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許多故事都有著相同的開頭:很久很久以前……有經(jīng)驗的孩子一聽見這幾個字,眼睛里就發(fā)出光芒來,這預(yù)示著精彩的故事就要登場了,那是母親、祖母、太祖母們都聽過的,然后一代一代傳下來,每個故事都是那么迷人,叫人百聽不厭。
不過,這個故事不在此列。這個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后……
是的,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人類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具體變化是怎樣的,短短篇幅也沒法詳盡敘述,我在這里要說的僅僅是一頭驢子。它是地球上最后一頭驢子,因此它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郑盒汅H。
小寶驢的主人是司馬先生,司馬先生有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半坡農(nóng)場,小寶驢就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平安長大,成為一頭漂亮健壯的青年驢。
小寶驢每天在半坡農(nóng)場待著。它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那些凡事愛操心的人類專門為它組建了一個“保護驢子人人有責委員會”,委員都是有著各種頭銜的專家。他們?yōu)榱诵汅H一頭驢的安置保護問題,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會,爭吵個不休。
有專家認為,應(yīng)該把小寶驢帶到動物園展覽。每天五十輛免費大巴運送游客,門票收入用來發(fā)展流浪狗的救助事業(yè)——因為它們也要滅絕了。
但是,另外一些專家卻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這樣寶貴的生物在動物園是不安全的,容易被壞人劫持,萬一用它的基因“改良”出可怕的怪物呢?
還有一個“天才”級別的委員說,應(yīng)該趁小寶驢年輕力壯的時候把它殺掉,制成標本永久保存,不然等它老了,死了,制成的標本就沒那么英俊了。
專家們提出的議案足有二萬五千條,司馬先生一條都沒有理會。
司馬先生是個有意思的人。他最喜歡的古人是陶淵明,最喜歡的詩句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一個人經(jīng)營著祖?zhèn)鞯陌肫罗r(nóng)場,住舊房子,穿舊衣服,用舊工具,只有食物是新的——所有糧食和蔬菜都出自他的雙手。11點鐘青菜從泥里拔出來,經(jīng)過清洗、切割、烹調(diào),12點鐘準時放到餐桌上,仔細一聞,熱氣里還散發(fā)著清晨露水珠的氣味呢。
司馬先生用他一貫慢吞吞的語調(diào)告訴專家們。
“我猜它更愿意活得像一頭真正的驢子——有一個使喚它的主人,有一個干活的農(nóng)場,愿意在哪兒打滾就在哪兒打滾,愿意在哪兒唱歌就在哪兒唱歌,肚皮癢了就在干草垛上使勁蹭,什么時候蹭舒服了什么時候停止……”
沒有人問過小寶驢本驢的意見,但是毫無疑問,司馬先生的意見是它最擁護的。司馬先生是個好人。世上好人很多,一個優(yōu)秀的農(nóng)夫兼著優(yōu)秀的主人,這就非常難得了,從某些方面說,小寶驢是一頭幸運的驢子。
司馬先生給小寶驢安排了一頭驢子所能過的最合適的生活。它有一個光線黯淡的古老廄房,廄房里散發(fā)著廄房通常都會有的氣味;還有一個木頭食槽,一個鉛皮飲水桶。在天氣不那么惡劣的時候,司馬先生會讓小寶驢拉拉小磨,或背一點兒糧食。他不愿意小寶驢有吃白飯的愧疚,這位好人總是把一切想得很周全。
