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惠
內容摘要:《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顯示出女性主義敘事的反叛精神,作者西西將性別視角融入敘事,實現了敘事多方面的突破。這種突破首先表現在自我賦權的話語體系中,通過命名權的奪取和敘述方式的改變,敘述者“我”獲得了絕對的話語權。其次表現在對“棄婦”敘事傳統的突破,通過表現“我”對命運、愛情、職業、他人四個方面的態度,將“我”塑造成一個雖然極度自卑,但具有強烈操控欲的“非棄婦”形象。最后表現在重構女性敘事文本的美學標準,小說通過書寫生活政治,反觀多重社會問題,表現多重人生主題。
關鍵詞:《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女性主義敘事 西西 細讀
創作于1982年的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香港西西的成名作。在這篇小說中,西西作為女性作家,以其敏感的性別意識,關注被忽視遺忘的女性職業和被錯誤書寫的女性議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篇小說中,西西將敘事和性別視角融為一體,從各個方面顯示出了女性主義敘事的特點,即對傳統敘事的反叛與突破。
一.自我賦權的話語體系
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以下簡稱《像》)中,“我”的職業是一位給死人化妝的入殮師,這里就存在一層隱喻,將“給死人化妝”隱喻為給“給死文字、死語言化妝”,進而操控語言、激活語言,運用語言的力量,建構女性自我賦權的話語和敘述聲音,顯示出了女性為了建構主體性話語而尋求獨特敘述策略的努力。
(一)命名的自我賦權
在《像》這篇小說中,“我”作為一名女性,具有獨立的命名權,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命名,實際上是“我”精神世界的具象體現。
首先是對職業的命名。“入殮師”在香港又被稱為“殮儀師”,是一種為死者整修面容和身體,使其面容和身體盡可能完整還原的社會職業。在小說創作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殮儀師”這一職業在香港地區已經發展成熟,并且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職業指稱。但是這篇小說通篇沒有使用“殮儀師”這一專業稱謂,在第一次引出“我”的職業時,“我”是這樣為自己的職業下定義的,“我的工作是為那些已經沒有了生命的人作最后的修飾,使他們在將離開人世的時刻顯得心平氣和與溫柔”[1]。以“最后的修飾”作為命名職業的核心詞語,其語氣更為和緩,并將“我”的思想與認識融入其中。如果“殮儀師”這一命名帶來的更多的是偏見和恐懼,那作者在這里更希望通過“我”對這一職業的重新命名喚醒讀者的反思意識和對這一職業的重新體認,而這種自我賦權的職業命名正包涵著“我”的反抗精神。
其次是對他人的命名。怡芬姑母和夏是整篇小說中唯一出現名字的兩個人物。從生活真實經驗來看,“怡芬姑母”和“夏”這兩個名字或者缺名,或者少姓,都呈現出不夠完整的特點。兩人的名字,實際上是來自于“我”的創造或者主觀截取,更像是一種意象化的命名,以此表現“我”的精神心理。“怡芬姑母”和“夏”這兩個名字運用了美好的詞匯,包涵著美好的意象,一個讓人聯想到春日的芳香,一個讓人聯想到夏日的陽光,這似乎與全文驚悚、懸疑、憂愁的情感基調并不相襯。但“我”與怡芬姑母的最大聯系是職業,“我”與夏的最大聯系是愛情,以美好的意象和詞匯命名怡芬姑母和夏,實際上是在以美好的意象和詞匯命名“我”的職業和“我”的愛情,在無聲中表達出“我”對職業和愛情的雙重向往與追求。“我”獨立地擁有并使用對他人的命名權,并以他人的名字傳遞自己的聲音,實際上是“我”作為一名女性,在構建和操控話語的體現。
(二)敘述方式的自我賦權
整篇小說可分為“我”的心理獨白和“我”與夏的對話兩個部分。兩部分都采用了特定的敘述方式,具有了女性自我賦權的特點,實現了對小說人物的改造。
在心理獨白部分中,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固定內聚焦視角,以“我”為出發點,敘述者與小說主人公“我”是沒有界限的。這些的心理獨白始終憑借“我”的感官去感受、去觀察、去呈現,以此作為獲取信息和評估信息的唯一來源。這就使得此部分的敘事呈現出專制強勢的敘事特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敘述的內容是“我”的意識流動,所有的事件都經過“我”的視角的過濾,所有的人物都經過“我”的視角的改造。也就是說,“我”所敘述的事件和人物都在我的意志之下展開,并不能夠反映其本來面貌,只能表現“我”對事件、對他人和對人生的理解。二是敘述的目的是“我”的內心聲音的被傾聽。敘述者的聲音被“我”的聲音完全覆蓋,不給敘述者客觀評論的機會,于是創造出一種真實的幻覺——讀者仿佛正面對一個平凡的女子,感受她真實的生活困境,傾聽她內心的聲音。同時這些心理獨白是大段落大篇幅的,這要求讀者的傾聽是持久的;這些心理獨白是圍繞幾個基本主題回環往復、絮絮叨叨的,這要求讀者的傾聽是耐心的。這種對讀者求真權利的剝奪和傾聽義務的要求共同構成了“我”在心理獨白部分的自我賦權。
