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法權
那是2018年12月中旬的一天。來鳳連日來陰云密布的天空終于云開日出,陽光穿透淡淡的云霧,溫情地灑在翠綠的酉水河上,灑在翔鳳山半邊城不遠的一棟家屬樓上。暖色調的光芒越過銹跡斑斑的防盜網,透過玻璃窗將半個陽臺照亮。
有了陽光,屋里似乎暖和了不少。一臉慈祥的張富清老人滿面笑容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94歲高齡老人了,依然是白皙泛紅的面龐,臉上少見老年斑,一雙大眼睛依舊炯炯有神,笑瞇瞇地觀賞著陽臺上的蟹爪蘭,饒有興致地聽著收錄機里播放著的秦腔,左手習慣性地抓著裝了義肢略顯空蕩蕩的左腿,右手隨著高亢的戲曲節奏打著拍子,嘴里悠然自得地哼著小調。
此時,門吱的一聲被打開。他的幺兒子張健全走了進來。張健全在來鳳縣委第二巡察組擔任組長,與新成立的縣退役軍人事務局同在一棟樓里工作。他笑著對老父親說:“這次全國退役軍人信息采集是黨中央對退役軍人的關懷,信息采集有政策規定,你得把你那些寶貝亮出來。”
一聽幺兒這樣講,剛才還滿臉笑意的張富清,頓時一臉的嚴肅。幺兒說的那些寶貝,他可是整整隱藏了六十余載。幾十年間,他對單位的同事沒有講,對兒女們沒有講,對自己的妻子也很少提及,難道這次登記就一定要將它們一一亮相?
前些日子,他在醫院住院時,幺兒給他提過幾次這事,他都未表態。從1955年轉業到來鳳那天起,他就下定決心,無論在何時何地,永不言功。他把那些軍功章一直存放在箱子里,絕不示人,并打算永遠地隱藏下去。他始終認為,“跟那些在戰斗中犧牲的戰友相比,我憑什么居功自傲?我已經得到了軍功章,這已經足夠了!”所以在來鳳,熟知他的人,與他共事過的人,僅僅知道他有過當兵的經歷,卻毫不知曉他是一位戰功顯赫的戰斗英雄。
可是,這一次退役軍人信息登記,黨組織是有要求的。聽黨的話,按組織要求的去做,這是他一輩子的行為準則,他從來沒有在這方面打過半點折扣。既然組織有要求,他也就心甘情愿地點了頭。
經得父親同意,張健全這才走進父親的臥室,去取那些封存了幾十年從未示人的“寶貝”。
在父親臥室最里頭的墻角處,立著一個老式的矮柜,柜上放著一只顏色陳舊、銅按鈕已經壞了一個的棕色牛皮箱。
幾十年了,張健全從來沒有打開過這只皮箱。他不知道父親在皮箱里面裝了些什么寶貝東西。他多少次萌生偷偷打開皮箱一窺里面裝些什么的念頭。
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從鄉下回來,將挎包隨手掛在了墻壁上。大哥張建國懷著好奇,想看看爸爸包里裝了些啥。于是搬來椅子,站在椅子上取下父親的挎包,揭開包蓋一看,發現里面除了一本《毛澤東選集》、一個筆記本和一個茶缸外,既沒有任何好吃的,也沒有任何好玩的,就很是失望地把包隨意掛了回去。張富清辦完事回到家中,一眼就發現墻上掛著的挎包歪斜著,便知道自己的包被人動了。很明顯,當時能想辦法夠得著掛在土墻上的包的只有12歲的大兒子張建國。于是張富清就問正在做作業的張建國是不是動了他的包。張建國是個懂事的孩子,面對父親嚴厲的目光,他誠實地點了一下頭。
一向溫和的張富清,立馬拉下臉,當著其他幾個孩子的面,毫不心疼地狠狠教訓了建國一頓。從此,在他們張家定下了一個規矩——未經允許,不得亂翻家人的東西。所以雖然父親的那個小皮箱年年月月日日擺在那兒,他們兄妹也曾一次次猜想,甚至一次次用手去觸摸箱體,但最后都沒有人敢去按那金黃色的按鈕。
此刻,張健全動手打開按鈕的一瞬,他的手竟有點微微顫抖。隨著“當”的一聲響,鎖扣彈起,他揭開了箱蓋。箱子里面還蓋著一層紅色的絨布,揭開絨布,一枚枚閃亮的軍功章整齊地擺放在右側,一本本證書疊放在左側。他拿起其中一枚軍功章,只見正中間是毛主席的側身頭像,背景是飄展的五星紅旗。這枚刻著“人民功臣”的一等功勛章保存得十分完好,沒有因為時間的久遠和長久的封存,而生銹褪色變得暗淡無光,失去原有的光澤和亮度。
陽光投進屋子,落在功勛章上,一時金光熠熠,光芒四射。張健全手捧軍功章來到客廳,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到父親的手中。張富清神情凝重,深情地凝視著封存多年的軍功章,好久沒有說一句話,記憶之門如同被一把金鑰匙打開,眼前似乎浮現出60多年前王震司令員為他頒發獎章的情景,以及彭德懷司令員的親切鼓勵。
張健全對沉思良久的父親說:“你得給我講講這枚軍功章的來歷,要不然別人問我,我講不清楚就很尷尬。”
老人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獎章的邊緣,一幕幕攻打永豐的戰斗往事在他腦海里漸漸閃現、并清晰起來。良久,他才緩緩地向幺兒講述起那場永遠不會忘記的戰斗經歷……
