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江山盡白頭
——金圣嘆的瀟灑訣別

○舒銀霞

那是不尋常的一天，時值秋季，天空卻飄起了大雪。

一個叫金圣嘆的人，馬上要被斬首了，他面色如常，吟出了人生中最后一首七言絕句①：

天公喪母地丁憂，

萬里江山盡白頭。

明日太陽來作吊，

家家檐下淚珠流。

仿佛被斬首的是別人，不是自己。他把自己抽離在外，替天、替地寫下失母喪父的心情。

在被關押期間，他曾對獄卒說有要事相告。等獄卒走近，他指著桌上的飯菜說，花生米與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

在刑場上，兒子哭得稀里嘩啦，他卻出了一副對聯——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蓮”諧音“憐”，“蓮子”即“憐子”，可憐要失去父親的兒子；“梨”諧音“離”，“梨兒”即“離兒”，離開兒子，做父親的內心酸楚。兒子聽完后，哭得更厲害了。

觀者傷心，聞者落淚。金圣嘆仿佛沒事的人，還向監斬官要了一杯酒喝，喝完之后，仰頭大笑，說：“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

臨刑的還有17 人，因不忍看其他人赴死時的慘狀，他對劊子手說：“我耳朵里有200 兩銀票，先殺我，銀票就歸你。”劊子手一聽很高興，手起刀落，只見從金圣嘆兩耳里分別滑落一個紙團。劊子手展開一看，一個寫著“好”，另一個寫著“疼”。

一代怪才金圣嘆就這樣辭別人世了，他離開時口占的這一首七絕悱惻動人，被人吟誦至今。

這首訣別詩，讀起來氣勢奔放，瀟灑自如，與他本人的性情和氣魄密切相關。金圣嘆（1608—1661年），明末清初人，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嘆。金圣嘆早年生活優渥，鄙視科考。可在父母逝世后，他身無長物，為了生存，經常去給人代考。金圣嘆不只蔑視權貴，甚至對自己的親人也不留情面，愛憎分明。母親還在世的時候，一次，叫金圣嘆前往舅舅錢謙益家，為舅舅祝壽。他題了一副對聯：一個文官小花臉，三朝元老大奸臣。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 年），金圣嘆因不滿縣令作為，與100多名士人在文廟哭泣。恰逢順治皇帝駕崩，當地官吏設靈哀悼，官府以“大不敬”的罪名，將其中18 人“擬不分首從斬決”，史稱“哭廟案”。而懷有一顆正義之心的他，在生死關頭談笑風生，視死如歸。

這首訣別詩中的意象闊遠宏大。首句“天公喪母地丁憂”，“天公喪母”，天公失去了母親；“丁憂”指的是古代官員在父母去世后回家守喪，“地丁憂”，大地遭逢父母去世。聯合整句理解，蒼天大地遭逢父母去世。“萬里江山盡白頭”，“萬里江山”這一意象，極言空間之大。“萬里”表示視野之遠，詩詞中類似的還有“萬里行人費馬蹄”（胡曾《早發潛水驛謁郎中員外》），“萬里陰山萬里沙”（納蘭性德《浣溪沙》），“萬里洪濤噴薄”（鄭燮《念奴嬌·石頭城》），“萬里春空碧落分”（錢謙益《春云》），等等。“江山”表示空間之大，詩詞中類似的還有“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李煜《浪淘沙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毛澤東《沁園春·雪》），等等。“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檐下淚珠流”中的“家家”是一個疊詞，意思是每家每戶，表示數量之多。“家家”是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如“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趙師秀《約客》），“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林杰《乞巧》），“守歲家家應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孟浩然《除夜有懷》）。

這首訣別詩還運用了多種語言表達技巧。“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不事雕琢，運用了白描手法。白描作為一種表現手法，即用最簡練的筆墨，不加烘托，描畫出生動鮮明的形象。“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檐下淚珠流”，想象明日太陽來吊唁的時候，家家檐下淚水長流，虛實結合，情景交融。有人說，整首詩寫的是萬里江山披麻戴孝，家家戶戶痛哭流涕。也有人說，這首詩有一個題目叫《詠雪》，由刑場上的雪寫起，運用擬人手法，寫了從下雪到化雪的過程。

這首詩的語言通俗易懂，這與金圣嘆的文學主張有關。金圣嘆的主要成就在于文學批評，他提高了通俗文學的地位，被稱為“中國白話文學運動的先驅”。他的評點特別注重對思想內容的分析。他把《離騷》《莊子》《史記》《水滸傳》《西廂記》和杜甫的律詩合稱為“六才子書”，還把《三國演義》稱為“天下第一才子書”。金圣嘆才氣縱橫，曾被順治皇帝大加贊賞，由此寫下詩歌《春感八首》，里面有“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長安指日邊”“千里歸來塵未洗，一天歡喜淚無端”的句子。他的詩集《沉吟樓詩選》中的大多數詩也寫得明白曉暢。

宋代王安石在《題張司業詩》中寫道：“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意思是，看似平常的詩句最為新奇剛健，寫作過程好像容易，實際上卻飽含艱辛。的確如此，金圣嘆的訣別詩所用的都是尋常字眼，整首詩簡潔質樸，卻又氣勢磅礴、生動形象，讓人贊嘆不已。雖然這首詩的確切出處不可考，但其憑借高超的藝術魅力在民間流傳至今。

金圣嘆，一介書生，嬉笑怒罵自瀟灑。300 多年過去了，他的訣別詩與他的稟性、他的才華、他的際遇一樣仍散發著別樣的光彩，在歷史的星空里熠熠生輝。

注：①選詩依據《獺祭的功用》（《郁達夫全集》，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9 卷第64頁）一文，郁達夫：“又想起人傳金圣嘆臨刑之日，天正大雪，他亦有四句口號的詩：‘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檐下淚珠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