同時,小說穿插了多段“我”與夏的對話,與完整而冗長的心理獨白不同,每一次的對話都簡明扼要,仿佛碎片。但這些對話呈現出自由直接引語的特點,即“不加任何引導句及引號的直接引語”[2]。自由直接引語是生發現代小說中內心獨白和意識流相關的重要概念,“從功能上說,它無疑超越了單純直接引語無法表達的局限,又克服了作為局外人的敘述者所推測的不可信性,讓人物真正地自己解釋自己,增加了再現人物內心深度的真實程度”[3]。可以說自由直接引語意味著被轉述的話語轉經驗的真實為情緒的真實。在這篇小說,自由直接引語呈現出以下的特點和作用:一是使用自由直接引語使所轉述的人物對話依舊籠罩在“我”的敘述之下,經過了“我”的加工和過濾,為敘述者“我”的敘述所服務,因此不再具備其原本的話語真實性,以此為根據去探究說話人性格心理,尤其是他人的性格心理,是十分不可靠的。在這里,作者再次利用獨特的敘述方式幫助“我”進行自我賦權,在某種程度上剝奪了他人的語言權。二是各處的自由直接引語去掉了引號,卻保留了引導詞,還特別將“我說”、“他問”、“他說”等引導詞單獨占行,表現了一種強調的意圖。強調這種經過“我”處理與過濾的自由直接引語需要被讀者所重視和聽見。
二.對“棄婦”敘事傳統的突破
“棄婦”是中西文學共有的母題。兩千多年前,從《詩經》中的《氓》《我行其野》開始,中國文學就已經開始書寫婦女被男性始亂終棄的模式。棄婦現象出現的原因非常復雜,除卻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因素,也因為男性話語的構建。但在《像》這篇小說中,作者西西表現出了對“棄婦”敘事傳統的突破,“我”以表面上極度自卑的“棄婦”形象為掩體,實際上卻是極度自尊,有著強烈操控欲的獨立女性。“我”的職業是給死者化妝,由于缺少反饋與監督,“我”對死者的妝容具有絕對操控權,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項游戲。而對死者妝容的操控實際上就隱喻著“我”在其他方面的操控。這種具有操控欲的“非棄婦”形象這在前文所分析的自我賦權話語體系中已經得到體現,同時也表現在文本內容層面。
(一)對命運的態度
全文中“命運”這個詞一共出現了13次,從表面上看,“我”似乎是一個宿命論者,相信命運的力量,相信命運早已注定、不可抗拒,這種宿命論的話語貫穿了小說的始終。“我想,我所以能陷人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于命運對我作了殘酷的擺布;對于命運,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4],這樣的論調與《雷雨》中魯侍萍的控訴,“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是大體一致的,似乎“我”也應該是與魯侍萍相似的棄婦形象。但在文本的深層上,通過對死者的評價,又反映出“我”對命運的另一種觀點:對屈服于命運的人感到不屑,認為應該勇敢地對命運進行反擊。這種對命運的積極反抗精神實際上是“我”對命運操控欲的體現。
(二)對愛情的態度
在文本表層,“我”在愛情中處于被動地位,是在愛情中承擔恐懼和憂愁的主體,是在愛情中注定被拋棄并等待被拋棄的那一個。但文本深處,“我”對愛情是積極主動進行操控的。一方面,“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并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種考驗”[5],可見,“我”在愛情中主動設置考驗,檢驗我的愛人是否能像“我”的母親一樣“因為愛,所以不害怕”[6],這種勇敢的品質是“我”所擁有和看重的。另一方面,“我必定會對夏說,我長時期的工作,一直是在為一些沉睡了的死者化妝。而他必須知道、認識,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子”[7],這里連用“必須”、“知道”、“認識”,表明“我”有堅定的愛情信條,要求彼此坦誠和了解,不能彼此坦誠完全接納的愛情是“我”所不屑的。
(三)對職業的態度