那是1948年的冬天,我西北野戰軍在彭德懷、賀龍、習仲勛、張宗遜的領導下,以渭南永豐鎮為核心,向國民黨第七十六軍發起攻堅戰。西北野戰軍前委于11月中旬發起冬季攻勢的命令,實現再殲胡宗南集團2—3個師,改變渭北拉鋸與相持局面。
國民黨軍裝備優良,物資豐厚,并且倚仗鎮內高大堅固的圍寨負隅頑抗,所以兩軍交戰很是激烈艱苦,我軍也付出了很大的犧牲。
攻打永豐那天是一個漆黑的深夜。戰斗打響前,我軍炮兵部隊對敵人外圍工事進行了密集的炮轟。炮擊一停,部隊立即發起進攻。一開始外圍戰打得還算順利,但一到城墻跟前,就很難突破。敵人憑借有利地形,憑借火力強大的優勢,將我軍阻擋在城外。夜幕中,“噠——噠——噠——”的輕重機槍聲響徹夜空,飛翔的子彈“嗖——嗖——嗖——”像蝗蟲一樣在天空亂躥。幾輪沖鋒下來,敵人的猛烈火力給我們的部隊造成了很大的傷亡,二營先后有幾名正、副連長倒在了沖鋒的路上。
張富清所在的六連是突擊連,此刻為了盡快攻克寨墻,連長李文才趴在壕溝里紅著眼睛高聲吼道:“突擊隊上,機槍掩護!”突擊隊員早在永豐戰斗打響前就選定好了,三個人一組的突擊隊集合到了李文才面前。李文才用手比畫說:“張富清,你帶兩組從左邊迂回到東城墻下,第二組5班長帶一組從右邊迂回到北角,給狗日得來個兩頭開花,炸開缺口。”連長話音剛落,二組突擊隊員就一齊高聲吼道:“堅決完成突擊任務!”
大半年前,張富清還是國民黨軍的一名后勤兵。他知道,國軍大多貪生怕死,都不愿意當敢死隊員,不用槍逼著,不發“袁大頭”,就不會有人主動參加敢死隊。自從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隊伍,成為359旅七一八團二營六連的一員,解放軍官兵英勇獻身的精神時刻感染著他,為解放全中國的使命召喚著他,兄弟般的戰友情溫暖著他。幾場仗打下來,他仿佛鳳凰涅槃,打仗的膽子一下子大了,不再怕死,每次戰斗他都甘當突擊隊員,沖鋒陷陣最前頭。他因為在幾個月前的壺梯山戰斗中表現英勇,由副班長提拔為班長。永豐戰役打響前,已身為副排長的張富清在報名突擊隊時,第一個站了出來。
凜冽的寒風夾帶著嗆鼻的硝煙滾滾而來。連隊的幾挺機槍集中火力一齊向城墻猛射,以吸引敵人,掩護突擊隊。張富清背著沖鋒槍,貓著腰,右手臂彎摟著炸藥包,帶領突擊隊員繞過壕溝突擊到了城墻下。城墻是土夯的,高約三米多。城墻上的敵人與我軍打得正歡。借著炸彈的閃光,他們快速匍匐到土墻下,將三個炸藥包用木棍支撐起來靠在被風雨侵蝕的土墻凹面里,然后,他們朝兩個炸藥包的綁帶上各塞了6顆手榴彈,并將后蓋擰開,將拉環用一根細繩連在一起。做好這一切,張富清轉身對另外兩個隊員說:“你們趕緊跳進壕溝里。”隨著兩個身影的消失,張富清沉著地拉響了插在炸藥包里的手榴彈。
離手榴彈爆炸只有幾秒鐘的時間,跑是來不及的,張富清先是猛地一個前撲,一連幾個翻滾落進墻腳下不遠的壕溝里。
隨著幾聲劇烈的爆炸,他們臥倒貼在地面上的身體被震得上下直抖,頭快被震暈了。此時,沖鋒號響了起來。他們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抖落身上厚厚的灰土。稍一放松,張富清只覺得嘴里一陣劇痛,忍耐不住,吐出一口鮮血。原來滿口的牙被穿云破石般的爆破震松,三顆大牙當場脫落。在日后的歲月中,張富清其余的牙齒也沒能伴隨他長壽的年輪,早早地陸續掉光了。
土城墻被炸出了很大的一個豁口,黑色的夜幕中,黑魆魆的像一個巨人張開的大嘴,又像一口干枯了的深不見底的水井。張富清趕忙躍出壕溝,身旁兩名戰友也緊緊地跟了上來。他們順著豁口爬了上去,身后的大部隊也正黑壓壓地沖了上來。按照連長的命令,炸開城墻后,要不顧一切往里面沖,去占領敵人的司令部,那是我軍的最終目標,也是勝利的標志。
張富清帶著兩名戰友跳下城墻直接往里打,在通往敵軍司令部的十字路口,兩座碉堡里射出的子彈呈交叉狀死死地封鎖了前進的道路。張富清對兩人命令說:“跟上我,貼著墻根繞過去”。最終,他們匍匐到了敵人碉堡前的戰壕下,張富清解開胸前綁炸藥包的布條,他對兩名戰友說:“別用導火索引爆,直接插進手榴彈,一個手榴彈不放心,插兩個,把接線連在一起。”
一個戰友說:“手榴彈響得太快了,危險。”
張富清果斷地說:“你看狗日的多瘋狂,它多響一分鐘我們就會犧牲很多的戰友。執行命令,聽我的。”
說完他用手一比畫:“你們兩炸左邊的一個,我炸右邊一個。”隨著兩聲巨響,一個碉堡被張富清揭了頂,一個碉堡被另一個戰友炸塌了一個角。然而,當張富清再一次從趴在的壕溝里站起時,只覺得兩眼模糊不清,嘴里也有淡淡的血腥味,情急之下他用左手從額頭朝下一摸,伸在眼前一看,手上是血淋淋的鮮血。血還在不停地從他的頭頂往額頭下流,那是剛才站起來時,一顆子彈從他頭頂上飛過時,像耕田的犁一樣劃開了他的頭皮。他顧不得疼痛,用手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血,往前沖出好遠后,竟發現原本緊跟身后的兩名戰友已不幸中彈犧牲了。
