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

段香轉

我總說，這個北方小城的春天像個愛發脾氣的孩子，今天是陰云遮住了太陽，明天抹幾把眼淚灑入半空，偶爾送來的一點溫暖通常也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存在。我曉得生命的初始總是要鬧上幾場革命的，便拋著慢條斯理的眼神溫和地接納這樣的春天。我還曉得自己內心深處是盼著夏天的來臨的，尤其喜歡初夏，風和順，萬物蓬勃。

人在初夏，連睡眠都是極好的。早晨，窗外啁啁啾啾的鳥鳴輕輕推開我的清夢，我想我是用了最優雅的方式打開雙眼的。一個白亮的世界鋪在眼前，鳥兒的歌聲推送到耳邊，那顯然是沒有經過排練的交響樂，有的聲音大而渾厚，有的聲音細薄清脆，我甚至還隱約聽到有不自信的聲響僅僅是滑過了聲帶而已。鳥兒的世界竟也是跟人類一樣，能力有大小，性格有差異的啊！我忍住笑，就這么靜靜地躺著，讓這一份靜靜的繁華填充我的世界。我的鬧鈴還沒有響起，距離上班還有一陣工夫，我忽然為能擁有這樣的時刻而感動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里成了連鳥兒都眷戀都享受的地方了呢？

我睡意全無，輕輕來到陽臺，前幾天已經開放的幾朵月季花正處于最盛開的狀態了，窗外飄來恰好的風，使緊密又層疊的花朵在枝頭緩緩搖著舞姿，我還驚訝地發現，在大紅和純白的花色之外，還另外盛開了一朵鵝黃色的花朵，僅僅是一夜之間，這黃色的月季簡直能和另外的花兒排排站了。

我用手機拍下這幾株月季，花和葉子都收入了畫面，我看得入了神，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點開手機微信，把這個圖片發到一個名叫“天南海北”的群里，并配上一句話：在今天，我喜歡上了這里。

群是穎建的，另外的成員只有我和麗，群的頭像是三個高中女生在月季叢中的合影。三雙眼睛都是樸素又澄澈的，深情地望著遼闊的遠方。那時候，我們都有特別強烈的要表達的愿望，囫圇翻過《紅樓夢》，就敢一本正經地說愛情談家庭了。那傳說的“四大美女”最能牽動我們的心，我們用如今看來膚淺到徹底的語調評論著政治里的愛情。我們從并不寬裕的生活費里擠出錢來買書，天南海北的世界里，我們需要往外窺視的窗口。

到南方去是我們共同的夢想。麗說，在她的心里，南方是燭火，能讓我所有的熱情燃燒。穎說，那被雨水浸洇的石板路，潔凈得像天空，是我心里永不凋零的純白，哪怕一切從零開始，我也能闖出一番天地。我意識里的南方是黃色的吧！最好是柔嫩的鵝黃，我渴望著有一天可以融入進去，成長為南方人該有的樣子。

實現夢想的路上，有山，有水，終要拐過許多道彎，來陪襯那份來之不易的欣喜。高考過后，穎在西安財經大學度過了四年的時光，我在省內讀的師范，麗咬牙復讀了一年之后去了南昌的一所大學。畢業后，穎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北方，她說，總有一個地方是可以不讓手生凍瘡的，于是，她為此進行了辛苦的找尋。先是在寧波工作了三年，那不能將就的寒冷的感覺驅逐著她最終去了深圳。從此，她果真安心了，租個房子安營扎寨，后來的世界里便總是麗日晴天。麗在剛到達上海的時候給我通了一個長長的電話，她說，她放棄了在大學教書的工作，放棄了談了四年的男朋友，懷揣五百元錢要在上海開始新的生活了。她還說，心在的地方，人要跟著去！我這邊聲音很嘈雜，因為有工人在我的新家里安裝家具。我屈腿坐在地板上，想起我們當年一起有過的誓言，我有些譴責自己做了逃兵。這時的我已經在家鄉的小城安家落戶了，我的工作在這里，我的老公在這里。當麗沖我呼喚著“來吧！來吧！”的時候，我忽然沒有了力氣，因為這個北方小城有我更加不能割舍的東西。

春去冬來，一年又一年的，我安于自己的生活，也時而悵然自己的不能離開，那個年少的夢，隨著日子悄悄生長。有一次，已經畢業的學生來看望我，我們一起走在通向我家的小路上，車來人往，那條小路早已遍體鱗傷。學生說，“我們這里真落后！大城市里已經沒有這么糟糕的小路了！老師，你該離開這里的！”

