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河街上

張殿權

從宋代起，潁州城逐漸成為黃淮大平原上的一座名城。這全因潁河、泉河兩條河流交匯潁州城，北向可直通河南腹地，南向則直達淮河、長江，自古就有“中州鎖鑰”之譽。到了民國時期，這里依然是商賈云集，店鋪林立，街市繁華。其中，緊鄰泉河的順河街，是潁州城最繁華的一條街，能在這條街上有一個店鋪，無不是小康以上之家。因為無論是從潁河還是從泉河出入的人和貨物，都停靠在順河街北頭的幾個碼頭上。

在這條街的南段，有兩家店鋪，一戶姓楊，一戶姓雷。楊家主人叫楊剛，他的鋪子是一個雜貨鋪，賣的主要是生活用品，比如竹籃子、茶瓶殼子、打油端子等等，還是潁州城較大的火石批發商之一;雷家主人叫雷山，他經營的是一個糧食鋪。楊剛、雷山兩家原來都是躲避匪患，從河南遷來的，自然就親熱一些，常互相幫襯。巧的是，兩人雖然都有幾個女兒，但卻都只有一個兒子，楊家的兒子叫楊小鳴，雷家的兒子叫雷聲。

楊小鳴和雷聲都很聰慧，在學堂里上學，成績都在前幾名。但楊小鳴好調皮搗蛋，而雷聲卻很膽小。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家的關系，也許還因為他倆的性格互補，因此兩人打小關系就好，總在一塊兒玩。

楊小鳴雖然調皮搗蛋，卻很有做生意的頭腦，八九歲的時候就站在街上和顧客打交道。而每到這個時候，雷聲只是站在一旁看楊小鳴和人打招呼。

楊小鳴十一歲這年的初秋，很多商人往潁州城販進了大量的火石，一時出現了嚴重滯銷。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楊家的火石批發生意，楊剛不禁唉聲嘆氣。

楊小鳴放學回來，見父親愁眉不展的樣子，就問他因為啥。楊剛就把火石市場的情況告訴了兒子。

不料，楊小鳴卻眼睛一亮，大叫一聲：“爹，賺錢的機會來了！”

父親一愣，隨后不禁生氣地說：“你這孩子，凈瞎胡說！”

楊小鳴笑著把父親讓到座位上，說：“爹，您聽我說啊。”

父親坐了下來，心想，我倒看看你這小子有什么鬼把戲。

楊小鳴分析道：“現在火石嚴重滯銷了，沒有人再往這里販運了吧？”

“這是當然！”

“不僅如此，還有一些商人不得不把販運到這里的火石又轉運走了對不對？——剛才放學，我就在街上看到有人正往碼頭方向運火石呢。”

“不錯呀。”

“其他幾家經銷火石的批發商，也都不但不進貨了，還以各種借口拒收以前的訂貨，是吧？”

“對呀。”

“那么，這都說明，火石滯銷問題其實正在慢慢緩解吧？”

父親想了想，說：“應該說，是這樣。”

楊小鳴低聲說：“那，這不就是咱賺錢的機會嗎？您看，現在是初秋，根據一般規律，目前潁州城里的火石大約夠賣四個月的，對不對？而四個月后就是冬天了，火石需求會大增，加之天氣變冷，泉河、潁河有可能會結冰，運力將減少，我們為什么不趁現在低價多進一些火石？到那個時候，可就只有我們家有大批火石的存貨了，價格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父親眼睛一亮，猛拍大腿，高興地叫道：“兒子，你太聰明了呀！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啊！”

那些火石商人正愁手里的火石無法出手，運走還要支付一筆運費，都愁眉不展，當然十分樂意以低價賣給楊家，而且對楊家感恩戴德。于是，楊家以極低的價格將大批火石悄悄地購了進來。

到了冬天，市場上的火石消耗得差不多了，加之天氣變冷，潁河、泉河通航能力降低，楊家的火石價格猛漲，果然大賺了一筆。

楊小鳴十五歲中學畢業，就開始和父親一起經商了。不幾年，他們的商鋪就擴大了幾倍，經營范圍也大大增加，成為這條街上有名的商家。與此同時，雷聲也跟隨他父親做起了生意。楊小鳴和雷聲兩人經常一起乘船去江浙一帶進貨，有事沒事的時候也常聚在一起交流做生意的心得。沒兩年，他們兩人做生意的精明，就在這條街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然而誰都沒想到，第三年，意外發生了！

這年九月，楊小鳴和雷聲一起乘船沿潁河直下淮河，欲由淮河取道大運河，去往江蘇進貨。不料，船快到淮河正陽關時，突然遭遇了一股河上土匪，楊小鳴被綁走了！一年過去，楊小鳴都沒有任何音信。

楊家人悲痛欲絕，都認為楊小鳴一定是被殺害了，或者掉進淮河里淹死了。到了第二年初，一家人含淚把他的衣服、用品等等全都收攏起來燒成灰燼，埋成了一座衣冠冢。楊家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慢慢敗了。