講到這里,老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兩眼已飽含淚水。
戰斗結束后,張富清才發現,全連110多人只剩下一個班的人,許多張熟悉的面孔都不在了,那些犧牲的戰友在戰斗打響前,可都是活蹦亂跳的生命啊!可他們為了新中國的解放事業而光榮犧牲了。他忍不住失聲痛哭,只要回憶起那些犧牲的戰友,他心底就會隱隱作痛。
張健全忍不住咂著嘴,萬分惋惜地問道:“為什么會犧牲那么多人?”
張富清說:“敵人是守,有城墻防護不說,而且裝備精良,而我軍是攻,攻城自然傷亡大……但是我們還是打敗了敵人!”
據史料記載:永豐戰役,西北野戰軍共殲國民黨軍l個軍部、3個師部、9個團又7個營,計2.5萬余人;斃傷第十七師少將師長王作棟以下官兵7600余人;俘獲第七十六軍中將軍長李日基、軍少將參謀長高憲崗、第二十師少將師長吳永烈、第二十四師少將師長于厚之、第十七師上校副師長張恒英等以下官兵1.7萬人。徹底粉碎了胡宗南所謂“重點的機動防御的新戰術”,收復并鞏固了澄城、郃陽(今合陽縣)、白水地區,拖住了胡宗南集團增援中原,配合了淮海戰役,并解決了部隊糧食問題,為冬季整訓創造了條件。
在永豐戰役中,張富清憑著勇敢和機智,炸開了城墻的口子,炸毀了兩個碉堡,光榮地完成了突擊任務。為表彰他的戰功,第二縱隊司令員兼政委王震親自為張富清頒發一等功勛章,西北野戰軍司令員彭德懷,夸贊張富清說:“你打仗不怕死,為永豐戰役的勝利立了一大功哇!你是個好同志。”
幾個月后,經彭德懷簽署,紅彤彤的報功書郵到了張富清位于陜西漢中洋縣馬暢鎮雙廟村的老家。
直到此時,雙廟村的鄉親們才得知,幾年音信全無的張富清,不僅還活著,而且立了大功,成為光榮的解放軍軍官、了不起的戰斗英雄。
張富清是一個生在亂世的孩子,一個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1924年12月24日,大雪紛飛的秦嶺深山腹地,洋縣馬暢鎮雙廟村赤貧農民張前成的媳婦周愛女為張前成生下第三個兒子。因為大兒子的不幸夭折,張前成滿懷希望地找到雙廟村最有文化的馮鄉賢為兒子取名為張富清。
張前成家日子過得凄苦。僅有的三間土坯磚瓦房,又低又矮,僅可遮風卻無法擋雨,每逢雨天,是外面大下,屋內小下;雨停后,是外面不下,屋內下的大。三畝水田,因為產量低,加之家大口闊,生產的糧食難以糊口。張前成只得帶著大兒子四處給人打短工,在填飽肚子的同時,順便掙點余糧,補貼一大家人的口糧。不想大兒子因病無錢醫治而早早夭折。俗話說,禍不單行、福無雙降。就在張富清長到三歲左右尚不記事的時候,張前成突患重病也因無錢醫治,不久病逝,時年四十有余。下葬時,僅裹了一張篾席,在湑河邊挖了一個土坑草草埋葬。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早已尸骨難尋。
張前成中年病故,對貧困的張家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就如天塌了一般,這條在風雨中飄搖的小劃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浪花打翻。好在張富清的母親周愛女性格堅強,她雖然是個小腳女人,卻以頑強不屈的精神撐起了這個一貧如洗的家,以慈愛和堅韌含辛茹苦地帶著二兒子張茂茂、女兒張潤蓮、幺兒張富清在饑寒交迫的貧窮線上苦苦地掙扎。
張富清在兵荒馬亂的戰亂年代出生,在苛捐雜稅猛如虎的苦難環境中成長。因為從小缺乏營養,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還是那樣瘦弱,為了不走背井離鄉討飯那條路,周愛女托娘家親戚說情,將張富清送到了城固縣包山鎮原樹廟村一戶姓魏的地主家當長工,條件是管吃管住,年尾給兩斗米帶回家補貼家用。
在魏地主家,張富清除了放幾頭牛,還擔負每天挑水、打掃院子的活計。到了下午太陽偏西,張富清還得把牛趕出去放一次,天快黑時再把牛趕回來。吃過晚飯,還有很多雜活要干,諸如推磨子磨面磨米,一直忙到天黑得不能干活為止。
黑的夜,是張富清的救星。在那間又小又窄的閣樓上,他才能安穩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
張富清長到16歲的時候,身體還不見怎么發育,還是那樣的瘦弱。地主家雇的是長工,不養閑人。無論是壯實還是瘦弱,既然吃了地主的飯,就得像牛馬一樣干活。16歲的張富清,不再以放牛為主,而是以種地為主了,耕田、挑糞,什么樣的重活、苦活他都得干。這是一個什么世道啊!沒黑沒白地給地主扛長活,挨打挨罵不說,還得死乞白賴地住在地主家里,以求有口飯吃,把命活下去。窮人的命為何這樣苦?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黑暗社會啊!
