽見,背地里就想把那蚊子掏出來,摔在地上,然后用腳碾碎。
四十歲的年紀,正是需要夫妻相互呵護的時刻,月瑛總是孤零零的。長夜漫漫,寂寞像一條蛇,時時嚙噬著她的心。看到兒子甜甜熟睡的樣子,月瑛想把欲望的風箏放出去,找不到方向,任它隨風飄蕩在空中,不知該不該收回。時間久了,只覺得黑黢黢的夜就是惡魔盤旋,而晴朗的夜空中的星星是無數只眼睛,似乎在嘲笑月瑛的選擇,月光那么刺眼,像魔鬼的臉。月瑛很少打開電視,家庭劇觸景傷情。月瑛愛看書,但她一打開書籍,文字黑乎乎一片,像螞蟻亂爬,怎么也看不進大腦。她半夜無眠,起來在廳屋走來走去,經常呆坐到天明。
她是在忍不住了,跑到姐姐那里去傾訴,說著說著就哭了:“姐,你說說,命運對我是不是太不公啊?”姐姐看著可憐的妹妹,不知道拿什么話來安慰才合適。
前夫在同一座醫院,一直沒有再婚。他似乎不打算再成家,已經不想再食人間煙火。偶爾遇到月瑛,四目相對,月瑛急急忙忙地側身走開,避開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目光。他知道月瑛的境遇,這無需著意去打探。離婚后第二年年關,他托人給月瑛送些衣服,轉交些錢財,月瑛都婉言回絕了。
去年,院里建了微信工作群。群里除了工作信息,大伙兒也進行一些交流和才藝展示,“打情罵俏”彼此調侃也在所難免,往往院長不出現,大伙便慫恿月瑛把院領導“勾引”出來。月瑛妙語連珠,幾句調皮幽默的呼喊,還往往真能“引蛇出洞”。醫院給月瑛帶來瞬間表面的快樂,立刻煙消云散,她內心是極度苦澀的,她甚至有些厭惡這個所謂的工作群,她想逃避。
后來,月瑛名字在群里,卻很少冒泡,她除了看看工作安排,就是沉默。
沒有緋聞的單身女人,難能可貴,一定得靠一貫的矜持自重。
四
生活的痛苦總要找個宣泄口,人在走麥城的時候,同學情姐妹情就是甘露。閨蜜和同學的來來往往,給月瑛寂寞的時光以極大慰藉。
同在廣林縣的葉子,畢業后站了兩年講臺,就改行到工商局去當公務員了。齊州的小婉,在稅務局上班,也是離婚再婚,與后任丈夫熱度不到兩年,兩人就勢同冰炭。為了讓與前夫生下的女兒有個看起來和諧美好的家庭,小婉只得委曲求全,強顏歡笑,人前秀恩愛,人后以淚洗面。婚姻的坎坷使得小婉與月瑛“同命相憐”,倆姐妹惺惺相惜,有空就泡電話發消息。
最幸福的閨蜜要算蓉蓉。她嫁了個好老公,當地赫赫有名的企業家,成功人士,家產過億,不需要蓉蓉上班,她做了全職太太。成天圍著老公孩子轉的蓉蓉,有空就遛貓遛狗,一年不知道要出幾趟遠門,到處觀光旅游。
三姐妹不管自己境況如何,對月瑛的遭遇真心地憐憫同情。她們每天有點空就聯系月瑛,沒事哪怕問聲吃飯了嗎,下班了嗎,孩子放學了嗎。月瑛聽到她們的聲音看到她們的消息,心里像見到親人,像春風吹過一樣,好溫暖。白天忙里忙外,時間容易過去,晚上確實難熬,一到夜晚,月瑛心里空落落的,無助感襲上心頭。月瑛找三姐妹聊天排遣,遇到誰有空就聊天,閨蜜用心傾聽,天南地北,一聊就忘了時間。
三年的寒暑假,小婉蓉蓉不是到廣林來玩,就是接月瑛去她們那里旅游。姐妹間親人樣的走動,做些拿手好吃的,一起去看杜鵑花菊花,訪名勝古跡賞美麗鄉村。月瑛跟姐妹們在一起相聚的時刻,才忘了一切,臉上才綻放出開心的笑容。
小葉天天一有空就來陪月瑛。兩個人哪怕一句話不說,炒一兩碟菜,吃頓便飯也是親親熱熱的,在一起坐坐,喝喝茶,散散步,時光馬上變得溫馨柔軟。人最怕心里寂寞,閨蜜相聚,月瑛心里感到活著真好,除了孩子的希望在,還有這么多情義值得掛牽珍惜留戀。
