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又開了

楊心乙

我大概一直不懂得 “老”是個什么意思。是春天里開得正艷的鮮花枯萎了？是陽臺喵喵叫著的小貓不再有力氣蹭你的手？是原本金碧輝煌的新房長滿了苔蘚與蜘蛛網？我不懂得。我也不想懂得。

我以為我會一直不懂得。

直到去年過年時隨父母看望了遠居另一座城市的大姑奶奶和大姑爺爺。83歲的姑奶奶僵直地躺在養老院的病床上，一只手無意識地緊緊抓著床邊的欄桿，呆滯的目光一直落在我們身上：那是她最疼愛的孫子——她不記得了;那是她的女兒——她不記得了;那是她的侄子——她不記得了……她只會在父親如教導小兒學語般的引導下含混地發出兩個音節“jianjian”——那是父親的小名;84歲的姑爺爺只是拉著父親的手，抽泣著喃喃重復：“你們忙，忙……”春節的喜慶在這偏遠的養老院里一絲也無，我的耳朵里始終充斥著老人的變形的慘叫，凄厲的哭嚎……

父母與表姑在樓下交談著，我卻沒來由地生出一種絕望。是不是總有一天，那躺在床上的哭泣的，是我的父母。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愛的，我深愛的那兩張面孔，逐漸在我眼中面目全非。他們是不是也睜著懵懂的雙眼問我你是誰，而我只能一遍遍重復著，我是你們的女兒，女兒……那兩雙原本深邃而后卻混沌的雙眼好像要將我也吸進一片荒蕪的夢境，我只能絕望地號啕大哭，卻再也喚不醒他們沉睡的記憶。

似乎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父母與孩子更矛盾的存在。他們注定充滿愛意地凝視著你的成長，你卻注定充滿悲涼地看他們老去;他們注定歡喜地迎接你的誕生，你卻注定絕望地看著他們逝去;你明明深愛著他們，卻將背刺對著他們;你明明想要給予他們這世上最甜美的夢境，卻無數次用任性帶他們墜入無邊黑暗。在你面前，他們最善偽裝，永遠留給你一個堅強又溫柔的軀殼，再將內里的創傷向更深處埋去。在他們面前，你最真實，那個污濁的你只有在此刻才會顯露，因為你不必用假笑與忍讓去換取好感，因為你面前的兩個人，會不肯設防地擁抱你，撫慰你，明知會一次次被你刺傷。

我無法忘懷小姑奶奶的淚水。在看到自己幼時姐妹如今境況后的淚水。我知道，她在害怕，害怕有一天一個人走在繁華的街道上，看著電影院霓虹閃爍的巨幅海報，看著時裝店里靚麗的青年男女，突然意識到：

“都死了？”

“什么？”

“都死了。”

“誰？

“我的朋友，我的同學，我的父母……我，只有一個人了。”

“……”

“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

恍惚地想象著，那個垂著頭抽泣的人，那個整日躺在床上的人，突然變成了母親，再變成父親。我驚恐地尖叫著，卻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畫面突然轉換，我站在宿舍門口，“下個星期見，我走了！”我對眼前的兩個身影揮揮手，扭過頭向教學樓走去，傷感突然充盈了我的胸腔。可三毛說：“飛行的時候不要回頭。可當我掠過故鄉，便想回頭再看一眼，只一眼，我便墜了下來。”于是我便固執地不回頭，即使那里是我的故鄉，有兩個人，會一直注視著我的背影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然后回頭，走向下一個星期的輪回。可會不會有一天，我會打破這個輪回，下個星期見變成了下個月見，再變成明年見，直到再也見不到。

我們還有幾個一起的元宵節呢？

端午節呢？

中秋節呢？

春節呢？

或許到最后的最后，屬于我們的，只有無數個清明節。你未曾認真注視過他們，羞于一句“我愛你”，上天便給了你最后的機會，讓你在無數次逃避后，在荒涼的陵園，望著青石碑上的照片，凝視著他們，一遍遍重復著“我愛你”，用手指去描摹上面的刻字，去補償前半生的虧欠。

“老”的意思，就是換一個地方長久地休息？

可無論多久的休息，人總是會醒來，不是嗎？于是你一遍遍呼喚著他們的名字，渴望著叫醒睡夢中的他們。可是不是有一個叫時間的怪獸，把睡夢中的他們吞噬，再吞噬你？我不要這樣，我要做暫時的不死鳥，即使我的翅膀折了，我的羽毛脫了，我也要與這怪獸搏斗。請求上蒼看見我的誠心，給我在世時間之久長，護住父母的幸福和年歲。然后，我明白了，那天空是你，那山川是你，那陽臺懶洋洋的老貓是你，那水杯口升起的熱氣是你，那長久的靜默是你，那盛放的鮮花是你，我無時無刻不被包裹在你們的氣息里。

看，花不是又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