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眼睛的兔子

苗煒

有一本書，我?guī)啄昵翱催^，念念不忘。這本書叫《琥珀眼睛的兔子》，作者埃德蒙·德瓦爾，是個英國人，陶瓷藝術(shù)家，畢業(yè)于劍橋大學(xué)。他在日本學(xué)陶藝的時候，總和他的舅老爺聚，舅老爺是奧地利人，掌管瑞士銀行的東京分部。舅老爺收藏著一堆日本根付，根付，和服上的一種小裝飾品，有的是象牙做的，有的是栗木做的，很小很輕，放在口袋里就會混在鑰匙和零錢之中。

舅老爺這些收藏，倒不是自己搞來的，而是祖輩留下來的，他是埃弗呂西家族后代。這戶猶太人家的祖上，起家于敖德薩，販賣烏克蘭農(nóng)產(chǎn)品成為大富翁，后來移居維也納，在維也納開銀行。大兒子繼承家業(yè)，把生意越做越大，小兒子就喜歡藝術(shù)，資助的畫家是雷諾阿，交往的朋友是普魯斯特。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到二戰(zhàn)的時候，不可能打兩個包裹卷兒就跑，德奧合并，埃弗呂西家族的銀行資產(chǎn)被沒收，大批的藝術(shù)收藏被充公，大批的藏書被搬走。舅老爺這264個根付，是歷經(jīng)磨難的收藏。

這些擺設(shè)，這些收藏，凝聚了很多的情感，讓你神魂顛倒。

二戰(zhàn)結(jié)束，出生在荷蘭的家族后人伊麗莎白，去維也納找祖上的老宅子，還想著宅子里有媽媽的畫，應(yīng)該帶回來。老宅子里住著美國軍官，軍官說，有一位老女仆，一直住在宅子里，老女仆名叫安娜。1945年冬天，埃弗呂西家族的后人伊麗莎白，在維也納老宅子見到女仆安娜，女仆安娜交給伊麗莎白264個根付，這都是安娜一個個藏起來的，她從納粹軍官的眼皮底下，把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一個個偷走，藏在她的床墊下面。名畫、名貴家具、藏書，都被國家拿走了，這些小玩意沒人在意。伊麗莎白就是埃德蒙的姥姥。她寫過一本小說，記述1945年返回維也納的旅程，小說沒有出版過，留下261頁的打印稿。埃德蒙讀姥姥的這本書稿，感嘆說，這本小說不宜出版，它生硬的情感讓人讀起來很不舒服。伊麗莎白堅持給奧地利政府寫信，索要自家的藏畫和藏書，歸還回來的很少。到了晚年，這位堅持寫信的老太太，燒掉了親人之間的幾百封通信，也不再談?wù)撨^去。

舅老爺死了之后，埃德蒙繼承了那些根付，裝在一個小陳列柜里，搬進倫敦的家里。這些根付是女仆安娜在二戰(zhàn)中保存下來的，但埃德蒙不知道安娜的全名，知道其名字的長輩都已過世。埃德蒙去東京、維也納、敖德薩，寫出了根付的故事，也寫出了這個家族的故事。他說，物品一直被人運送、出售、交換、偷竊、遺失和失而復(fù)得，這就是講述它們的故事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故事也是某種類型的事物。故事和物品之間有共通之處：一種光澤。”

埃德加·龔古爾寫過一本書叫《一個藝術(shù)家的居所》，他巨細無遺地描繪了巴黎自己家中的每一間屋子的擺設(shè)，細木護壁板，繪畫，書籍，小擺件，他試圖再現(xiàn)每件物品的擺放位置，以此來紀(jì)念他去世的兄弟。占有是雙重的，這些小東西引發(fā)貪欲，讓你癡迷于購買和迷戀。這些擺設(shè)，這些收藏，凝聚了很多的情感，讓你神魂顛倒。西方人認為，日本匠人喜歡做小東西，小小的根付，雕工細膩豐富。這是因為日本人本身就矮小，所以他們的藝術(shù)品沒有氣勢，只在意小玩意的精致繁雜。法國作家莫泊桑說，在所有愛好中，對小擺設(shè)的愛好是最可怕和最難以抗拒的，對小擺設(shè)的愛好不僅是一種熱情，也是一種躁狂癥。

我自己并沒有什么收藏物品的嗜好，這本《琥珀眼睛的兔子》可能是我看過的有關(guān)收藏的最好的一本書。它更像一本家族史，講述有哪些物品能艱難地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