當長工的苦日子還沒熬出頭,更大的苦難又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抗日戰爭結束后,國民黨抓緊備戰擴軍,在國統區征集兵丁數量劇增。1945年年底,國民黨胡宗南部繼續在富庶的漢中抓壯丁。
張富清的二哥張茂茂被抓了壯丁。自大哥夭折之后,二哥便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更關鍵的是,貧窮的張茂茂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婦,承擔起了延續張家香火的重任,一旦被抓到部隊,不僅家里唯一的勞力沒了,而且為張家續香火的大事可能也將化為泡影。在周愛女的眼中,身體瘦弱的小兒子張富清根本撐不起這個家,如果二兒子被征走,那張家的天且不就真塌了?
周愛女左思右想,如何能夠把張家這根頂梁柱保下來?花錢,家里是一貧如洗;逃跑,何處是藏身之地?怎么辦呢?這可愁壞了周愛女。
娘家兄弟給她出主意說:“你不是有兩個兒子嗎?”
周愛女一頭霧水回道:“是啊!”
讓幺兒張富清替換老二張茂茂去當兵,周愛女不是沒想過,現在鄉公所抓壯丁,是鐵板上釘釘子想躲也躲不脫。思來想去,她只得忍痛割愛,只得用幺兒張富清去換回二兒子張茂茂,只得再一次把張富清送出去,送到更遠的地方去。
一開始保長也沒想那么多,心想大的小的只要是男丁湊夠數就行。保長同意了,周愛女和娘家兄弟便帶著張富清去見保長,但當保長一見到張富清人就不高興了,這娃人家能要嗎?還沒槍高呢!周愛女的娘家兄弟忙賠笑說,部隊上娃娃兵多的是,沒問題的。
最后,保長看在周愛女娘家兄弟送了一斤食鹽、兩斤掛面的份兒上,答應把張富清送到鄉公所。
張富清進去了,他的二哥張茂茂走了出來。
保長交了差,鄉長卻遇到了麻煩。
出乎鄉長意料的是,什么兵丁都要的國軍長官在見過了張富清后,任鄉長怎么美言,怎么好吃好喝招待,那國軍長官就是不肯點頭接收。
鄉長也沒辦法,只得耍無賴說,你要就把他帶走,不要我把他留下,明年正好充數額。話講到這個分上,國軍長官也沒領走張富清。鄉長也是個狠角,他硬是沒讓張富清回家,而是將他強行留在了鄉公所當苦力。
鄉長擔心張富清吃不了鄉公所的苦,受不了鄉公所的苛刻約束,私下逃跑,便恐嚇張富清說:“以后你哪兒也不許去,老老實實地待在鄉公所,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要是趁機逃跑了,我們就把你二哥重新抓回來。”
就這樣,張富清當兵丁不成,反被留在鄉公所當了苦力。耕田種地,挑水砍柴,什么重活苦活都得干。活干得比地主家還要重,吃得卻比地主家還要差。又一年到了,又到了抓壯丁的時候。來招募兵丁的長官一見瘦骨嶙峋的張富清,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寧可少一個兵丁也不要無用的貨。這話說得十分難聽,鄉長也無奈,只好繼續把張富清強留在鄉公所做苦力。
到了1947年春,國民黨因東北戰場失利吃緊,兵源緊缺,軍隊開始頻繁征兵,以擴軍備戰,滿足戰場用兵所需。這一年春上,張富清被征進了國民黨軍。
進入國民黨部隊后,張富清因為長得瘦小,被分到了胡宗南部四十七旅當了一名后勤兵。因為力氣小,不能很好駕馭運輸武器裝備和軍需物品的騾馬,再加上搬運軍需活干得慢,他時常遭受老兵油子的毆打。勞累了一天,到了晚上還要給老兵們端水洗臉倒洗腳水,有一點伺候不好,輕則挨罵,重則挨打,受盡欺辱。少得可憐的軍餉,要么被長官克扣,要么被老兵油子“借去”賭博,說是借,實則有借無還。最讓張富清無法忍受的是,發了新衣服,還沒穿上身,就被老兵油子強要了去,扔到他手中的都是一些又臟又破的舊衣服。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呢?張富清渴望命運出現轉機,渴望人生的曙光早點到來。
瓦子街戰役于1948年2月28日發起,到3月1日結束。所有參戰部隊在彭德懷司令員的指揮下,按照毛澤東軍事戰略方針,集中西北野戰軍原一、二、三、四、六5個縱隊7.2萬人的優勢兵力,采取“圍城打援”的戰術,有效消滅了敵人的有生力量。
瓦子街戰役首先由許光達率領的第3縱隊在宜川打響。第二縱隊王震部于1948年2月23日晚,從晉南出發,由禹門口強渡黃河,消滅禹門口西岸之敵,進至黃龍圪臺、石臺寺、楊家灣地區,由南向北阻擊東援之敵。國民黨軍為解宜川之圍,開始增兵馳援。西北野戰軍集中主力9個旅,設伏于瓦子街以東,鐵龍灣以西,川道兩側南北高地,待機殲敵。瓦子街戰役成為西北野戰軍由戰役防御轉為戰役反攻的起點。
