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芳芳
歷史上古琴曾經有五弦、七弦、九弦等弦制,以七弦形制最為常見,所以古琴又叫七弦琴。①〔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人民音樂出版社,1961年,第137頁。古琴最大的特征是十三徽,1997年出土于江西南昌雷陔墓漆盤上的古琴就清晰地描繪著8個徽位,②中國音樂文物大系編輯委員會:《中國音樂文物大系·江西卷》,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94頁。據此可知至少在東晉以前古琴就已經有徽。
學界已有專文探討古琴在古代日本和琉球的傳播,③〔荷蘭〕高羅佩:《中國古琴在日本》,宮宏宇譯,《中國音樂學》1999年第2期,第130—144頁;劉富琳:《中國古琴在琉球的傳播——琴師、琴曲考》,《音樂研究》2015年第3期,第21—27頁。也有學者在論述古琴藝術的海外和國際傳播的論文中,引用《三國史記》提及晉贈七弦琴給高句麗將其改造成玄琴的史話。④呂凈植:《中國古琴域外傳播研究》,《吉林藝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第11頁;王媛媛:《古琴藝術的海外傳播狀況及其意義》,《齊魯藝苑》2016年第4期,14—20頁。此外,還有論文提到12世紀初古琴作為大晟樂一員傳入朝鮮半島的事實。⑤趙維平:《朝鮮歷史上樂器的形成、變遷及與中國的音樂關系》,《樂府新聲》2012年第4期,第84頁。但迄今為止在學界并無專文研究古琴東傳朝鮮半島的歷史進程。
據筆者考察,針對《三國史記》中玄琴是由七弦琴改造而成的記載,中韓學界爭議不斷,有必要重新對其進行檢討。用于雅樂的古琴在朝鮮宮廷的使用也需要詳細梳理。另外,18世紀朝鮮半島曾經有過一股“七弦琴熱”,朝鮮文人不僅買琴、學琴、制琴,還將古琴“本土化”用于演奏朝鮮傳統音樂。文本將從七弦琴東傳高句麗、“雅樂用”古琴東傳高麗王朝、朝鮮王朝的“古琴熱”三方面,論述中國古琴東傳朝鮮半島的歷史進程及其發展變遷。
古琴最初傳入朝鮮半島的史實,可在《三國史記》卷三十二中找到(史料1):
《新羅古記》云:“初,晉人以七弦琴送高句麗。麗人雖知其為樂器,而不知其聲音反鼓之法,購國人能識其音而鼓之者,厚賞。時,第二相王山岳存其本樣,頗改易其法制而造之,兼制一百余曲以奏之。于時玄鶴來舞,遂名玄鶴琴,后但云玄琴?!雹迖鴺吩海骸俄n國音樂學資料叢書27》,首爾:銀河出版社,1989年,第34頁。
上文提到晉朝把七弦琴作為禮物贈給高句麗。韓國學者趙成審視當時政治外交情況,提出贈予高句麗七弦琴的更有可能是東晉。因為西晉存續的51年中持續受到匈奴侵擾,最后16年王室內部紛爭,高句麗還乘機收復漢四郡失地;東晉時期的高句麗由于受到前燕(284—370)侵犯,曾于336年和343年兩次遣使東晉,希望以此牽制前燕勢力,而東晉也在謀求北進,需要與高句麗保持良好的外交關系。①〔韓〕趙成:《玄琴考》,《古文化》1963年第2輯,第27—28頁。
上述史料中的七弦琴應該就是東晉雷咳墓漆盤上描繪的中國古琴,古琴很可能在4世紀初就傳入朝鮮半島。高句麗人收到七弦琴之后,知道這是樂器,卻不知如何演奏。當時的宰相王山岳將七弦琴加以改造,并作樂曲百余首。因演奏時“玄鶴來舞”,所以將這一新樂器命名為玄鶴琴,后稱為玄琴。玄琴是朝鮮半島最具代表的弦樂器之一,張六弦,設兩個雁足和16個通品,用匙(短小木棒)演奏(圖1)。

