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財上訪記

某些記憶被舊物激活

張運濤，河南正陽人。中國作協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英語班學員。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載，出版小說集《溫暖的棉花》。曾獲《廣西文學》2011年度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2016年6月，入選河南省作協、省文學院主辦的“中原八金剛”作品研討會。

梅德財一開始并沒想到上訪，他覺得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遇上這事。還有他這個倒霉的姓，倒霉的名字，都脫不了干系。德財本來是爹娘的祝福，可放在梅后面就變成了詛咒，霉得（像）柴，沒得財。梅德財又不愿相信命，畢竟學校里受的都是唯物主義教育。可結婚不到兩年，他從四輪上往下跳，竟然就摔斷了腿。三個月后，又成了瘸子。那個自稱接骨神醫的人卻說怪不得他，是他上了石膏后又碰到傷處了。瘸就瘸吧，反正老婆有了孩子也有了，家里又沒有什么重活計，不當緊的。后來老婆又失蹤——失蹤是對外的說法，其實是有計劃地逃走，要不咋連體面一點兒的衣服都帶走了？梅德財心里很清楚，女人走那是早晚的事兒——摔過之后，他在床上也不給力了。梅德財最難過的是兒子出了這事兒。他這次沒有省錢，直接把兒子送到市醫院。手術失敗，又轉到省醫院。前前后后花了小二十萬，房子也賣了。醫生說肯定會留下后遺癥，走路不像常人。梅德財認了，只要別一輩子坐輪椅就成。從醫院回來他就想給兒子改姓，問題是，姓啥呢？毛倒是個好姓，可派出所的人查過之后說，柳州根本就沒有叫毛超英的，湖南倒是有幾個，但年齡和性別都跟他老婆對不上。

鄧老師來看孩子，帶了一箱蘋果。梅德財應該叫他表叔，他姑奶奶是梅德財的老太。梅德財用破衣服撣撣椅子，給鄧老師敬坐。跟其他人一樣，鄧老師也陪著梅德財感嘆，好好的石板橋，怎么就會斷了呢，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咱們家的孩子走上去就斷了呢……跟其他人不一樣的是，鄧老師臨走時給他指了條路。像你這種情況，可以去找政府，政府得賠償。梅德財以為鄧老師只是安慰他，天災人禍，政府能管？鄧老師說，政府修的橋，政府不管誰管？去年癟頭家的狗咬了人，不是乖乖地拿錢給人家打防疫針？梅德財說可不是，我記得是清明前后。鄧老師說，癟頭平日不比誰橫？理在那放著哩，不拿錢能中？梅德財無心管癟頭的事兒，還想著橋的事。那橋跟人一樣，老了，早該修了。鄧老師說，咱老百姓哪個知道橋該什么時候修？就是壽命到了該斷了，政府也應該做出警示或提前換掉，你說是不是？不等梅德財答話，又說，城里人，上班路上出了事兒單位都要管。橋是政府修的，出了事兒政府不管誰管？

鄧老師走后，梅德財又把鄧老師的話過了一遍。理明擺著在那兒哩，政府是得負責任。不過，梅德財也知道政府的錢不是大水沖來的，思來想去，覺得總還有希望。再說了，自己腿摔斷了，老婆跑了，兒子腿又被夾斷，為了動手術連房子都賣了，家都這樣了還有啥怕的？

鄉政府院梅德財熟悉，每次趕集都要從那兒經過，但他從沒進去過。他一個平頭老百姓，跟人家鄉政府還隔了村民組和村委兩級政府，離鄉政府遠著哩。辦低保那么大的事兒不也是找了支書——梅德財只夠得著支書——他只送了五百塊錢過去，事兒就成了。支書也是親戚，論起來，還比梅德財晚了一輩，是他姥爺的重孫子。他老婆剛跑，兒子又小，誰不可憐他們？

鄉政府大院都硬化了，顯得很空曠。梅德財不知道該找誰，就進了一樓的服務大廳。他找了個人少的柜臺，把兒子的遭遇絮絮叨叨了一遍，也不管人家聽不聽。你說你想干啥，里面的胖子眼睛沒離開面前的電腦，問。梅德財惴惴地說，能不能，政府能不能給點賠償？胖子放低聲音，這事兒我們管不著啊，我們是土管所，你要批宅基地蓋房子我們管。梅德財就問，我該找誰呢？胖子敲著電腦，像是沒聽到梅德財的話。梅德財只好又問了一遍。這下聽到了，胖子大聲說，找誰呢，我們說了都不算，你得找領導。服務大廳人很多，梅德財不知道哪個是領導。胖子指了指外面，那個樓。這里亂糟糟的，領導誰在這兒辦公啊。

