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
雖然目前已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最早出處是在南宋,但對江南特別是對蘇州、杭州的贊譽在唐朝后期已經盛行。南宋期間,蘇州的經濟地位已居全國之首。隨著明朝手工業、商業的發展,蘇州府、松江府的重要性更加顯著。
從明朝留下的各種賦稅錢糧統計數字看,蘇州府、松江府承擔的賦稅額度和實際上繳納的米麥錢鈔,不僅一直是全國最高,也遠遠超出了兩府田地、人口在全國所占的百分比。蘇松無論賦稅總量還是人均的賦稅負擔均為全國最高,但從各方面記載看,蘇松官紳百姓的實際生活水準不僅不低,而且還相當富裕。這應該是由于當地手工業、商業、服務業發達,還有農業以外的財富收入的緣故。因此就經濟而言,蘇州、松江穩居第一、第二位,并且明朝曾設蘇松常鎮兵備道,“蘇-松-常”的排序已成定局。
清初改南直隸(南京)為江南省,又于康熙六年分為江蘇、安徽兩省。清朝在各省督撫下設專管財賦和人事的布政使,只有在江蘇省設二員,一駐江寧(南京),一駐蘇州。這不僅顯示了江蘇作為全國財賦重地的特殊地位,更說明蘇州在財賦征集方面的地位比南京更重要,儼然是江蘇省并列的第二省會。康熙二十一年起蘇州府、松江府與太倉州被劃在一個單位,為蘇松道;而常州府與鎮江府、通州、海門廳被劃在一個單位,為常鎮通海道。盡管兩道的駐地分別是太倉和鎮江,但蘇州府與常州府無論如何都居兩道之首,蘇州府在全省和全國的排序也在常州府之前。
雍正八年,蘇松太道改為蘇松道,駐地由太倉移至松江府上海縣。改名移駐的直接原因是原屬蘇松太道的太倉直隸州改屬太(倉)通(州)道,自然不能再作為蘇松道的駐地。但間接的原因可以追溯至康熙二十六年江海關由云臺山(在今連云港)遷至上海縣城。江海關的功能是管轄從乍浦至云臺山沿海24個出海口的船舶稅收、航政、貿易等事務,此次遷移顯然是考慮到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和區位優勢。
當然,天平完全向東傾斜還是發生在1843年上海開埠以后。租界所在的上海縣雖始終只是松江府的屬縣,但租界很快擴大,并演變為一個實際上不受中國政府控制的“國中之國”,到清末民初上海已成為中國最大的工商大都會和經濟、金融、文化中心。甚至一些中國最重大的政治活動,如辛亥革命后的南北和談等,都是在上海進行的。相比之下,一度作為江蘇省會的蘇州黯然失色,常州更已無足輕重。尤其是在滬寧鐵路通車后,沿線城市的地位與影響力,就與到上海的距離遠近成反比,形成“蘇-(無)錫-常”遞減的態勢。
在飛機成為交通運輸工具之前,除俄國可以利用鐵路進入中國外,其他列強只能通過海運,因此要求中國開放的口岸基本都在沿海,上海是其中最重要、吞吐量最大、連接點最多、腹地最廣的口岸。就蘇、錫、常以至整個長江三角洲、長江流域而言,上海通常是唯一的對外口岸。從事對外貿易和涉外活動的產業和人員盡可能集中到上海,自然能獲得最大的利益和效益。蘇錫常與浙江的杭嘉湖一樣,為上海輸送了大批移民。這批來自中國近千年來經濟文化最發達地區的人口為上海提供了較高素質的人力資源,還帶來了大量財富資本。這些人力資源和資本在一段時間內拉開了兩地的差距,形成上海的絕對優勢。
上海的龍頭地位最終排定了蘇錫常的次序。明清期間,無錫一直是常州府屬縣,民國元年合為無錫縣后屬蘇常道,民國十六年廢道后直屬江蘇省。但在民國年間,無錫已經有“小上海”之稱,至1983年通過“市管縣”體制管轄了原屬蘇州地區的無錫縣、江陰縣與原屬鎮江地區的宜興縣,在行政區劃上與常州市平起平坐。而在經濟社會各方面,無錫已全面超越常州,無論在江蘇還是全國,都形成“蘇-錫-常”的序列。
由史可證,從“蘇松常太”到“滬蘇錫常”經歷了上千年時間,但最后一輪變化還不到二百年,這也正是因為資本主義工業化和國際影響發揮了革命性和顛覆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