戰斗打響那天,天下起了大雪。陜西延安、榆林一帶山高溝深、坡陡路滑,對半機械化的胡宗南部造成了不利影響,卻為人民解放軍打伏擊搞偷襲提供了便利。戰斗歷經三天,經解放軍官兵浴血奮戰,瓦子街戰役取得了殲敵1個軍部、2個師部、5個旅3萬余人的偉大勝利。戰役中,擊斃敵二十九軍軍長劉戡、九十師師長嚴明、三十一旅旅長周由之、四十七旅旅長李達、五十三旅副旅長韓指針、一五八團團長何怡新等高級將領,活捉敵團以上高級將領16人。
據張富清回憶,瓦子街戰役打響那天,漫天飛雪。張富清所在的后勤部隊屬于國民黨四十七旅旅長李達部。那天深夜,他所在的軍需運輸隊臨時駐扎在瓦子街東北角一個小村莊里,被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發現。在黎明前夕,當他們還在睡夢中時,被二營一鍋給端了,100多號人一槍未放,成了解放軍的俘虜。
張富清給地主家當長工放牛時,常遇到村里一位放牛的老人,老人愛講古,每次他們坐在河邊的楊柳樹下后,老人就給他講薛仁貴征東征西等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其中講得最多的是自己親眼所見的紅四方面軍征戰城固、漢中的戰斗故事,以及洋縣流傳的紅二十五軍在華陽古鎮白塔寺大破敵西北警備第二旅旅長張鴻遠的故事。張富清聽了就在心里想,紅四方面軍過陜南時,自己還不到十歲,紅二十五軍打華陽時,自己也剛滿十歲,只可惜那時年齡小,沒有機會,也不夠條件參加紅軍。被抓壯丁、當國軍后,常聽幾個老鄉在私下里講,解放軍打仗如何勇猛,紀律如何嚴明,對老百姓如何和善。現在解放軍近在眼前,他們雖然著裝破舊,沒有國軍體面,但人人精氣神十足,對俘虜們不僅不打不罵,而且十分和氣。
張富清清楚地記得,他被“解放”的那天,天剛蒙蒙亮,天空正零零星星地飄著雪花,地上的雪都蓋到了腳脖子。天太冷了,他們100多人躺在被窩里不愿起床,都想在被窩里多暖和一會兒。此時,離窯洞不遠的村口突然傳來零星的槍聲。在窯洞外站哨的哨兵,神色緊張地沖進窯洞,高喊:“不好了,共軍沖進了村口!”
幾聲近在耳根的槍響后,窯洞里像神兵天降一般出現了一排持槍的戰士。其中,一個年齡偏大,身材偏瘦,臉膛黝黑,握著手槍,像個當官的人朗聲命令道:“都不許動,舉起手來,你們被俘了。”
窯洞里一時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見無人反抗,一個雙眼細長的人繼續高聲道:“都聽好了,現在都出去,到窯洞外集合。”
后來張富清才得知,臉膛黝黑的叫李文才,是六連連長;雙眼細長的叫肖友恩,是六連指導員。
命令下達后,無論衣服是否穿好,大家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出了窯洞,100多人成三列橫隊站立。當時,張富清站在第一排最后一個。連長李文才站在窯洞門前,他頭戴棉帽,帽檐軟塌塌的,幾乎遮住他的雙眼,一身灰布的軍裝,小腿上纏著綁腿。李文才連長個子不高,講話聲音洪亮得像個小喇叭。他說道:“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野戰軍第2縱隊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六連連長李文才,你們的軍長、師長、旅長在瓦子街戰役中,要么被我軍擊斃,要么被我軍俘虜,我軍有紀律,不打罵俘虜,不虐待俘虜,對俘虜的政策是,愿意留下的就當解放軍,不愿意留下的發三塊大洋做盤纏各自回家。現在進行自由選擇,想留下的,向前一步走,不想留下的后退兩步走。張富清聽后,沒有一絲猶豫,幾乎是第一個向前跨了一大步。
李文才連長兩眼朝第一排的隊伍脧了一個來回,便一眼看中了張富清,用手一指他問:“你叫什么?”
張富清雙腿一并說:“報告長官,我叫張富清。”
李文才說:“以后不許叫長官,叫我李連長,或者李文才同志。”
張富清抬手敬禮答:“是的,李連長同志。”
李文才連長又問:“你當了幾年兵?”
張富清回答說:“報告李連長同志,我是去年春上被抓的壯丁,到今天不滿一年。”
此時,站在李文才連長一旁的指導員肖友恩大聲問道:“你是怎樣當的國軍?為什么愿意參加我們解放軍?”
