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玻璃、鏡子、白鐵皮……哦,這些
不存在之物,為何總是將我內心的寂暗
掏挖出來。走在它們之中,
仿佛被展閱,被示眾,
我無處遁逃。
它們是什么?
為什么比人更容易窺見我的本性?
我躲避多年,依然被其追殺,無處遁逃。
有時它們的呼喚像是某個深夜敲擊棺槨的
聲音。死人在慢慢醒來,
而活著的人,承受這擊打,無處遁逃。
我見過鏡子里下著一場漫長的雨。
玻璃在月光下碎裂,有如自焚。
三十碼之外,一群黑鳥在白鐵皮上歌唱,
——親人還未降生。
我能取走什么,從這些反光的東西中?
我的話語被蒸發,等于沒說,
被動地活在無處不在的
恍惚中,形同白活。
那么多的悲苦,不是被消解,就是被堙埋,
我恐懼,但又找不到恐懼之物——
就像一朵云,因天空巨大的反光
而不能掖藏漂泊的身世,
到處都是空間,但無處遁逃。
門廊盡頭的那塊鍍金牌匾
仿佛突然被抽走重量,啪的一聲,
掉落地上。——牌匾上的字也隨之摔碎。
墻上的鏡子跨出幾步,似乎想
遏制它起身的欲望,
(又仿佛安慰著它的跌落)——
你向鏡里探望,一條灰色的云,形同陌路。
被鳥叫猛然掀開的幾扇窗戶,
像翅膀拍打著光斑,掉入鏡子里。
一只幻想在牌匾上題字的蒼蠅,
穿過門廊,遠遠地,停歇在風的喘息上。
現在,一個穿深黑風衣的男子,
穿過門廊,徑直踅過那牌匾的拐角,
來到鏡子正中央坐下。他取下滿臉的驚恐,
從左耳那里,掏出
一只蛻殼的蟬鳴——
昨夜猶豫著未被摁響的門鈴,隨著一盞
頂燈的不翼而飛,聲音大作,
像鏡面突然碎裂。
所有大于毀壞的東西都會保留下來,
就像淤塞的過去終究會
找到一個出口:未來——
我記得回憶的形狀,
它有時像過去,有時又像未來。
然而我們不會比我們的腳跑得更遠,
也不會比遺忘到來的更快。
唯有生活會留下來陪伴我們,
哪怕這生活是一個惡魔般的情人。
我們試圖建立過什么,在這世界上;
就像西緒弗斯推著那塊
不停滾落的石頭上山?
也許吧。但我記得楓橋夜泊,
所有的客船都不曾到來,只剩
一江迷霧般的空茫……
然而那不曾出現的就算依然在消失,
并未能阻止我們為毀滅而生。
時間給我們一個頹敗的加油站,
空間就拉開一個口子,
輸送來更多的石油;
——盡管那石油看上去像我們的血。
早晨,漩渦還未醒來,
江面還有一大片平靜可供我們散步。
還有垂直的倒影,像一面反向的鏡子,
臨照出我們沒有錯亂的面龐。
還有柳樹下的風,說著早春的溫煦,
雖說這溫煦還不足以吹開芽苞。
還有稻草人向我們走來,
——從泛白的土地上;盡管中間
還隔著一大段生長的距離。
還有肩頭可以暫時停放我們的頭顱,
因為鳥兒剛出巢,江面開闊像
一條風平浪靜的跑道。
漩渦還未醒來,但很快就會醒來。
很快,秩序將被打亂,
江水將從自身的動蕩中帶來大地的
旋轉。而望江的人,畫橋的人,
垂釣者,晨泳者,很快也將棄岸而去,
像逃離瘟疫一樣逃離那漩渦,
回到各自的影子下,去延續昨天那
尚未過完而必須
過下去的生活……
我倒向思維的另一邊,
仿佛一個意志的反作用力。
趨光是本性,
但無人觸及的暗處更令人神往。
我倒向狂歡的另一邊,
留下思維,像一個忙碌的大廚。
俗世的口味總是如此難調,
顧此失彼,幾乎是每一個大廚的宿命。
現在,站在大地的另外一邊,
我垂憐我的思維。
它隨大眾的口型飄拂,
仿佛一個丟失重量的鐘舌。
然而,“它是思維嗎?”——
每晚檢視,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天空星辰閃爍,
但每一顆固若金湯,
從未在浩瀚的蒼穹丟失自我。
我倒向時代的另一邊,
以此割開自我——一半給生活,
一半給生活的反對者。
像分岔的火苗在人群中行走,
我有時亮如白晝,
有時,又暗若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