圖1 韓國現行玄琴②〔韓〕宋惠真:《韓國樂器》,首爾:悅話堂,2001年,第143頁。
玄琴與七弦琴形制相差甚遠,因此韓國學界對史料1所載的“玄琴源于七弦琴一說”多執不足信態度。加上類似于玄琴的弦樂器在4—7世紀的高句麗古墳壁畫上可以找到,它們大都4—5弦,設有10—17個通品,右手執短小木棍演奏,所以有韓國學者認為這些樂器才是玄琴的前身。③〔韓〕李惠求:《臥箜篌和玄琴》,載《韓國音樂論叢》,首爾:圖書出版秀文堂,1975,第147—163頁;〔韓〕崔昍:《高句麗玄琴研究再檢討》,《公演文化研究》2016年第32輯,第702頁。另外,高句麗古墳壁畫上這種通品弦樂器和古代中國臥箜篌非常接近,且以《隋書》為首的中國史料中記載高麗伎的樂器包含臥箜篌,所以玄琴前身是臥箜篌的學說在中日韓學界都有提出,韓國學者李晉源認為史料1中王山岳改良的不是七弦琴而是七弦的臥箜篌。④〔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210—213頁;牛龍菲:《嘉峪關魏晉廟磚壁畫樂器考》,甘肅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0頁;〔韓〕李晉源:《玄琴和臥箜篌》,載《韓國古代音樂史的再照明》,首爾:民俗苑,2007年,第71頁。近年又有韓國學者通過對比高句麗古墳壁畫和對應時期中國的琴箏類樂器,結合史料記載,推測玄琴是5世紀前后王山岳根據當時已經流行于朝鮮半島的臥箜篌,將有徽的七弦琴安上通品而誕生的一種新樂器。⑤〔韓〕鄭花順:《對玄琴的原形爭議的再考》,《溫知論叢》2009年第33輯,第444頁。
有關玄琴和臥箜篌的關系,不在本文探討范圍,筆者關注的是史料1中的七弦琴是否如韓國學者所說是七弦的臥箜篌?
韓國學者李晉源的判斷依據主要是《舊唐書》中“箜篌……似瑟而小,七弦”⑥《舊唐書》,中華書局,第1076頁。的記載。但是迄今為止被認定為臥箜篌的相關考古材料(3—5世紀),均不見七弦的形制,能確定弦數的反而以四弦居多。⑦王希丹:《高句麗古墳壁畫的考古學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博士論文,2016年,第92—93頁,表2—7。日本學者林謙三通過對比中日韓三國相關史料,也得出唐以前臥箜篌是四弦的結論。⑧〔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219頁。因此,筆者認為史料1中的七弦琴不是臥箜篌,而是七弦的古琴。東晉時期有名的琴師有戴逵及其子戴颙、戴勃,劉宋太祖聽了戴颙的琴音之后曾贈予他正聲伎一部。⑨吉聯抗:《魏晉南北朝音樂史料》,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26—27頁。由此可知,當時統治者非常喜愛古琴音樂,把古琴作為禮物贈與高句麗也合乎情理。
關于玄琴是否由七弦琴改制而成,在沒有新材料的前提下,僅根據史料1記載很難定論。但是七弦琴到了高句麗以后在朝鮮半島似乎并沒有得到進一步傳播,因為7—10世紀的統一新羅時期、11世紀的高麗初期未見與古琴相關的史料記載或圖像材料。