張富清略加思考后說:“鄉里抓壯丁,我二哥被抓上了,可我二哥剛結婚,又是家里的頂梁柱,我媽讓我頂替二哥當了壯丁。國民黨官兵又搶又賭,團長一夜能賭輸全團的軍餉;班長和老兵油子也賭錢,還打人。而解放軍‘很仁義、很規矩!我聽說解放軍紀律嚴明,從不拿老百姓東西,借什么一定歸還,損壞了賠新的;我還聽說解放軍是窮人的隊伍,不打人罵人……”
指導員肖友恩對張富清的回答很是滿意,夸贊他說:“你講得不錯,我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就是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而打仗。”
天色大亮,瓦子街斷斷續續的槍聲劃過灰沉沉的天空。狂野的西北風吹得院前掉光了葉子的一棵老榆樹嘎嘎直響。張富清站在隊列前,毅然決然地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六連四班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人生的路,最要緊的就那么幾步。瓦子街戰役后,張富清的生命揭開全新一頁。他手持鋼槍,站在塬上,仰望東邊黎明的曙光,一輪紅日正噴薄欲出,面對全新的世界,他慶幸自己黑暗的人生到此結束,光明的人生從此開始。他激動地高聲唱起了剛剛學會的歌曲《三大紀律 八項注意》,以表達自己從未有過的歡愉心境。
三五九旅,是一支誕生于湘鄂川黔根據地的紅軍部隊,旅長是大名鼎鼎的王震。長征到達陜北后,三五九旅唱響南泥灣,是一支敢打敢拼無孬種的英雄部隊。
張富清分到4班后,迫不及待地扯掉了軍裝上代表著國軍的標志符號,摘掉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張富清自覺地與過去決裂的舉動正好被指導員肖友恩看在眼里。肖友恩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張富清同志,你扯掉衣服上的國軍標志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要從思想上、內心世界里與過去的一切舊思想、舊習慣、舊作風徹底決裂,做一名愛人民、聽指揮、不怕死的解放軍戰士。”
張富清并腿敬禮,堅決地說:“我是窮苦農民的孩子,我恨透了國民黨軍,我保證做到!”
張富清編入六連后,他不僅得到了戰友兄弟般的溫暖,還得到了組織的關懷。他參加解放軍第二個月,正好趕上西北野戰軍軍事政治整訓。在一次政治課中,指導員肖友恩為他們全文通讀了毛主席閃耀著光輝思想的《為人民服務》,并逐字逐句進行了講解,讓戰士們明白了為人民利益而死的價值和意義。張富清這才知道共產黨的領袖叫毛澤東,知道《為人民服務》是毛主席為一個叫張思德的紅軍戰士犧牲后寫的一篇紀念文章。文章圍繞為誰去死的意義和價值進行了深入透徹的闡述,這讓他明白了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命比鴻毛還輕的深刻道理。指導員還告訴他們,人民就是勞苦大眾,法西斯就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地主階級集團。指導員的政治課讓張富清如夢方醒,他終于明白,雖然人都是要死的,但死的價值和意義完全不同:為國民黨賣命而死是輕于鴻毛;當解放軍為人民利益而死是重于泰山。指導員好比播種人,他把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像一粒種子播在了他的心田。這粒孕育理想信念的種子,從此在春風化雨中生長,在戰火考驗中成長,直到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對比國民黨軍,張富清有著切身的體會。加入解放軍的行列,與在國軍隊伍里相比,雖然吃得差、穿得差,睡得差,可解放軍官兵平等友愛團結,有做人的尊嚴,還有人生奮斗的理想。
面對兩種截然不同的軍隊,張富清只覺得換了人間,腳下的路有了光明的未來。
肖友恩指導員見張富清表現積極、作戰勇敢,便有心培養他,常找他談心,給他講解灌輸黨的理論和思想;對于他的積極表現,時常在連隊大會上提出表揚,激勵他在戰場上奮勇殺敵。
兩個月后,在一次突擊遭遇戰中,張富清發現自己竟然聽到了槍聲不再害怕。在搶奪一個高地時,他勇敢地沖在最前頭,膀子負了傷,他也沒有下火線,堅持戰斗到勝利。在這次突擊遭遇戰中,他因表現突出,榮立團一等功一次,還被提拔當了副班長。
張富清對自己的光明前程充滿了希望,對未來的美好生活充滿了憧憬。他不會寫字,但他找連隊的文書代筆、他口述,寫下了入黨申請書,表示堅決跟黨走,聽黨的話,做一名黨的好戰士,在戰場上不怕死,英勇殺敵,為黨和人民多立戰功。永遠做到為人民服務,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身。他的入黨申請書雖然只有半頁紙,卻飽含真情,字里行間表達了對黨的熱愛和向往。肖友恩指導員對他的入黨申請書非常滿意,表揚他是一個做比說更好的優秀戰士。