僥幸逃過這一劫的雷聲，也悲痛了半年多。然而之后，他的頭腦卻越發聰敏，生意越做越大，不但又增加了幾個店鋪和一個雷吼酒樓，還蓋起了一座深宅大院，并成婚生子了。

可是，誰都沒想到的是，第三年的年底，楊小鳴突然回來了，精神正常，也沒少胳膊少腿，只是比以前黑了一些，粗壯了一些。楊小鳴說，他被土匪掠走后，被帶到了一個山里。土匪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自己是個破產的小商人，父母早亡，無家可歸，正準備投河自盡。土匪頭子看他有點兒文化，就讓他留下來教他的兩個年幼的兒子識字念書。幾天前，他趁土匪不防備，才偷偷逃了出來。楊家人無不喜極而泣。雷聲得知楊小鳴回來了，拉著他就去自家的酒樓喝酒，給他接風、壓驚。

剛回來的兩三個月里，楊小鳴只知道去酒樓、戲園子找樂，沒有要幫助父親把敗落的生意收拾起來的意思。父親楊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想到這兩年他在外面受了這么多苦，就沒好意思說什么。這時，楊小鳴已經是二十多歲了，家里張羅著要給他娶親，但楊小鳴卻以先“立業”為由，沒有答應。接著，他說：“好了，我休整了這幾個月，也該為咱家的復興做點兒事了。”

第二年開春后，楊小鳴和雷聲一塊兒到上海采購貨物，花花大上海吸引了兩個年輕人的心。然而不同的是，雷聲在采購貨物之余，喜歡去的是“花花世界”。而楊小鳴去的卻是光和、廣元等一些大商行。很快，楊小鳴就發現，這些商行為了擴大銷售，多實行賒銷。比如，先付四成貨款，就可以提貨，剩下的六成可在一個月到一個半月內結清。楊小鳴突然靈機一動，心想，這不正是用少量的錢做大生意的竅門嗎！

他把這個秘密和雷聲一說，雷聲也是兩眼放光。于是，兩人壯著膽子，去密云布行，找到老板談生意。可是，密云布行的老板和他們談了幾句話后，就拒絕了。之后，他們又去了其他幾家商行談生意，也都被拒絕了。

兩人十分納悶，到了光和商行旁邊的一家飯店喝悶酒。席間，楊小鳴就問酒保知不知道這些商行為何不做他們的生意？這個酒保說，做生意是干什么的？就是為了賺錢！你們外地的小商人，他們怎么能信得過呢？你們想要賒賬，必須要有上海商行的人做擔保。

可是，楊小鳴和雷聲到上海來采購沒多久，沒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誰肯做保人呢？

雷聲嘆了一口氣，說：“我看沒戲了，還是算了吧！”

然而楊小鳴卻沒有放棄。他苦思冥想了一下午后，突然對雷聲說：“我有個辦法，可以去試試！”

第二天，楊小鳴和雷聲備了一些厚禮，分別送給那幾家商行里熟悉的人，讓他們為他倆說好話。最后，好說歹說，他們用三千大洋，進了五千大洋的布匹等貨物，并且還清貨款的期限定為二十五天。因為這些貨物在潁州都是緊俏商品，雷聲就提議高價賣。

楊小鳴卻說：“低價賣！”

雷聲不解地問：“我們好不容易進了這么多緊俏貨，干嗎不多賺些？”

楊小鳴說：“我們結清貨款的期限只有二十五天，路上已經用了四天時間，把貨款匯到上海或者我們帶去上海，少說也要兩三天，我們只有十幾天的銷貨時間！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們是第一次和人家合作，得給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們一定要提前把貨款給他們匯去。這樣，以后的生意才更好做！”

雷聲聽了，不住點頭，對楊小鳴十分佩服。于是，他們只在進價的基礎上稍加了一點兒價，很快就把貨物賣了出去，十天后就把拖欠的款項付清了，取得了上海商行的信任。此后，只要他們發個要貨的電報，那邊就把貨發過來了。

隨著雷、楊兩家生意的日益興隆，雷聲和楊小鳴也漸漸產生了一些猜疑，不久雷聲就不再和楊小鳴合作了。楊小鳴知道雷聲還是改不了見錢眼開的毛病，兩個人在一塊兒痛快地喝了一場酒后，就各干各的了。不久，楊小鳴娶了一個賢惠的媳婦，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娃。

又過了幾年，雷聲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不僅新開了一家大錢莊，還獨家壟斷經營上海英美合資商的香煙業務，每年獲利頗為豐厚。雷聲賺了錢，就不斷地去買地、買鋪和開廠。然而，雷聲對待下面的工人卻很殘酷，他把手下的工人分為三類：徒工、店員和職員。徒工就是學徒，一般為三年，送師一年，這四年是無償勞動，管吃不管住不管穿，每年“三節”給一點賞錢。徒工進店還要交保證金，訂合約，學徒期間傷殘死亡概不負責。徒工不站柜臺，只干一些零碎雜活，如掃地、搬運貨物等。他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別人都睡后才能休息。徒工一兩年后才能當見習店員，在柜臺當助手，拿送商品，給買主倒茶、敬煙等。店員有工資，但需經過考核后才能上柜臺，和不同顧客打交道、介紹商品。職員的地位和薪俸相對較高，能代替東家商談業務，能為經理出謀劃策。雷聲用人苛刻，對他們的剝削壓榨也很厲害，違犯店規，動輒打罵責罰，甚至立即開除。