那年小葉改行,領導也想讓月瑛到政府大院來上班。他太了解月瑛,經常在報刊上看到她發表的文章,覺得她雖然是個學醫的,卻文采飛揚,文筆敏銳犀利。他覺得月瑛有很好的政治素養、文化底蘊,有很大的政治前途的。當初月瑛執著自己的事業和家庭,周杰不希望她拋頭露面,他尊重周杰的意見,最終她還是婉言謝絕了領導的好意。
月瑛現在的境遇,小葉的哥哥從妹妹口中是知道一些的,領導對妹妹不止一次說過,命運對月瑛不公平,是家庭坑了她。
時間不因為難過就停步不前。轉眼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婆婆畢竟年過七十,身體就算硬朗,每天接送孫子還是夠嗆,這讓月瑛很是擔心。
醫院還是那所醫院,但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的醫院成了月瑛的傷心地。月瑛每天上班,總像有塊烏云飄在心空,欲雨欲晴。
她去年向衛生局遞交了申請,請求調離這所醫院,到第二人民醫院上班,換個環境,關鍵是那里離家離孩子上的幼兒園都近。可是一直不見回音,到底是院里舍不得她這個業務骨干,還是什么原因月瑛終究沒有搞明白。
后來,久拖的調令突然就送到了月瑛的手里。月瑛到第二人民醫院任工會主席兼婦幼科室主任。
新醫院規模要小于縣人民醫院,病人要少些。上班輕松自由了許多,換了環境,月瑛心境變得快樂一些。
月瑛照顧孩子的時間也比以前充裕了。
今年,是月瑛大學畢業10年,部分同學邀約“十·一”長假組織一次聚會,地點選在廣林。看到邀請函,月瑛有些不知所措,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大學那人生最最美好的時光畫面豈能忘懷?可是,現在的窘迫讓月瑛想逃避這次聚會。
同學們好像忘記了月瑛的感受,聚會如期舉行。那天,他們把車開到了月瑛的家門口,月瑛想不參加都無法推辭。
席間,月瑛喝得酩酊大醉。飯后去K歌,她抓住麥克風不放手,任性放縱,扯起嗓子吼。翌日,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月瑛睜開眼睛,才發現小葉睡在旁邊。小葉告訴她昨晚她醉得不省人事,嘔吐得滿地狼藉,是小葉和小婉幾個人送她回家的,小葉端茶送水伺候大半夜月瑛才停止了折騰,小葉陪了她一整宿。
月瑛模模糊糊記得昨天聚會的情形,周杰到了,酒宴中途他有事退場了。在省審計廳任處長的楊浩,當年大學里月瑛的熱烈追求者,昨天酒也喝的有些高,嘴里一直叫著月瑛的名字,邀著月瑛時臉就湊攏來,滿嘴酒氣熏得月瑛拼命掙脫跑開。楊浩回去上車前步履踉蹌,幾次從座位上跑下來,他說他不想走,要留在這座城市,是大伙生拉硬扯他才坐上車扣了安全帶離去的。
同學聚會,往昔的歲月發了酵兌到現在的日子里,如同調制出的混合酒,味道很沖,一飲就醉。
五
第四年清明節,月瑛的丈夫突然回來了。
他全身上下穿的行頭一律高檔名牌,走路神氣活現,趾高氣揚的,比當初在機關威風十倍,有點像當年劉邦回沛縣的架勢。祭祖燒的紙錢用麻袋裝,滿滿的幾袋,在墳頭焚燒老半天,火焰沖得老高老高,鞭炮放得震天響。
他后來投靠初中同學,進了大型建筑公司,做了項目經理。一天趁著一股子酒性,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慫恿下,跑到澳門,豪賭了幾把,居然斬獲豐厚,滿載而歸,他一夜暴富。