小寶驢的生活是愜意的,衣食無憂,地位尊貴,萬千寵愛在一身。白天,它有時站在食槽前閉目養(yǎng)神,有時候四處溜達,跟橘貓阿黃聊聊谷倉的鼠患問題,或者跟看門狗小黑談?wù)勚伟玻娜兆舆^得平靜又愉快——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但是,它的內(nèi)心感受如何?沒有人去探究,包括心細如發(fā)的司馬先生。要是有人鉆進它的內(nèi)心去探究一番,也許會被它的心事嚇一跳。不,就算不鉆進小寶驢心里,只要夜里多多留神,也能發(fā)現(xiàn)一些奇妙的事情。

所有的夜晚,當半坡農(nóng)場陷入香甜的睡眠,在廄房的某個幽暗角落,就會悄無聲息地走出一位廄神。
——你可能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每一座廄房里都有一位廄神。他們白天隱藏在廄房的某個角落,夜晚才悄悄現(xiàn)出身來,照料他們心愛的牲口。他們生性善良,
愛好整潔,以照顧好牲口為己任,一定要讓它們
活得舒舒服服,無災(zāi)無病,這幫了我們曾曾曾曾祖父輩的人不少忙。當然現(xiàn)在很難再見到他們了,因為,廄房幾乎沒有了嘛。至于失業(yè)的廄神去了哪兒,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當然,半坡農(nóng)場的廄神沒有失業(yè)。因為半坡農(nóng)場不僅有廄房,廄房里還有個小寶驢。
入夜,半坡農(nóng)場已經(jīng)睡熟,小寶驢站在食槽前打盹,在廄房的頂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忽然冒出一簇幽微的亮光,廄神就在亮光里出現(xiàn)了。他穿著古代樣式的馬甲和馬褲,頭上裹著一條手巾,腰扎褐色布圍裙,小得像一只夜蛾,并且有一對靈活的透明翅膀。

“你睡著了嗎?”廄神跳到食槽上,他的身體發(fā)出一種淡淡的光芒,像一盞燈似的把食槽照亮。
廄神察看草料。草料很新鮮,很多,幾乎沒動多少。
“你來了,阿甲。”小寶驢說。阿甲是這位廄神的名字。
“你的胃口好像不大好啊。”阿甲憂心忡忡地說。
“一想到地球上只有我一頭驢子,我的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憂傷。”小寶驢悶悶地說。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是你也不能老是想著它,會讓你生病的!”
“怎能不想?我永遠不會有朋友,永遠不會有配偶,更不能擁有一個孩子。這是多么絕望的驢生啊!”
“我和你一樣。我有好幾百年沒見過另外一個廄神了……”
“可你是廄神啊!你還能再活幾百年,在這幾百年間,你說
不定就能和另一位廄神相遇,可我呢?我至多能活二三十年,生命
如此短暫,孤獨卻長到無限!”
“呃,你才七歲,還有好幾個七歲可以活呢。再說了,我也是你的朋友啊,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彼此都是唯一。”
“好吧。”小寶驢說。可它還是悶悶不樂。
阿甲殷勤地揀去草料里的土屑,趕走討厭的蚊蚋。廄房的窗戶開著,他認為開得太大,又給關(guān)上一些。他關(guān)切地問小寶驢:“你覺得好些了嗎?夜霧太大,會讓你的毛受潮的。你知道,毛受了潮心情更不好。”
小寶驢說:“我不在乎夜霧,也不在乎毛受潮。我只想看到另一個同類。”
阿甲發(fā)出的光芒黯淡了一些。他沮喪地說:“如果你要更美味的草料,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弄到,但是另一頭驢子,我真沒那個本事!”
小寶驢沒有說話,又沉浸到深深的憂思之中了。
第二夜,當半坡農(nóng)場睡熟的時候,廄房里又亮起一抹微光。
“晚上好,我的小寶驢!今夜心情如何?”阿甲跳到食槽里,手腳麻利地翻檢草料。他把一粒揀出的小石子拿給小寶驢看,并用夸張的語氣說:“看!如果你把它吃下去,牙齒肯定會崩掉的!”
“應(yīng)該是,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找不到一個同類來和我玩耍,再漂亮的牙齒也毫無意義。”
“哎呀,你怎么老是想著這件事!”
“當然了。我一天比一天長大,就一天比一天孤獨,你不是驢,這一點你不會明白的!”小寶驢說完陷入沉思,不再搭理它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