在文本表層,“我”對自己的職業是悲觀的、懷疑的、也想過要更換職業。但在文本深處,“我”表現出一個鮮明的職業女性形象,有著強烈的職業認同感和職業控制欲。首先,雖然“我”的工作是入殮師,但是“我”認為這個工作是重要且必要的;其次,入殮師的工作凝聚著“我”身上最獨特且最重要的精神——勇敢無畏,潛意識的話語是在肯定這份工作對“我”的適合度;接著,“我”對自己的職業是有職業追求的,雖然無人欣賞,但“我”希望能夠創造出最安詳的死者;最后,這個工作對“我”來說還有其他的積極意義,例如,“當別人的心都停止了悲鳴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8],又如,比起那些溫暖甜蜜的工作,更能顯示出“我”堅定的步伐。
(四)對他人的態度
在文本表層,“我”自怨自艾,認為一切已經失敗和注定失敗的人際關系,其錯誤根源來源于“我”和“我”奇異的職業。但在文本深層,“我”對他人對所抱有的偏見感到非常很氣憤不滿并進行了反抗。起初,“我”對朋友是坦誠的,“在過往的日子里,我也曾經把我的職業對我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解時,我立刻加以更正辨析”[9],但“我”所受到的誤解和偏見并未因此減少,于是“我”開始保持緘默并最終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以此作為反抗的武器。
可見,表面上,“我”與傳統小說中的“怨婦”形象無異,自怨自艾、自我懷疑、被動接受命運、職業和被拋棄的愛情結局。但在文本深層,“我”則處于反抗命運、反抗他人、操控職業、操控愛情甚至操控話語權的地位,是一個具有強烈操控欲的“非棄婦”形象。
三.重構女性敘事文本的美學標準
對于女性作家作品的評價,經常會出現一些刻板印象。在小說風格上,常認為女性小說風格抒情纖柔、敏感自閉;在小說思維上,常認為女性小說感性思維有余,而理性思考不足;在小說題材上,常認為女性作品只能敘述雞毛蒜皮的瑣事,駕馭不了復雜題材。這是都是反女性主義的觀點。西西在《像》這篇小說中,展現出突破刻板印象,重構女性敘事文本美學標準的努力。英國學者安東尼·吉登斯樹立了兩個概念,一是“解放政治”,“從剝削、不平等或壓迫中解放出來的政治追求”[10];二是“生活政治”,“關注個體和集體水平上人類的自我實現,是生活方式的政治,以反叛生活方式作為反抗壓迫的手段和改變國家權力的行為”[11]。解放政治向來被正統文學多青睞,這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日常生活中本就充滿風險性交易,生活是不可解的一團麻。因此,后現代文學普遍轉為再現生活政治視野下的模棱兩可、矛盾和悖論”[12]。西西在《像》這篇小說中,通過書寫生活政治題材,引發讀者的思考,主要表現出以下兩點突破。
(一)以生活政治視野為根基,反觀多重社會問題
小說通過設立多層對比來凸顯各類社會偏見。首先是“我”和怡芬姑母的對比,此時的“我”正在重復著怡芬姑母年輕時候的愛情悲劇,可見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對入殮師這個職業的偏見并沒有隨之減少和消餌。其次是男性入殮師與女性入殮師的對比,小說中“我”的父親作為一名男性入殮師尚有獲得愛情的機會,但“我”和怡芬姑母作為女性入殮師,生存處境則更為惡劣,獲得愛情的機會也更加渺茫。前文分析“我”是一個極度自尊,有著強烈控制欲的人,但這種自尊與控制欲其根源在于“我”內心中的極度自卑。“我”家庭狀況特殊,父母雙亡,父親和姑母都是入殮師;知識水平低,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無法里其他人競爭;同時又是一名年輕的女性,從事著入殮師的工作。可見作者塑造了“我”這樣一個社會邊緣人形象,并通過“我”反映出了職業偏見、階層偏見、性別偏見、年齡偏見等一系列社會問題。
(二)以生活政治視野為根基,反觀多重人生主題
《像》作為一篇意識流小說,全文隨著“我”的思緒而流淌,以“我”坐著咖啡室等待夏并展開思緒開始,以夏手捧鮮花的到來打斷“我”的思緒作結。物理時間并不長,心理時間卻十分漫長。小說形式是一個普通女子的絮絮叨叨的訴說,但小說卻展示出了每一個人一生中都會遇到的許多宏達主題:生死、愛情、命運。這種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張力,小說形式與小說主題的張力,使這些宏達主題的表達更能震顫讀者的心弦。
四.結語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顯示出女性主義敘事的反叛精神,作者西西將性別視角融入敘事,實現了敘事多方面的突破。這種突破首先表現在自我賦權的話語體系中,通過命名權的奪取和敘述方式的改變,敘述者“我”獲得了絕對的話語權。其次表現在對“棄婦”敘事傳統的突破,通過表現“我”對命運、愛情、職業、他人四個方面的態度,將“我”塑造成一個雖然極度自卑,但具有強烈操控欲的“非棄婦”形象。最后表現在重構女性敘事文本的美學標準,小說通過書寫生活政治,反觀多重社會問題,表現多重人生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