談起古代中韓音樂交流,就不得不提宋徽宗將大晟樂贈予高麗的歷史事件,伴隨著大晟樂的傳入,“雅樂用”古琴也于12世紀初登陸朝鮮半島?!陡啕愂贰分尽酚涊d,1116年6月高麗謝恩使王字之歸國,宋徽宗賜大晟雅樂,大量雅樂器傳入高麗,其中登歌樂器中有琴(一弦、三弦、五弦、七弦、九弦)各2面、軒架樂器也包含為數不少的琴(一弦5面、三弦13面、五弦13面、七弦16面、九弦16面)。①《高麗史》卷70:“(睿宗11年6月)睿宗十一年六月乙丑,王字之還自宋……今賜大晟雅樂、登歌樂器,編鐘正聲一十六顆、中聲一十二顆……琴一弦、三弦、五弦、七弦、九弦各二面……軒架樂器,編鐘九架,每架正聲一十六顆、中聲一十二顆……琴一弦五面、三弦一十三面、五弦一十三面、七弦一十六面、九弦一十六面?!眹鴺吩海骸俄n國音樂學資料叢書27》,第42—43頁。
高麗毅宗時期(1146—1170),宮廷雅樂編制中的古琴仍然形制多樣,數目繁多,登歌有“一弦、三弦、五弦、七弦、九弦琴各一……(軒架)一弦琴七、三弦琴一十、五弦琴十二、七弦琴十四、九弦琴十四”②國立國樂院:《韓國音樂學資料叢書27》,第40頁。。但是到了明宗時期(1170—1197),高麗的雅樂因為與南宋外交的長期中斷而迅速衰落,甚至缺少八音中的絲屬和竹屬樂器。③《高麗史》卷70:軒架樂獨奏節度,“樂之缺亂甚矣……八音之中,絲竹闕如也”?!俄n國音樂學資料叢書27》,第46頁。直到高麗恭愍王時期(1351—1374),伴隨著反元親明的政策,明太祖賜予高麗“編鐘十六架全,編磬十六架全,鐘架全,磬架全,笙、簫、琴、瑟、排簫一”④《高麗史》卷70,第47頁。,“雅樂用”古琴再次傳入高麗宮廷。
1392年李成桂推翻高麗政權建立了朝鮮王朝,為了恢復宮廷雅樂,朝鮮王朝曾向明朝求購雅樂器,太宗5年(1405)明成祖賜給朝鮮“編鐘、編磬各十六,琴四張、瑟二床、笙二攢、簫四管”⑤《太宗實錄》卷12,太宗3年閏7月13日,第二條記事。。但這些樂器遠不能滿足祭祀用雅樂器需求,于是朝鮮世宗(1418—1450)首設樂器都監,于1424年11月制作了琴、瑟、大箏、牙箏等雅樂器用于宗廟祭禮,其中琴的數量最多,共造了八架。⑥《世宗實錄》卷26,世宗6年11月18日,第三條記事。禮曹啟:“由是宗廟社稷樂器不備者有年,今更立都監,造笙二十一部,與中朝所賜無異?!衷烨侔耍?,大箏、笌箏各三,伽倻琴、玄琴、唐琵琶、鄉琵琶各二,宗廟諸祀,用之周足,其功不細,工匠不可不賞?!蓖?2月,新造的樂器被用于朝會演奏和宴享合奏。⑦《世宗實錄》卷26,世宗6年12月4日。禮曹啟:“今新造琴、瑟、大箏、笌箏、笙、竽、和等樂器,獨于朝會奏之,請自今并于宴享合奏,從之?!睆拇?,朝鮮宮廷可以按照需求自制古琴,用于演奏宮廷音樂。
1495成書的《樂學軌范》卷六《雅部樂器圖說》引用陳旸《樂書》的記載對朝鮮宮廷的“雅樂用”古琴做了介紹,并繪有古琴形制(圖2)。圖中所繪古琴為常見的仲尼式,七弦13徽,和中國古琴無太大差異。
但是朝鮮王朝在歷經壬辰倭亂(1592—1598)和丙子胡亂(1636—1637)后,政治經濟文化受到重創,用于禮樂祭祀的樂器也毀壞殆盡。⑧《英祖實錄》卷56,英祖18年8月2日,第一條記事:樂院提調閔應洙曰:“壬辰以后,樂器崩亡,今之聲律,壞盡無余?!钡匠r英祖(1694—1776)時期禮樂才有機會重新恢復,但宮廷所制古琴不知為何彈不出聲,于是1769年英祖特命樂工黃世大隨燕行使去北京探其究竟。⑨《英祖實錄》卷106,英祖41年11月2日,第一條記事:“以我國唐琴、笙簧不成聲,命樂工隨燕行者,學其音以來。”才知朝鮮宮廷古琴因為用的是熟絲做琴弦,故彈之無聲,于是樂工從北京購買七弦琴一架以及琴弦,并購得《琴學正聲》六冊。⑩《同文匯考》卷5《使臣別單》:(英祖45年)“至于唐琴,從前貿來者以匪桐匪椅之木,加以厚漆,縆以熟絲,制既不中理,固無聲真,古所謂啞琴,買之無用,故明會買其《琴學正聲》六冊”。〔朝鮮〕鄭昌愿等著:《同文匯考2》,首爾:國史編纂委員會,1978年,第1676頁。由此可見,當時朝鮮宮廷在努力完善古琴的制作。
