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甘耀明 著
貴州人民出版社
出版:2019年6月
定價:45.00元
甘耀明小說《冬將軍來的夏天》幾乎是先聲奪人地,將我們帶入某種近乎著魔的氛圍:在遭遇強暴的前三天,29歲的幼兒園女老師黃莉樺的祖母,在失散多年后憑著年輕時從魔術團學來的縮骨功,蜷縮在一口箱子里,不聲不響地回了家。這里,所有人仿佛置身于科塔薩爾筆下那座“被占的宅子”,在四周遍布的詭異氣氛中等待某種靈異事件的降臨。但我們等來的不是怪力亂神的奇事,而是不請自來的傷害。三天后,幼兒園園長的兒子廖景紹在黃家的客廳里強暴了酒醉后的黃莉樺。
如何描述這樣一部小說:熟人性侵、魔幻現實,或者別的什么?是不是只要有了“性侵”的前奏,就逃不開先入為主的論調,必然會以一連串悲傷的句子,將其后的情節定義為控訴法律、哀怨自責的利器?當然不是。甘耀明深知,表達“性侵”永遠不會只有一種途徑:這是傷害的開始,也是救贖的開始。《冬將軍來的夏天》書分五章,真正涉及“性侵”的不過區區兩章。顯然,這里的強暴只是人生大戲的引子,他要討論的是在強暴之后,被害者如何度過漫長的一生。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成年人的諸多傷害往往肇始于童年。《冬將軍來的夏天》正是如此。很多時候,甘耀明的手中似乎握著攝影機的鏡頭。在他精準的調度下,童年的回憶與現實的傷害兩相交織,將黃莉樺內心的演變一滴不漏地寫在了紙上。對她來說,童年雖然遙遠,卻有著說不盡的快樂。不過,好景不長。幾年后,母親出軌、父親自殺、祖母出走,突遭家變的她被迫在這個并不友好的世界上獨自成長。就像目睹被棒球砸死的松鼠、旁觀柳河堤上被屠殺的狗一樣,她的生活充滿了無盡的掙扎與傷痛。應該如何擺脫痛苦?或許,只有把身體的血統統“放干”,才無所謂痛苦與不痛苦。
然而,事實上,就算長大成人、看透世事,“放干”了一腔熱血,也未必能夠真正告別痛苦。在遭遇“熟人性侵”后,黃莉樺與包括祖母在內的5個老婦人,住在郊外一處廢棄的泳池里。表面上,她們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但其實,每個人都有一段傷心往事,或者被兒子拋棄,或者遭丈夫欺騙,以致無家可歸、老無所養。于是,索性把年老的大狗當成女兒,彼此相互攜手,組成怪異的老年共生團體。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救贖?答案不言而喻:傳統的家庭、傳統的溫情。就像小說里反復提到的“冬將軍”。
二戰時期的莫斯科,一位祖父為了尋找珍稀藥材替孫子治病,冒險進入敵境。在被德軍逮捕后,老人在茫茫雪地中站了三天三夜,奇跡般地讓敵人退了軍,保住了國家的安全。這預示著,“治愈”并非遙不可及的稀罕玩意兒。它來自傳統的親情,來自長輩的關愛,來自和睦的家庭。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祖母為何寧可自斷腿骨,也要證明孫女的清白,演出一場驚悚而又悲壯的法庭大戲。同樣,小說中那次大事張揚的“逃亡”,注定不會像電影《末路狂花》一樣,將束縛女性的家庭生活遠遠拋在身后。相反,黃莉樺和她的祖母,恰恰是要回歸早已失落的舊時家庭,不僅從養老院接回了多少有些老年癡呆的曾祖母,還在遙遠的鄉下找到了祖母失散35年的妹妹阿菊姨婆。
這樣的尋覓,為姍姍來遲的“治愈”埋下了伏筆。但這里的“治愈”并不代表膩味的心靈雞湯,而是對親情、對傳統的遵從。從創作上看,甘耀明不是社會型的作家。他寫熟人性侵,既不是為了伸張人間正義,也不是為了揭露司法“黑箱”。法庭審判也好,老無所依也罷,都不過是緩慢地滑動著的布景板,在展開整個人生畫卷的同時,將我們緩緩地引入最終的救贖。就像他所說,“生命中,沒有看淡的傷害,只有淡化的傷痕,與放下情緒的那刻”。這意味著,與其耽溺其中,用一生之力與傷痛做殊死較量,倒不如徹底放下,將往事拋在腦后,從親情中尋求治愈。或許,這才是他創作《冬將軍來的夏天》的真實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