有了信仰,就有了追求,就有了力量,就有了精神。張富清這個少言寡語的漢中漢子,由弱不禁風的小綿羊,從此變成了一只小老虎、一個不怕死的突擊隊員。
1948年8月中旬,正是關中平原苞谷玉米灌漿的時節。西北野戰軍發動了壺梯山戰役。
駐守黃龍、介牌、壺梯山一線的是胡宗南部第三十六師,師長為鐘松。鐘松在連吃敗仗后深知,馮原是黃龍山的門戶,介牌山是馮原的屏障,壺梯山是馮原的鑰匙,如果壺梯山失守,則馮原鎮以南無險可守,解放軍就可以由介牌山居高臨下,直撲富平、蒲城以及渭南等地,包圍西安。
為了加強防御,鐘松命令所屬部隊在馮原鎮、壺梯山、劉家凹正面寬12公里、縱深長6公里的地域內,構筑了要點式的防御體系,以壺梯山為重點構筑了核心工事,作為對抗西北野戰軍的主要支撐點。8月3日,鐘松在玄武廟中召集第三十八旅連長以上軍官訓話,決心在壺梯山與西北野戰軍決一勝負,以報一年前在榆林地區沙家店 “走麥城”的戰敗之仇。
8月8日,我軍除以少數部隊阻援外,集中5個縱隊11個旅的兵力,圍殲駐守馮原一帶的三十六師。具體部署是:主力第一、第二兩個縱隊首先東西夾擊敵主陣地壺梯山及其西北魏家橋之敵二十八旅;第四縱隊向馮原鎮及其以南地區第一、二、三旅攻擊;第三縱隊向鎮東第一六五旅攻擊;第六縱隊攻擊防守劉家凹一側的一四二團。西北野戰軍采取的是中央突破、兩翼包圍的迂回戰法。中央突破的目標是壺梯山。而壺梯山地形十分險要,敵軍又構筑了很多明碉暗堡,組成了十分堅固的防御工事,形成了阻擋我軍進攻的重要屏障,顯然是一塊很難啃的骨頭。而擔負攻打壺梯山的主力部隊,正是由王震指揮的第二縱隊,而三五九旅是啃硬骨頭的主攻部隊。
戰斗在黎明前打響。西北野戰軍集中炮火對壺梯山進行了持續的猛烈的炮轟,一時之間,炮火連天,地動山搖。炮擊停止后,各部隊開始攻擊。橫在張富清所在的連隊面前的是一道山梁,在最高處的幾個碉堡射出的密集子彈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火力網,一時打得部隊官兵抬不起頭來,幾次沖鋒都因傷亡過大而中止。戰前身為班長的張富清再一次被連長任命為突擊組長。攻擊受阻,連長李文才對站在面前的突擊隊員說:“黨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你們要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把狗日的碉堡給老子炸掉!”個子不高的張富清,背著槍,抱著炸藥包,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沖在最前頭。他一會兒彎著腰貼地小跑,像鉆山豹一樣,在一個個小山包、一條條小溝壑之間快速穿梭;一會兒臥倒在地匍匐前進,借著地勢、陡坎、樹木和敵人挖的壕溝隱蔽向前。他憑著勇敢和機智,成功地靠近了一個吐著火舌的碉堡。他繞到碉堡一側,將手榴彈塞進炸藥包,然后趴在地上,將炸藥包放在了射擊孔下。在拉響手榴彈后,以極快的速度順著坡地滾進了碉堡前不遠的戰壕里。他的身體剛剛落地面朝下趴好,轟隆隆一聲劇烈的爆炸在山頂響起,碉堡的土木頂蓋被掀到了半空之中。
當他從戰壕里爬起來時,人還處于眩暈的狀態。只覺得眼前的陽光金光閃閃,只覺得朝著山岡上沖鋒的人如潮水一般。
聽到勝利的吶喊,他笑了。他慶幸自己成為指導員所希望的勇敢戰士。滿臉被炮火熏黑的李文才連長朝他豎起了贊許的大拇指;肖友恩指導員夸獎他“好樣的”。
在壺梯山戰斗中,他的右臂和右胸部被敵人的燃燒彈灼傷,他咬著牙,忍受著疼痛,隨著部隊攻到了山頂。他以不怕死的勁頭,不僅炸毀了一個碉堡,還消滅了幾個敵人,繳獲了敵人三挺機槍。
歷時四天的壺梯山戰斗勝利結束。鐘松叫囂在壺梯山與西北野戰軍決一高下的美夢再一次破滅。據史料記載,壺梯山戰役,我西北野戰軍共殲敵近萬人,收復縣城三座,敵三十六師鐘松部三分之二人員被殲滅,所有部隊倉皇后撤至大浴河以南的寺前鎮、永豐鎮地區轉入防御。
慶功會上,張富清榮立軍一等功一次并被授予“戰斗英雄”稱號。榮立戰功和榮譽稱號是組織對他在戰場上不怕死的英雄血性的褒獎,是對他聽黨指揮勇戰強敵的激勵。
在硝煙還未散盡的戰場,經黨組織批準,張富清在火線上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此成為他所向往的共產黨員。如果說立功是組織對他英勇作戰的肯定,那么吸收他加入黨組織,這既是黨對他表現積極的高度認可,也是對他政治可靠的極大信任。