梅德財就去找領導。他知道鄉領導就是書記鄉長——書記鄉長就像一個家里夫妻，書記是男的，當家的，鄉長是女的，二把。梅德財找過去，書記門前站了好幾個人，像是在排隊。梅德財等不及，轉頭去找鄉長。

鄉長在三樓，屋里只有兩個人，一黑一白，對坐在一個大桌子兩邊。黑的扭頭看著他，問，有事兒？梅德財說是的，想來要點錢……黑的打斷他的話，也不知道敲門，我們在談工作不知道嗎？梅德財忐忑地看了看那個白一點的，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門關著，我不知道你們在談工作。黑的嘆了口氣，跟白的說，看到了吧，我們鄉里的干部整天就是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扭頭又看著梅德財，問，什么事兒，你說吧。

梅德財說完，兩個人都笑。黑的說，明兒個你被天上掉下來的錢捆子砸死了也來找政府？白的也說，天災人禍的，政府能有什么法子。黑的又說，聽到了吧，縣里領導都說了，天災人禍，跟政府沒什么關系。回去吧，年底有救濟款了給你一點兒，我跟你們支書說說。梅德財知道最后一句是敷衍他——連他哪個村的都不問，咋跟支書說？

梅德財回來跟鄧老師學，鄧老師氣得大罵，官僚！腐敗的官僚！汶川地震不也是天災人禍，政府為什么要管？

鄧老師恨不得自己去替梅德財上陣。他教梅德財要鎮定，別怯他們，心里有什么只管說。梅德財不承認自己怯他們，但臨了還是撲撲通通地緊張。鄧老師帶著梅德財又去了一次現場，指著橋的背面讓梅德財看，那里黑黑的，明顯被火潦過。河坡河溝里還有未燒盡的麥草，那暗青色可能正是麥草漚出來的顏色。你問他們，要不是你們夏收時在橋下面燒麥秸，橋怎么能斷？

表叔，真要回來了錢，我得分給你一點。梅德財看鄧老師一會兒跑到斷橋上一會兒又趴到地上瞅橋背，這么辛苦，表態說。

鄧老師嘁了一聲，能給我分多少？不是看你們爺倆兒可憐，才懶得管你們。

梅德財再沒跟鄧老師提過錢的事兒，但心里篤定了要給。必須給。

第二次去鄉政府，梅德財直奔三樓鄉長的辦公室。這一次梅德財敲了門，但鄉長已經不記得他了，更不可能給他們支書打過電話。梅德財就從頭說，剛說了兩句，鄉長就想了起來。不是說天災人禍嗎，怎么又來了？梅德財提醒自己不要怯，說天災人禍政府也得管，政府是我們老百姓的政府，不管我們管啥？鄉長愣了一下，馬上就回過神來。政府當然得管老百姓，不管老百姓還管什么？問題是你這是意外啊。梅德財說不是意外，橋本來好好的，是你們政府夏收時在橋下燒麥秸把橋燒脆了，才斷的。鄉長又笑——鄉長一笑他就緊張，梅德財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橋也能燒脆燒斷？笑話！我可是第一次聽說。梅德財心想，算我說錯了，燒麥秸燒不斷橋。他又搬出汶川大地震，地震不算意外？政府不是也管了？

鄉長被問傻了，還沒有哪個鄉民敢這么跟他講過理。汶川地震那是公眾事件，你一個小家庭的事兒，怎么能比？

國家不是由一個個小家庭組成的？沒有小家庭哪來國家？可惜這話梅德財想不出，是回來聽鄧老師說的。梅德財求鄧老師跟他一起去，領導無論怎么說鄧老師都能應對。鄧老師說不可能的，我能給你出個主意就不錯了。我是國家干部，哪能跟你們一道去上訪？鄧老師給梅德財生了一個主意，把孩子推到鄉政府，看他們管不管。不管，就撂在那兒，讓他們看著辦。