此后,“雅樂用”古琴一直被用于文廟、宗廟祭禮樂,但是現今古琴只是形式性編入文廟雅樂登歌(圖3),真正的演奏法已經失傳。①遲鳳芝:《朝鮮文廟雅樂的傳承與變遷》,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128—129頁。

圖2 《樂學軌范》描繪的古琴②〔朝鮮〕成俔:《樂學軌范》(蓬左文庫收藏版),首爾:國立國樂院,2011年,第217、294、295頁。

圖3 現今韓國文廟雅樂里的古琴③〔韓〕宋惠真:《韓國樂器》,首爾:悅話堂,2001年,第144頁。
受中國儒家思想影響,朝鮮半島歷代文人也用彈琴來修身養性,只是這里的“琴”一般指玄琴、伽倻琴、唐琵琶。隨著朱子學的導入,古琴也逐漸成為文人階層愛彈的“琴”。朝鮮半島最初的朱子學者安珦(1243—1306)就曾“蓄儒琴一張,每遇士之可學者,勸之”④延世大學東方學研究所:《高麗史》(下),首爾:景仁文化社,1972年,第324頁。,他的徒弟金方慶(1212—1300)也“善儒琴”⑤延世大學東方學研究所:《高麗史》(下),第295頁。,這里的儒琴應該就是古琴。金守溫(1410—1481)《琴軒記》中用“御銀甲促珠徽,為鼓宮聲之數引”⑥韓國古典翻譯院:《續東文選》卷13,韓國民族促進會,1968年,第3842頁。詩句,描寫朝鮮文人金紐(1436—1490)演奏古琴的樣子。另外李得胤(1553—1630)在《玄琴東文類記》中收錄了《九引十二操》《蔡氏五弄》《胡笳》《廣陵散》《琴操十首》等幾十首古琴曲名。⑦〔韓〕尹瑛海:《朝鮮前期士大夫琴樂研究》,首爾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131頁,表11。朝鮮文人對古琴的關注還可以從許多畫作中得到印證,如文人畫家李慶胤(1545—1611)的《路中相逢圖》;尹斗緒(1668—1715)的《樹下彈琴圖》;尹德熙(1685—1776)的《抱琴訪友圖》;金弘道(1745—?)的《煎茶閑話》(圖4)等,都可以看到文人和古琴的身影。

圖4 《煎茶閑話》(18世紀)⑧ 國立中央博物館:《檀園金弘道》,首爾:國立中央博物館,1990年,第59頁。
通過洪大容(1731—1783)所著《湛軒書》中《琴鋪劉生》的記載,可窺視18世紀朝鮮文人跟隨燕行史到清朝購買古琴,積極學習演奏的情況?!墩寇帟吠饧?(史料2):
入京以后,思得解琴者一,聽其曲,訪問頗勤,終不得。是行,樂院稟旨,定送樂師一人,求買唐琴及笙簧,因令學其曲而來,使上通使李瀷主其事。正月初七日,李瀷得唐琴及笙簧而來,琴為蕉葉古制,問其價為一百五十兩云?!瓰嬕蜓栽L得解琴者,姓劉,是太常伶官,方在琉璃廠,開鋪賣器玩……初八日,李瀷與樂師往訪,樂師歸,言劉生運指輕快,音格雖近繁促,其高雅終非玄琴之比……副使盛稱其妙,且勸我停游觀,專意學習。俾傳于東方曰,樂師愚迷,不足以得其妙……十三日,至琉璃廠,逢李瀷與樂師訪劉生,遂偕至其鋪……樂師以銀五兩買一琴……十八日,與樂師復至劉鋪,劉為買賣,應接勞碌,專托張姓,略教樂師以調弦諸法。張姓彈《平沙落雁》及《漁樵問答》一闋,指法甚疎。二十二日,自琉球館復至劉鋪,樂師適至,學《平沙落雁》數章?!w劉身居市井,專意牟利,見余不以幣請學,余亦鄙其瑣瑣,從此不復往。惟與樂師傳其所學,夜輒習之,粗得《平沙落雁》七八段而已。①傳統藝術院:《朝鮮后期文集的音樂史料》,首爾:民俗苑,2004年,第55—62頁。