對于離開，我當然是想過的，可是，面對真誠的學生，我不能這么說，因為我的“想”和“做”總不在一個頻道上。

“這個地方空氣干燥。”我不止一次地在“天南海北”里發牢騷。穎說，“我喜歡深圳，從來沒有變過！”麗說，“這么多年，在大上海流過很多淚，吃過很多苦，我從來不后悔！”有一個叫“羨慕”的詞語在我的心里升騰。她們拍下的風景或大氣磅礴，或情調四溢，每一張都美得讓人心醉。我穿梭在自己的日子里，忙著教書，也忙著養育孩子。在我們的小群里，我成了最愛缺席的一個，雖然有時也出門看風景，路邊的野草，盛開的小花，其實也很美麗的。可是，我隨意的裝束，素面朝天的面容，真的沒有勇氣放入鏡框，盡管另外的兩個人總在不斷地催促——發張照片吧！又到春天了，萬象更新呢！我沉默著，期盼著下一個季節，下下個季節，等孩子長大了，我總也可以頂一只光鮮的帽子的吧！

懷揣著看世界的愿望，我每個暑假都會去旅行，我跟老公提議先游遍江南再去江南以南，而后才是看北方。因為我向往南方，也因為我的兩個好朋友都在地理位置較靠南的地方。蘇州園林，杭州西湖，我每到達一處，都禁不住地“啊啊”作嘆，去南京，走揚州，每一個城市都那么美妙，商業的繁榮里不乏凡人情趣。在上海，我想跟麗見面敘舊的，先是撥通了她的電話，她電話接得很慢，我聽得出她的倉促，說是在開會，我能想象出穿著時裝的麗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捂著嘴巴往外走的情形，電話這頭的我忽然很心疼她的忙碌，便沒有告訴她我的行程。這樣的中午，我的小城里的人們有多少正沉在午睡里啊！

每當我從另一個地方漂回來的時候，我最大的感受總是小城的物美價廉，這里原來是有優點的，這是一個實惠的地方呀！

行走在平淡的日子里，我的教學經驗在豐富，我的眼角出現了褶皺，我的家庭成員也在增多——我緊隨國家政策要了二寶。大概是在同一年，麗說她在上海買了房子，后來還提了一輛名字很響亮的新車。我祝賀她，心里也蕩起悵悵然，我意識到了自己跟麗的差距，憂慮著那份又紅又白的友誼還能不能持續？我沉默，緊咬著這個問題不開口。麗說，“其實，幸福的人生里應該有溫馨的家庭的，這是我在追尋的，而你已經實現了！”嗬，真的嗎？我咧開嘴巴笑出很大的聲響來。這些年，麗忙于事業，有幾次短暫的戀愛，最終都沒有開花結果。不過，很讓人欣慰的是，麗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她懂得有的放矢，堅信自己愛情的春天會來臨，滿世界飛的麗在忙碌的間隙里喜歡給我們描繪她與這個世界的相遇。深圳的穎喜歡拍照，她說南方隨處可見的茂密灌木是在北方很難遇見的，她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喜歡。在深圳的十來年里，穎一直安于一家公司，也安于自己的一間小小房子，租金每年都在漲，穎也不慌張，就這么過下去，她對現實和未來都一直抱有信心和熱情。

我奔走在生活的煩瑣里，卻從不冷落我們的“天南海北”，我足不出戶就能感觸到大城市的氣息，這于我是一份美妙的饋贈。

騎行在上班的路上，灑水車不停歇地清洗著馬路，園藝工人修剪綠植，我所在的小城也開始為了創建文明城市而努力了，路的前方是初升的太陽露出的笑臉。

“我喜歡上了這里，是真的！”我聽到了自己滑動在心底的聲音。

等我再有時間拿出手機的時候，“天南海北”的聊天框里彈出了穎的消息。她說，“我們的分公司在比你還遠的北方，那起初是我的愛人很中意的地方，我這只在南方待了太久的候鳥，如今也要北上了。天高路遠，盛不下我急切的渴盼。”那是自然的，社會很發達的今天，誰還會為手生凍瘡而苦悶呢？我此刻覺得調侃也是多余的了，還是直接送上美好的祝福吧！

麗好久才從群里探出頭來，她說，“我們好幸運，生在好時代，并能和好時代一起成長，只要肯努力，年少時的美好愿景都能得到眷顧。有機會活成自己期待的樣子，本就是生命里最奢侈的事情呢！”我和穎一起用點頭的動態表示認可。

麗又說，“我才出差幾天而已，樓下的月季簡直美得不像話。我真的挪不開腳步了，天南海北大世界，我賴在這里了！”

我低頭，點開新的圖片，蔥蘢的月季花開得滿屏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