梅德財還真把兒子推了過去。這次他有準備，提前做了個牌子，上面貼滿了照片，斷橋的，兒子手術前的，掛在輪椅一側。還沒進政府院，后面就跟了幾個人圍觀。

該趕集趕集去，有什么看頭，又不是玩猴！一個姓汪的副鄉長過來把人轟散了。

有事說事，把小孩推來就有理了？汪副鄉長冷著臉批評他。

不是，梅德財分辯說，我是想讓領導看看，我們沒有說假話。

誰說你說假話了？不是正幫你想辦法嘛。

領導費心了！

我問你，你兒子是不是在橋上出的事兒？

梅德財說是的，莊子西頭，石板橋上。

副鄉長又問，橋屬于什么？

橋屬于什么，梅德財撓了撓頭，屬于石板？

再想想。副鄉長很有耐心，橋是干什么用的？

梅德財茅塞頓開，走路。想想不全面，還走車。

對，副鄉長終于笑了。走路走車的地方歸哪兒管？好好想想。

公路局？好像還有個交通局，梅德財不確定到底是哪一個。

知道就好，副鄉長說完，丟下他走了。

梅德財覺得這個副鄉長像是老師，老是讓他想，想得他腦袋瓜子疼。

鄧老師也幫他想。交通應該指車輛，他們是人走在橋上出了事兒，不應該屬于交通，應該去公路局。

梅德財第二天就進了城。縣城跟鄉鎮不一樣，大門都關得嚴嚴的，門口還有穿著制服的保安。梅德財結結巴巴地講了來意，還拿出那些照片讓保安看。末了，保安說你這是告狀啊，我不敢讓你進，你進去了我的飯碗就丟了。

梅德財后悔自己嘴快，跟保安說那么多有啥用？他在公路局門口晃悠，心想，你總不能沒個打盹的時候啊。還真是，保安就是不打盹，一只眼睛一直盯著他。等到快晌午了，梅德財又氣又急，從前的戲曲里還可以攔轎喊冤，現在有冤了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突然，他眼前一亮，對啊，我可以攔車啊。

梅德財觀察了幾輛車進出時的情況，電動門打開時突然竄上去，站到車前——他也想過跪，但跪著的話車里的人就看不到他了。司機吼了一聲，梅德財透過車窗看到他生氣了。梅德財沒動，吼著說，我有冤要伸——他不知道車里面的人聽不到。后排的車窗打開了，一個國字臉伸出頭問他有什么事兒。

聽完梅德財的講述，國字臉哦了一聲。你這個嘛，我們深表同情。公路局只管省道，知道什么是省道不？比如縣城到你們陡溝的這條路，就是省道。你們村里的路，那叫鄉道。縣鄉一級的公路歸交通局二線站管，明白嗎？

明白明白，梅德財點頭彎腰，真心實意地感謝國字臉。人家可不像那個副鄉長，猜謎似的老是讓他想。交通局二線站，這下可有著落了。梅德財甚至沒有將自己準備好的材料給國字臉留一份。

有了在公路局的教訓，梅德財再不敢跟交通局的保安實話實說了。他說他來找他表哥，表哥姓陳——陳是個大姓，梅德財猜，公路局不可能沒有姓陳的人。保安跟梅德財一樣，也是農村出來打工的老百姓，他不可能認識里面所有的人。果然，保安問哪個科室，梅德財說他也不知道——這句倒是真的。

進門，上樓，局長室鎖著門，梅德財只好去找副局長。副局長都在三樓，門挨門三個。還真有一個姓陳的，梅德財沒有心思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敲門進屋。

我們是管縣鄉公路，但管不了橋啊。陳副局長指指他后面墻上的版面，說你認識字吧，我們交通局可不管修橋，也管不著橋上的交通。

梅德財差一點就哭了，跑來跑去的，到現在竟連個頭兒都沒找著。

陳副局長站起來給梅德財倒了杯水——這倒真像他的表哥——我們也沒辦法啊。你想啊，就像一個人殺了人，我們交通局去判他中不中？肯定不中嘛。

這個比方打得好，梅德財一聽就明白了。殺人犯當然得法院去判，誰都能判還不亂了套？

梅德財沮喪地出了交通局大門。走了幾步又折回去，陳局長，那橋總得有人修吧？哪個部門修的？

陳副局長沉吟了一下，說，水利局——不要跟別人說是我告訴你的啊。

梅德財想不通，水利局咋會管橋呢？但想到這個世界上自己想不通的事兒太多了，就接受了。橋既然是水利局修的，肯定也歸他們管。他有了精神，去外面的小飯館下了盆面條——政府可不像他們王畈，一天到晚都能找到人，人家有上下班時間。

水利局在老北關，大門敞著，沒保安。梅德財進了院，局長副局長的門都鎖著。梅德財沒時間等，再晚了，就回不去了。他看到后勤股的牌子，想著后勤還不就是售后服務，就上前敲門——梅德財這幾天學會了敲門。