1765年,洪大容跟隨冬至使一行至燕京,同行的還有掌樂院樂師,目的就是購買唐琴和笙簧,并學其音樂。這里的唐琴便是與鄉琴(朝鮮玄琴)相對應的中國古琴。上通使李瀷到燕京之后最先以150兩價格購買一架蕉葉式琴,并邀請曾是太常寺伶官的琴鋪老板劉生來宿所演奏古琴。因為洪大容精通玄琴,副使便命洪大容專心跟劉生學習古琴技法以回國傳授。于是洪大容便和樂師一起三番兩次找到劉生希望能跟他學琴,在這個過程中,朝鮮的宮廷樂師以銀5兩買了一架古琴,并跟琴鋪的張氏學調弦法??上⑸K歸只是個生意人,過度看重金錢,對古琴教授只是敷衍了事,最終洪大容只學會了《平沙落雁》中7—8段而已。
通過《琴鋪劉生》一文,我們可以看到朝鮮使臣、樂師、文人購買古琴、學習古琴演奏的急切心情。洪大容作為當時朝鮮最具影響力的文人之一,甚至直言古琴的高雅并非玄琴可及,直觀體現了當時朝鮮上層人士對古琴的熱烈追捧。
18—19世紀的朝鮮文人不僅購買古琴、學習古琴的演奏,還制作古琴、編撰古琴譜,試圖將古琴本土化。前文提到的文人畫家尹斗緒曾參照明代高濂《遵生八箋》卷15的《古琴新琴之辯》和《琴窓雜說》以及《朱子大全》制作古琴,他所造古琴與掌樂院所藏的古琴并無異樣。②〔韓〕樸銀順:《恭齋尹斗緖》,首爾:dolbegae出版社,2010年,第269頁。此外,柳重教(1821—1893)在《弦歌軌范》第二章《琴律》篇,描繪了一架獨特的琴——紫陽琴(圖6)。紫陽琴和古琴一樣張七弦,但沒有古琴特有的徽,取而代之的是十三個固定的柱。演奏時用以“左手拇指及食指,壓龍齦背……乃以右手就臨岳內數寸地,用筳彈弦,中國人用指不用筳,今亦取便從東俗”③〔朝鮮〕柳重教:《省齋集》別集第3卷,首爾:韓國古典翻譯院,2013年,第542頁。。因此,從形制和演奏方式看,紫陽琴其實是古琴與玄琴的結合體。

圖5 柳重教的紫陽琴④〔朝鮮〕柳重教:《省齋集》別集第3卷,第543—544頁。
朝鮮半島最初的古琴譜是徐有榘(1764—1845)編撰的《唐琴字譜》,詳細介紹了古琴的演奏法、歷代琴式以及古琴減字譜,可惜沒有記錄古琴音樂的樂譜。⑤國立國樂院:《韓國音樂學數據叢書15》,首爾:銀河出版社,1989年,第141—144頁。所幸之后的《七弦琴譜》(1885)和《徽琴歌曲譜》(1893)都有當時被用于演奏的樂譜。
1880年,尹顯求跟隨使臣來到燕京,購買了一架古琴并得《向齋琴譜》一書,回國后對比樂部諸書得到古琴調弦法,并花費10個多月時間,把七弦琴按照朝鮮音律調音,使之演奏起來與東琴(玄琴)無太大差異。不僅如此,尹顯求還和其弟尹用求一起為學習七弦琴的人專門編撰了《七弦琴譜》。⑥參見《七弦琴譜》序文:“王于兄,秋河先生,攻經術而兼通律呂,每以東琴不合古氏為惑。庚辰年,從節使購七弦琴于燕京,兼得向齋琴譜。與秋河參較樂部諸書,則制作規法,果無差異,遂因向齋譜,先得調弦之法。次以我國調音解之,弗十數月,工夫僅領旨趣,其韻響之雄暢圓雅,與東琴少無異焉。乙酉年,又與秋河講靡數月,爰成一譜,開錄如右,以俊后之愿學者。”國立國樂院:《韓國音樂學數據叢書16》,首爾:銀河出版社,1989年,第79頁。
