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一
盡管有燈光映著,這枚銀錠看上去并不起眼,我有點失望,與我印象里亮閃閃的銀元寶有相當的差距。其形狀,不是常見的兩頭翹翹中間隆起的馬蹄形,也不是船形,而是罕見的束腰形。正面看,蝴蝶結狀,顏色灰禿禿的,失卻了純銀應有的光澤,且表面坑坑洼洼,有如遮蔽了五官的老婦蜂窩一樣的雀斑臉。
這銀錠就是平常所說的銀元寶,“元寶元寶,元軍制造”。當時的蒙古士兵,打馬江南,一路燒殺搶掠。搶來的散碎銀子不容易攜帶,丞相伯顏命將士獻出碎銀,在揚州鑄為銀錠,每個重達五十兩,該銀錠即為“揚州元寶”。
我一直以為,元青花是一個短命王朝在蠻橫殺戮后給現代人的補償。隨著元的覆滅,銀錠也成為那個時代的一個符號,它雖然沒有青花瓷的輝煌,但具有草原民族粗獷的特征。把銀錠稱作元寶始于元,這枚銀錠全稱為“束腰形銀錠”。
這枚銀錠帶著秘密沉睡了數百年,陳舊得有點讓人痛惜。我相信,它仍然是有生命的。經過人間煙火的濡養,慢慢會溢出包漿,它會一如剛鑄成時光彩烈烈,瑩瑩照人。一枚銀錠的前世,也許是一堆堆白花花的散碎銀子,也許是老百姓的銀釵銀鎖銀手鐲銀項圈,它們離開了前主人的呵護,經過時間與火的淬煉,涅槃成另一種身份、身高、重量的獨立個體,走向不同的擁有者和歸屬。或許用于鹽、鐵交易,或者被蒙古王賞賜給貴族大臣。
作為上海金山區唯一一個國家一級文物,這枚銀錠被珍藏在金山博物館,它的鑄造者也因此獲得相對的永生。金元時期,有著對工匠的特殊需求,手藝人往往能逃離被殺的命運。作為養家糊口甚至能保住性命的手藝,一般會祖輩相傳,如果它的鑄造者是祖孫三代,百年的時間正好伴隨元的始終。
二
在揚州,血色黃昏映在一灣灣碧水中。漁船的桅桿歪斜著,戰馬系在舟邊,蒙古軍士們手握著彎刀或站崗、或巡邏,作為三等人的漢民或四等人的南人一組一組勞作著。這一組也許是祖孫三代,孫子拉著風箱,父親收拾著銀錠范,爺爺則注視著沸騰的銀液。風箱呱噠噠響著,銀液如注,激起銀光閃閃的小花。滾燙的銀液,在冰涼的范里慢慢凝固,直至成為一枚枚沉甸甸的銀錠,也將人間的悲歡嵌到里面。
蒙古鐵騎,縱馬揮刀,霍霍而來,百年的時光,陳舊了戰袍,銀錠不過是其戰袍上一個沉甸甸的紐扣。
不知道這枚銀錠在世上行走了多久,直到明取代了元,銀錠攜帶著自己的故事沉入金山的寒圩村。
《東方行記》中,蒙古國的大汗宮廷有一棵巨大的銀樹。它是銀的,銀樹葉、銀果子,樹下有銀獅子,樹梢上有吹小號的銀天使。
無邊無際的綠色的草原,飛馳的白色寶馬,遇到銀樹安靜下來,微風吹過來,銀樹在月光下閃爍著光彩,獅子嘴里流出了香甜的馬奶……這是天上還是人間?
這棵銀樹,由白銀鑄造。其中,獅子和小天使顯然來自西方世界。而銀子,我猜測更多來自于黃河以南。蒙古人素來崇尚武力和掠奪,彎弓和彎刀劃下的弧線,沾滿熱血,激起的狼煙遠達中亞、東歐,及至中原,財富及國土都歸屬于成吉思汗的子孫。
關于銀錠,我覺得該有個傳奇。月黑風高之夜,一群蒙古士兵打馬飛奔,銀元寶也慌慌張張從包袱里滾落出來。是因為八月十五殺韃子時的倉惶逃命,還是因為大明的興起,蒙古烈馬嘚嘚敗北?