屋里兩個女人，一老一少。老的看看他，有事兒？

梅德財有點喪氣，女人能做得了主？但還是一五一十講了。

少的也看向他，笑。梅德財知道是笑他，心里的沮喪又變成惶恐，莫非水利局也不管？

老的喝了一口水——還好，她一直沒笑——才說，講復雜的道理你不一定明白，你應該修過路吧？

梅德財點點頭，他修過路，蓋過樓，還當過菜販子。

你修過的路要是出了事故，是不是都來找你？

梅德財這次搖了頭，我只是個打工的。

這就妥了。我們修橋是不假，橋修好后還是我們管？當然不是，橋的使用我們管不了。

你們修的你們不管誰管？梅德財急了。

你剛才不是說你修過路嗎，路上出了車禍找你你愿意不？肯定不愿意吧。水利局跟你一樣，我們只是承建方。

你們給誰建的？

還能給誰建？老的沒讓他猜，政府唄。農村公路的日常管理與養護歸當地政府。

你是說歸鄉政府？梅德財問。

是的，老的很堅定地回答。

梅德財從縣里回去，天還早，就順道進了鄉政府。鄉長的車正要出門，梅德財上前攔了下來。聽說你到縣里到處告狀啊？鄉長沒好氣地說。

我不是告狀，梅德財說，我是想要賠償。

要到沒？鄉長問。

人家說，農村公路的日常管理與養護歸鄉政府。

鄉長又笑。

梅德財搞不清他是笑他的語氣，還是笑他話里的意思。

你家里的狗老死了，你有責任不？鄉長問。那狗的日常管理與養護不是歸你管嗎？

梅德財知道這個比方打得不合適，哪兒不合適，他一時又想不出來。

是，橋的日常管理與養護是歸我們鄉政府管。橋老了，該退休了，還在那兒站崗，不斷才怪。鄉政府又不會修橋，也沒有責任修橋，我們多次給相關部門打報告申請修理，還在橋頭豎過危橋標志，已經盡到提醒責任……

出事后才豎的，梅德財分辯說。

我還要趕到縣里開個會，鄉長不想多說。你明天找汪副鄉長說吧，他包你們村。

鄧老師也被難住了，他也確定不了橋到底該歸誰管，但至少知道應該是公路局、交通局、水利局、鄉政府這四個單位中的一個。鄧老師覺得它們這是在踢皮球，踢來踢去把球又踢回來了。不過，鄧老師總是有辦法的。干脆，咱誰也別找了，再這樣找下去，他們還是互相踢。咱找信訪局，明天就去。

信訪局也沒有保安，接待大廳門敞著，里面人來人往。梅德財走到一排桌子面前，正要從袋子里掏東西，旁邊有人過來把他引到一邊，問他有訴求單不。梅德財把鄧老師寫的材料、兒子的照片一一擺出來，那人也不看，舉起一個小冊子問，這個，有不？梅德財接過來，小冊子上面橫著一行字，某市某縣依法逐級上訪，下面正中豎排三個大字，訴求單。那人說，沒有這個，領導不接見。這是信訪程序。

鄧老師怪他，既然去了，你就不能直接跟領導說說？梅德財委屈地說，我不知道哪個是領導啊。鄧老師說，中間坐的都是領導。梅德財想了想，那一排桌子，哪個算中間還真不好說。鄧老師說他笨，領導一眼不就能看出來？梅德財想說，城里人個個穿戴整齊，哪個不像領導？但想著鄧老師也是為他好，就沒有再犟嘴。

就按人家的程序辦吧，反正信訪局沒再推，說明他們找對地方了。村里的章好蓋，他買了幾斤香蕉過去支書就給蓋了。鄧老師幫他在“村（街道）調解意見”一欄里寫了幾個字，村委無權調解。鄉里的章費了點兒周折，梅德財跑了三趟才蓋上。

梅德財拿著訴求單再去信訪局。老遠看到門口人頭攢動，還有警察維持秩序，他以為出了什么事兒。梅德財顧不上打聽，想著先把自己的事兒辦了再看吧。悶頭朝里鉆，有人拉住他，排隊。梅德財說，我來上訪。拉他的人就笑，你是第一次來吧？這兒除了警察，哪個不是來上訪的？前兒個還不排隊呢，梅德財嘟囔著，站到隊尾。旁邊有人說，今兒個不是縣長接訪嘛。