《七弦琴譜》在序文后描繪了琴的構造,詳細敘述調弦法(史料3):
初調第六弦以林鐘律為散聲,與東琴棵下清相同,次調第三弦按三弦九徽與六弦散聲相應……四弦散聲乃東琴文弦聲相同也……第一弦散聲為無射南呂間律,第二弦散聲為無射律,第三弦散聲為黃鐘無射間律,第四弦散聲為黃鐘律,第五弦散聲為仲呂律,第六弦散聲為林鐘律,第七弦散聲為南呂律。
根據上述史料可知,尹氏兄弟調弦的古琴,第六弦散聲為林鐘,第四弦散聲則為黃鐘,各自與玄琴的棵下清(第四弦)和文弦(第一弦)相對應。黃鐘到林鐘構成五度關系,朝鮮玄琴演奏正樂時,一弦文弦(?E)和四弦棵上清(?B)也是五度。尹氏兄弟的這種調弦法正是為了讓古琴的演奏更為接近玄琴。
在此調弦法的基礎之上,《七弦琴譜》用井間譜和合字譜①合字譜類似于中國的減字譜,用符號和簡體字組合成,表示音位和演奏法。收錄了《本靈山》《上靈山》《念佛還入》《打令》《與民樂》等朝鮮傳統樂曲。圖6展示了《七弦琴譜》中《本靈山第一章》的樂譜,其中圓圈部分為杖鼓演奏法。井間譜為二井間一拍,分三行記譜,右行的合字譜,上方數字表示弦數,下方用律呂名表示音高;中間行是用韓文記錄的朝鮮肉譜②肉譜也叫口音譜,是用模擬樂器聲音的擬聲字記錄音高的記譜法,每種樂器的肉譜口音都是不一樣的。;左行的大寫數字表示左手的演奏。此外尹用求還延用《七弦琴譜》的記譜方式,于1893年出版《徽琴歌曲譜》一書,嘗試用七弦琴伴奏演唱朝鮮“歌曲”③此處的“歌曲”是管弦伴奏的抒情歌,是朝鮮半島傳統聲樂體裁,一般分五章,演唱之前有前奏,謂之大余音,三章和四章之間一般有間奏,謂之中余音。2009年韓國的“歌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為人類無形文化遺產。。
總之,在19世紀后半葉,以柳重教和尹氏兄弟為代表的朝鮮文人通過制琴和編撰樂譜,將中國古琴在朝鮮半島的本土化推向高峰。但是20世紀以后,古琴在朝鮮半島逐漸沒落,并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流傳。
早在4世紀,古琴就傳入朝鮮半島高句麗,但目前尚難斷定玄琴就是由古琴改制而成,也沒有材料表明古琴在7—11世紀朝鮮半島得以傳播。12世紀初北宋大晟樂傳入,古琴作為雅樂器登陸朝鮮半島,一直用于演奏宮廷雅樂。13世紀末期,伴隨朱子學傳入,高麗文人階層開始關注古琴,古琴在朝鮮半島民間得以傳播。15世紀初,朝鮮宮廷開始自制作古琴,以滿足宮廷雅樂演奏需要。17—18世紀,越來越多的朝鮮文人開始學習彈奏古琴,不但赴清購買古琴和琴書,還自制和朝鮮宮廷并無異樣的古琴,朝鮮宮廷也努力完善制琴技術。到了19世紀,有朝鮮文人研制出古琴和玄琴的結合體——紫陽琴,體現了古琴在形制上的朝鮮化。還有朝鮮文人將古琴按照玄琴音律調弦,用于演奏朝鮮傳統樂曲;編撰古琴樂譜,供學琴者使用;用古琴為朝鮮文人歌曲伴奏。至此,古琴在朝鮮半島的本土化達到高峰。20世紀以后,古琴在朝鮮半島逐漸沒落,現僅在韓國文廟雅樂登歌樂隊中可以找到古琴的身影。

圖6 《七弦琴譜》“羽調初大葉”④ 國立國樂院編:《韓國音樂學數據叢書16》,首爾:銀河出版,1989年,第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