李敬澤先生的《布謝的銀樹》,寫了傳說中的銀樹。但盧勃魯克的《東方行記》并非子虛烏有的臆想,他記錄了沿途的山川河流以及蒙古人、吐蕃、唐兀、契丹等各民族的衣食住行、風俗、信仰、政治、軍事等情況。盧勃魯克以傳教士的身份奉命而來,所記錄的情況不會太虛。
我看到李敬澤先生根據《東方行記》描述的銀樹,大為驚奇。如果當時元代沒有高超的冶煉技術,銀樹是不存在的。而鑄銀為樹,是盛極的奢華,預示著一個以征服為榮耀的朝代開始走向沒落。
銀錠旁邊,是城隍霍光畫像。
這又是一個有懸念的問題。霍光竟然是金山的城隍爺,也是上海和附近地區的城隍爺。據我所知,霍光是漢昭宣時代的輔政名臣,曾與被尊為武威馬神的金日磾共同輔佐漢昭帝,鞠躬盡瘁,其異母兄為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霍去病,功勞顯赫一時,位居大司馬大將軍之位。霍光死后兩年,因族人謀反,全族被誅。而他被尊為城隍爺,由人而神化,符合朝廷維護統治的需求,所以也締造了成神的傳奇。當地朋友講,三國時期,吳主孫浩以霍光為捍海之神,在金山上立廟,那時候制鹽業發達,鹽民漁民,均求霍光保佑,所以該地多有霍光祠。《云間志》是上海現存最早的一部地方志,它完整記錄了金山神主霍光在宋代的四次官方封號,這也是歷史上僅有的四次加封,而按宋代“神祠遇有靈應,即先賜額,次封侯,次封公,次封王”的官方規定,霍光的封號從兩個字到八個字,達到了宋代官方敕封神祠的最高標準。自北宋年間至此,尤其有明一朝,對霍光也多有恩賜,封號一個接一個,什么“顯忠廟”,什么“忠烈公”,什么“忠烈順濟”,什么“昭應”,后世稱“忠烈昭應廟”。金山是三座矗立在海邊的小山,滄海桑田,金山淪入海中,金山廟失去了眾多參拜的信眾,與其他另兩座廟都沉入海中。
金山人祖祖輩輩傳說著霍光的神奇。
頗具盛名的上海城隍廟敬奉著霍光。數百年煙火,無以計數的祭祀,這位來自漢代的人臣完成了由人而神的晉身,自金山廟走出去,并融入上海金山歷史中。
懵懵懂懂走出了金山博物館。邁出大門的一剎那,我回了一下頭,銀錠、霍光真實又恍惚。
三
我在銀錠上看到的“蜂窩”,原來是氣孔。而這枚銀錠表面確實鑄有文字,其正面凹進去,有陰文,共計35字,中間為“行中書省”;右側一行為“揚州 ?庫官孟珪 ?銷銀官王琪 ?驗銀庫子吳武”;左側一行見“至元十四年 重伍拾兩 ?銀匠侯君用”字樣;在銀錠底部,密布蜂窩狀氣孔,刻有陰文“元寶”兩個大字。這與“揚州元寶”特征契合。
銀錠上的蜂窩氣孔,還是鑒定元寶的一個指標呢。
這枚銀錠,或許來自殷實人家,或許來自官宦者的墓地,是富貴人的陪葬品。無論陽光明媚的人間或是陰暗潮濕的地下,均是歷史的產物,記錄著元代人的生活變遷。它不再光潔亮麗,恰是時間的沉淀。
令人感慨的是,二十天后,我在千里之外的平泉博物館發現了一個亞腰形銀錠鑄范。還好,這個青銅鑄范,除了一側的扁方形短銎破損,主體保存完好。我驚呼找到了金山銀錠的“媽媽”,雖然這個范所注的文字是“亞腰形”,一字之差,并不能阻擋我的驚喜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同為元代文物,其中必有淵源。面對著平泉博物館的銀錠范,我驚喜萬分。
在昏黃的燈光下,隔著特制的玻璃,銀錠范在訴說它的秘密。不知道銀錠范上有沒有鑄造者的名字,是不是鑄好后雕刻的。不容置疑的是,這個銀錠范隨著元的滅亡失去意義。它的挖掘出現,是鑄造史上的一個意外,任人寫出一些或許根本不著邊際的故事。沒有人能復原它的身世,唯有依據它進行逆時的虛構再現。
銀錠及范一南一北,與我的現居地恰好構成一個不等邊三角形。按文化帶看,正是游牧、農耕和江南水鄉三個點 。我搞不清金山銀錠與平泉銀錠范有沒有聯系,也許它們根本不存在必然的隸屬,只是同一時間節點上的兩個貌似母子的標本。也許這個范與銀錠是母子,它們曾經親密擁抱,又以分離的形式留存,猶如人生與社會運動形態的某種隱喻……
銀錠和范,遠隔千里,而我恰好有機緣看到它們,不由不暗暗感嘆造物主的神奇。我在銀錠身上讀出了歲月的滄桑,以及朝代更迭的無情。銀錠鑄造的秘密已不可復制,也許世間萬物都有不同的宿命和際遇。銀錠本無生命,也有生命,它代表著鑄造者的工藝和精神,是鑄造者藝術生命的另一種狀態。銀錠在金山的存在是一個偶然,也是一個異數。透過銀錠看金山,與現實里的金山不僅是時光的距離。
金山沿海。乘車走在海岸線邊,海浪涌動著,切割著陽光,銀色瓦片一樣,金山隱在海上。
岸邊的漁村還保持著部分原始的風貌,海風裹挾著海的氣息。穿過海貨小巷,是別墅林立的村居,豌豆結了豆莢,孩子們和紫藤花一起映在水中,寧靜,安詳,童話一樣。金山幾經患難,海難,韃子,倭寇,太平天國,日偽軍……而顧野王,楊維楨,俞大猷,陳陶遺,顧炎武等,包括霍光,則是金山的精神高地。
從金山回來,我的床頭、書桌擺滿金山的史料,金山區檔案局的《金山志》做得詳實精美,是我認識金山的一條路徑。金山銀錠成了我思維的載體,它的能量超越了其審美價值。有人說文物有衡量小人物歷史、社會價值的作用,我更看重銀錠所附帶的生命氣息,生于以殺戮暴虐著稱的元代的這枚銀錠,帶著血淚,也有民族融合后的豁然和昌興,這也是文明發展的必然。輝煌一時的元朝滅亡了,而它的銀錠卻永恒著。再看銀錠,猶如金山歷史顯影劑,過去和現在,荒涼與繁華,在銀錠上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