怪不得。梅德財也算走運，第二次來就碰到縣長接訪。

梅德財被帶進接訪大廳旁邊的一間小屋子。小屋子里人滿滿的，都坐在桌子后面，前面放著大紅的名牌。梅德財不知道哪個是縣長，自然也不知道該跟誰說。邊上的一個年輕人拿著他的訴求單問，你是梅德財吧？梅德財說是的。年輕人說，你這里面說的很清楚，事實確鑿，縣長已經把你的問題批示給相關單位了，你回去等消息吧。梅德財沒想到這么簡單，也沒想到這么快就結束了，縣長還沒說一句話呢——年輕人顯然不是縣長。還想再說，一個警察走上來，連扶帶推，將他弄了出來。

一個月過去，信訪局說，正在協調。

兩個月過去，信訪局說，再等等，在走程序。

第三個月過完，鄧老師說，你也別等了。去市里吧，縣里訪了該市里了，咱這可不是非法上訪。

從陡溝到縣里，再轉車到市里，等梅德財找到市信訪局時，人家已經下班。門口還有幾個來上訪的，梅德財因此有了幾個訪友。他很奇怪，竟然有人為了告別人在外面跑了幾年。自己的事兒都夠煩的了，還有心管別人的事兒？有個訪友鼓動他去北京，一去北京政府就會害怕。梅德財最多跑跑市里省里，北京是斷斷去不了的。去北京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兒子誰管？

等到下午上班，人家倒是和藹，又讓座又倒茶，完了還是勸梅德財回去，說你跑得再遠不還是得回你們縣里鄉里解決？我們催催他們吧。正好這兒有你們縣來開會的，我跟他們打個招呼，你乘他們的車回去。

隔了一周，還不見動靜，梅德財又要去市里。鄧老師過來勸他，算了，再跑也不會有什么眉目了，算了吧。鄧老師勸梅德財別再亂跑了，聽說公安局要來抓他了。到時候，你兒子怎么辦？梅德財害怕了，鄧老師一直向著他，不會騙他的。梅德財其實不知道，鄧老師已經被鄉政府策反，要他確保梅德財兩會之前不能再出去。否則，兩年內不得晉級評先。

沒有了鄧老師的支持，梅德財沒有再出去上訪。有一天支書來找他，梅德財還以為上邊有了啥回音，殷勤地要出去買煙。支書攔住，說省著點吧，你的低保取消了。梅德財問為啥，支書說全縣的低保都不算了，重新定的。你老是告狀，鄉里對你有意見。梅德財從床頭摸了一卷錢出來，遞給支書。我就這么多了，你再幫我一次吧。連低保都沒了，我們爺兒倆咋過啊？支書說，這一次我真幫不上你了，一屋人評議的，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梅德財就問，那咋辦？支書說，你再去問問鄉里吧，看能不能再補你一個。

梅德財去找鄉長，鄉長裝著一點兒也不計較他上訪的樣子，說現在政策變了，哪個人也做不了主，都是經過程序定的。梅德財一聽到程序就知道還有機會，信訪局不也說他們在走程序嗎？快走一年了，也沒見啥分曉。梅德財就把家里的情況又擺了一遍，自己的腿如何摔斷的，老婆失蹤的過程，兒子做手術的花費……說得自己眼淚都出來了。鄉長有點不耐煩，叫他去找汪副鄉長，汪副鄉長分管這個工作。

汪副鄉長屋里一屋人，你一句我一句，根本沒人排隊。梅德財只好站在門邊上，一直等到人都走光。

今天沒去上訪？汪副鄉長顯然還認得他。你想想看，老是上訪的人，哪個有好下場？你學他們，早晚也是沒得財。

梅德財點頭，說我不上訪了。我來，是那個低保的事兒……

你沒評上？我查查底單。汪副鄉長從桌子上翻出一沓紙，看了看。哦，確實沒你。

你看，能不能補上？

補上？說得輕巧，你以為政府天天鬧著玩兒啊？我們可是按程序來的，民主評議，知道不？就是選部分黨員群眾代表開會表決，大家都贊成了，你才能定上。

梅德財想不通，窮就是窮，明擺著的，還要人家表決一下你才算窮？

民主評議好，汪副鄉長說。你們不是老要民主嘛，這次上邊給你們充分的民主。你評議不上，也怪不得哪一個人。你想是不是？

梅德財不能再想了，想也沒用。他頭腦一熱，上去抓住汪副鄉長的脖子。你們當官的咋不讓我們開會表決表決你們？

汪副鄉長臉漲得通紅，問他是不是神經了。

是的，梅德財氣不過，打了他一拳。

當官的哪能經得起梅德財這樣的人打？汪副鄉長滿臉是血……

警察很快過來扭住了梅德財。知不知道現在是法制社會？有什么事不能向上級反映非得打人？

責任編輯 ? 婧 ?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