他跟往日的伙伴喝酒,胡吹海侃地說,天上會掉餡餅。澳門,你說是天堂就是天堂,是地獄就是地獄。有道是運去金成鐵,運來鐵似金。
他居然問月瑛,你讀過《寒窯賦》嗎,你肯定以為我的話是狗扯羊腿,窮富天注定,半點不由人。
他回來風光了三天三夜。月瑛沒有問他三年不回的原因,丈夫也沒有解釋。
他跟月瑛同床而臥。可是,兩人像不相識的陌路人,月瑛見到他甚至有點惡心,他們在一起,居然沒有半點男女的沖動,各睡各的半邊,井水不犯河水,一夜到大天光。
沉默,意味著婚姻走向沒落。
第四日,丈夫坐飛機飛回廣西,他在北部灣開起了游樂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搖身一變成了商界名流,美譽不斷。他成了廣林駐北部灣商會的副會長,凡是在北部灣的老鄉同學多多少少受了他的恩惠。
月瑛從此又被廣林的人刮目相看。
但月瑛的婚姻從此進入了冰窖。
暑假,丈夫開車回來接孩子過去,月瑛必須陪同。
為了孩子,她只有去那座城市,去見她不愿意見的丈夫。孩子面前他們是很和睦的夫妻。等他們帶孩子把所有的風景點看夠了,暑假也就結束了。丈夫不需要她在身邊,因為他身邊漂亮妖艷年輕的女人多的是,整天花團錦簇,香云繚繞。
月瑛腦海里回想起后任丈夫追她時的點點滴滴,不禁啞然。
月瑛突然想到《三言兩拍》,想到了杜十娘想到秦香蓮,想到古今中外的薄情郎。
月瑛想到自己也算得上是一個自強自立的知性女子呀,世道如何這般對待自己?她拷問自己,她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在演戲般的延續,喪偶式的婚姻沒有擊垮月瑛,命運卻像魔鬼再次向月瑛撲來。
孩子讀初一了,三月間,月瑛參加單位一年一度的體檢,B超科的王大夫告訴她,結腸出現腫瘤,要馬上手術并做病檢,月瑛壓根兒沒想到自己身體出問題,她驚恐無助。
周杰請來北京醫院的同學為月瑛做的手術,一周后病檢結果出來:惡性腫瘤。
仿佛一聲驚雷,震蕩得月瑛幾乎昏厥,月瑛徹底懵了,她甚至徹底地絕望了。
月瑛畢竟是醫生,絕望之余她慢慢變得很冷靜,我的孩子還小,我的親人還那么愛我,我還有閨蜜在掏心掏肺的關心,我應該積極配合治療爭取活下去,月瑛心里想。
術后化療,月瑛堅強挺過來,她天天堅持散步,康復得很快。月瑛很樂觀自信。
休息了三個月,月瑛繼續上班。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曾經害過一場大病,忘記了死神的威脅,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她的工作。
時光就在這樣的抗爭中流淌不息。
轉眼月瑛已過不惑之年,些許白發悄悄爬上她的頭。
她重拾曾經養成的好習慣,她每天堅持閱讀寫作,她一直堅信讀書可以療傷。一年后,月瑛把積累多年的幾篇學術著作整理后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了,她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逆流而上》登載在《人民文學》,才女月瑛的名字一時間又在廣林到處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