而楊小鳴通過上海商界的朋友，結識了英國石油公司的經理彼得，訂立三年包攬一百萬噸石油的推銷合同。楊家的生意，也不斷開疆拓土。然而奇怪的是，楊小鳴掙了錢，雖然也吃喝看戲找樂子，但也經常施粥舍飯，對工人視作兄弟姐妹，看上去根本不像有錢人的樣子。

漸漸地，雷聲就看不起楊小鳴了，有時見了他也昂著頭，愛答不理的。楊小鳴也不往心里去。

隨著公司的蓬勃發展，雷聲做生意更加不擇手段起來。

當時潁州城有個恒元錢莊，兼營雜貨，資本也很雄厚，和雷聲的錢莊勢均力敵，競爭十分激烈。那時錢莊都發行流通券，可以在市場上使用，但出多少票子，就要有多少資本，以便雇主可以隨時兌換。恒元先后出了八萬多元的流通券，信譽很高。雷聲就在暗中不聲不響地叫人搜集恒元的流通券。沒過多久，他手上就積聚了四萬多銀元的票據。

他看時機一到，收買三百多名搬運工人，同時拿著票據到恒元錢莊兌換。由于數額較大，恒元錢莊一時措手不及，難以應付。雷聲趁機安排人在街上散布謠言，說恒元錢莊垮臺了，沒錢兌換流通券。一時滿城風雨，手中有恒元流通券的人紛紛趕來兌換，壓力倍增。無奈之下，恒元錢莊只得花錢從縣政府請了封，由縣政府派兵站崗貼封，說明情況，暫時停兌，聽候處理。恒元錢莊垮臺的消息迅速傳開，信譽掃地，一蹶不振，不得不就此歇業。

恒元錢莊倒了，雷聲的錢莊自然就更加做大了。不久，雷聲又成了潁州商會的會長。

這一年十月，河南的土匪“老洋人”攻進潁州城，大肆搶掠，全城房屋大都被毀，店鋪被搶掠一空。之后，與外商有業務關系的雷聲商號，以匪劫無法抗拒以及貨物被搶、被燒為由，向外商報損，撈了一筆外快。

而當時，楊小鳴購進的一批石油正在運送途中，聽說潁州城遭遇土匪，就將貨船停泊到一個偏僻地點。他原本也可以謊稱貨物被搶，向外商報損索償，然而他沒有這么做。

雷聲知道這個消息后，就在不同場合嘲諷楊小鳴。話傳到楊小鳴耳朵里，他也只當是耳旁風，吹一吹就過去了。但是，外商卻更加信任楊小鳴，在貨源上大開方便之門，并相互推薦，使楊小鳴獨攬英、美、德三國很多商品在皖北的經銷權。第二年日機轟炸潁州城后，楊小鳴的庫存石油損失不大，但他這次卻向外商報說庫存石油全部被炸，得到了一筆巨額補償款。

不久，小日本戰敗了。已是省參議員、省商會副會長的雷聲，操縱潁州商會舉辦“國民黨員骨干講座”，為一百多名店員配備槍支，積極反共、鎮壓人民，后來又當上了“國大”代表。然而，楊小鳴雖然一直和他是朋友，卻多次拒絕了和他合作的要求。雷聲氣得要命，但想到小時候兩人是一塊兒長大的，而且在最初做生意時，楊小鳴也幫過他，他也沒有過分去為難楊小鳴。

三年后，潁州城解放了。解放軍進城時，正碰到攜帶家眷急欲逃往南京的雷聲，立即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幾天后槍決了。

與此同時，潁州商會的不少奸商也都被抓了起來。然而，雷聲的發小楊小鳴，不但沒有被抓，還穿上了解放軍的衣服，當了潁州軍管會的副主任……順河街上的人，甚至整個潁州城的人，都很驚奇，議論紛紛，各種猜測，五花八門。

后來，大家伙才漸漸地聽說，那一年楊小鳴被土匪抓走后，在半道上被共產黨領導的淮河游擊隊碰上了。楊小鳴被淮河游擊隊救下來后，深切地感受到共產黨的隊伍是窮人的隊伍、好人的隊伍，他就加入了這支游擊隊，入了黨。后來，隨著局勢的變化，組織上派他回家，以經商為名，為黨的隊伍秘密提供生活和戰斗物資。楊小鳴生意做得那么好，可是一直沒有多少錢，就是因為他賺的那些錢，或以現金或以物資的方式秘密給了黨組織。而他表面上喜歡吃喝看戲找樂子，不過都是幌子而已。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