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堃
宿一間老院,睡一席熱炕,熬一壺茯茶,吃一塊鍋盔,聽一陣風聲。
這是我兒時在鄉下姥姥家度過那幾年最深的印象。
那時的天很藍,在沒有陰雨的夏天,抬頭便可以看到樹葉點綴中的絲毫沒有被玷污的云從視野的這頭慢慢飄到那頭。時而飛過的鳥,不經意將視線拉遠,再拉回。
小時候最開心的事是和小哥哥一起爬到村子西邊莊稼地后面的山上,還記得那時家里的大人總是說不能去那里,說山后的野狼專門吃不乖的小孩,可是年幼的我們好奇心總是勝過恐懼。從村子的這頭走到村子的那頭,穿過莊稼地的塄坎,蹚過河灘的泥洼,再爬上那座一直認為并不是高而陡的山,一直到山頂,坐下來看著這片被綠樹擁抱著的村子。那時候我總喜歡在上山的時候從這塊大石頭跳到那塊大石頭,幻想著自己是最近看的動畫片里的主人公,好不威風!樂此不疲地跳來跳去,哥哥總是笑著說我真是個跳騰小子。亂喊著,大笑著,看著腳下的村子和遠處的河,看著對面東山山頂上的雪。
在鄉下的夏天,最喜歡的是走在那條通往姥姥家的筆直得沒有一點兒彎的水泥路上。那時候路的兩邊除了剛進村的一片房屋,剩下的都是油油的沒有一點兒摻雜的麥地,當然,最靠近路兩旁的是那兩行筆直、望不見樹梢的大白楊,也當然,這是我記憶最深的、最愛的。不知道從幾歲開始,每年夏天我都喜歡從家走去姥姥家,一路上最喜歡的也是這條被白楊抱住的路。走到這里,便會聽到白楊樹葉在風的伴奏下低聲唱著歌,雖然聲音不大但能聽清它唱的是支屬于故鄉的歌曲,是“花兒”里夾雜著方言的歡樂頌,唱給路過這里的每一個人。不管你走得有多急,走得有多慢,是開車飛馳而過,還是坐著輪椅緩緩而行,你總能聽到心里,不由得想聽清它唱的每一句歌詞。在這二十年里我時常因為看到、聽到或者想到它們而笑過,卻也正如現在一樣得知它們因為修路而被砍倒后含著淚水抽泣??赡軓拇艘院?,我再也不會在夢里走到那條路上,乘著風和歌慢慢地飛起來。
在這片如夢一般的村子里,最不缺少的便是美味了。不管是小哥哥到現在依舊心心念念的姥姥做的素炒洋芋和每年中秋蒸的大月餅,還是秋天大果園里的軟梨和大姨燒的青稞,都是嘗過海味珍饈后依舊放不下的“素食”。記得那時每年暮春最開心的是去離姥姥家不遠的大姨家吃桑葚,這個活動從每年第一顆桑葚泛紅到全樹的果子掉完為止。在這段時間里,每次只要去了姥姥家,下一站便是大姨家,從下劉屯的杏樹再爬上上劉屯的桑葚樹。七八歲時矮小的我總愛和大我幾歲的外家哥哥比賽,誰先爬上樹頂誰就是美猴王。那時候我倆總是不分你我,最后一起靠在樹干上吃著染紅了嘴和小手的桑葚,看著大姨家的屋頂,看著墻后面的小麥地。這幾年的假期,偶爾也會去摘幾顆桑葚吃,看著有近十米高的樹,佩服那時我和哥哥的膽量,只是很久再沒見過他。最近的一次,也是幾年前姐姐結婚時的酒席上,卻也因為生疏沒搭幾句話就離別了。
從小到大一直沒覺得故鄉的冬天很冷,卻記得姥爺去世的那天晚上,風是那么的兇,空氣是那么的沉,就算穿上媽媽織的羊毛毛衣再套上一件大棉襖,雞皮疙瘩卻依舊像聽到號角一樣整齊地排列在我的皮膚上。那一晚的后半夜,我是吊在炕沿邊睡著的,卻睡得很死、很踏實。因為那一晚是姥爺最后一次陪我睡在他睡了一輩子的炕上。過了那晚,這炕上再也不會有他的體溫;過了那晚,他再也不會因為腰疼叫醒不厭煩的我給他揉背;過了那晚,再也不會有人在我睡醒的時候捏一把酥油糌粑喂到我嘴里;過了那晚,盛夏的會場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小伙推著快要翻的輪椅載著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串走在擁擠的巷道里。
姥爺的葬禮上,我沒有流下一滴淚。
故鄉的記憶里有一個不怎么知名的村子,那是撫養我長大的地方。我把它叫做故里。那里有許多關于生和死的故事;那里有一本記錄一群幼稚小孩從成長到衰老的語文書;那里有一所早已變成停車場和集市的小學;那里,是我這一生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