壺梯山戰役結束后,連隊組織在火線上加入黨組織的新黨員舉行了入黨宣誓。在入黨宣誓中,一句“聽黨的話,跟黨走,為人民服務”的鏗鏘誓言,從此成為張富清一生的奮斗目標,成為他一生的行為操守和準則。他的入黨介紹人就是連長李文才、指導員肖友恩。70多年過去了,世事滄桑,早已物是人非,可是在張富清記憶的時空中,連長李文才、指導員肖友恩這兩個人的名字,深深地鐫刻在了他的腦海里。每當回憶起炮火連天的歲月,回憶起連長李文才、指導員肖友恩對他的關愛引導,回憶起跟著連長李文才、指導員肖友恩一起打仗、一起訓練、一起學習的短暫時光,他們的音容笑貌便躍然而出,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正對他下達突擊的命令,或者站在隊列前夸贊他作戰如何勇敢,號召全連官兵向他學習,敢于沖鋒,勇當突擊隊員。這個在夢中時常出現的片段,成為他人生一段最美好的追憶。尤其是,每次打了勝仗之后,連長李文才鼓勵他做“永遠的突擊隊員”成為他為黨獻身的力量源泉,而指導員肖友恩囑托他 “聽黨的話,跟黨走”成為他一生難忘的諄諄教導。
正因為他的人生奮斗方向明確,正因為他明了了生死的意義,正因為他明確了為誰而沖鋒向前,所以赴湯蹈火在他心中不再是畏懼的代名詞,槍林彈雨的戰場讓他浴火重生。從此,張富清成為連隊突擊隊的主力軍。他說,在戰場上,怕死是打不了勝仗的,子彈往往專找怕死的人。“沖鋒在前打頭陣、不怕死的張富清”一時成為戰友們的口頭語。在接下來的大大小小的戰斗中,他屢立戰功,先后榮獲西北野戰軍軍一等功一次,榮立師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以及師戰斗英雄稱號。西北野戰軍政治部在給張富清家里的報功書上這樣寫道:“貴府張富清同志為民族與人民解放事業,光榮參加我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二營六連,任副排長。因在陜西永豐城戰斗中勇敢殺敵,榮獲特等功,實為貴府之光、我軍之榮。特此馳報鴻禧。”
經過1948年的一系列戰役,到了1949年西北戰場上,胡宗南已經由兵力上的優勢轉為弱勢,地盤也在節節敗退中逐漸縮小。黨中央根據全國戰爭需要,對部隊進行了再一次整編。1949年2月1日,西北野戰軍整編為第一野戰軍。王震率領的第二縱隊整編為第二軍,張富清所在團整編為第一兵團第二軍第五師第十四團。
這不是簡單的部隊序號整編,也不僅僅只是番號的改變,而是標志著時局的發展越來越有利于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全國全面解放的黎明,已經在海平面上露出曙光,而且那曙光正變得越來越亮,不久將照亮全中國。隨著西柏坡的指示在“嘀嗒”的電報聲中向各野戰軍發出,人民解放軍指戰員奔襲作戰的腳步讓沉睡的神州大地發出隆隆的響聲,中華民族的新生就在眼前。
關中大地,硝煙散盡。1949年7月中旬,陜中戰役的最后一戰在寶雞打響,王震率領的第二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大敗胡宗南余部。8月5日,第一野戰軍發出動員令,號召全體指戰員為“解放整個大西北而戰斗”“敵人逃到哪里必須追到哪里,不給片刻喘息機會”。
第一野戰軍在西北的戰場態勢由守轉攻、由攻轉追,各部隊官兵士氣大振,官兵們冒風雨、忍饑餓,連續奔襲作戰,敵人逃到哪里就追到哪里,真正不給敵人以片刻的喘息機會。張富清回憶那段行軍打仗的時光時,臉上充滿了勝利的自豪。他說:“在那段追擊戰中,每天要么打仗,要么急行軍,幾乎沒有在哪個地方停過兩夜三夜,是走到哪,睡到哪,敵人逃到哪,追擊到哪。奔襲行軍,成為常態。行軍時根本就沒有碗來盛飯吃。炊事班的戰士將做好的饅頭、窩窩頭裝進筐子擺在路邊,當隊伍經過時,他們便將饅頭、窩窩頭隨手放進我們端在手中的帽窩里,一邊行軍一邊吃飯。”
胡宗南率部分殘余主力逃往漢中,其他殘余分別潰逃到天水、平涼一帶。第一野戰軍分三路大軍向漢中、天水、平涼實施追擊圍殲。我軍步步緊追,胡宗南只能繼續向西南逃竄。關中大地全境解放,八百里秦川,換了人間。
在西柏坡,王震司令員主動向黨中央、毛主席請纓:“我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一切需要去的邊疆去,到新疆去!”
王震的請纓得到了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批準。1949年10月,關中大地一片豐收繁忙。整編后的第一兵團,沿河西走廊,翻烏鞘嶺,過武威,經張掖,出高臺,在新中國成立的第4天,兵團抵達酒泉。
進疆前,第一兵團在酒泉召開了進疆誓師大會。兵團政治部發出了振奮人心的號召:“把五星紅旗插上帕米爾高原。”
酒泉至喀什相距2500多公里,需要穿越荒無人煙的沙漠戈壁,需要翻越白雪皚皚的雪山峻嶺。當年,新疆不通鐵路,公路也非常差。惡劣的環境和氣候條件與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相差不多。隊伍在挺進途中,張富清和他的戰友們高唱由王震的詩譜成的戰歌:“白雪罩祁連,烏云蓋山巔。草原秋風狂,凱歌進新疆。”激勵人心的戰歌,成為他們克服困難的力量之源。
一路上,他們風餐露宿,與風雪嚴寒抗爭;一路上,他們用腳板丈量祖國的土地,用忠誠抒寫對人民的熱愛。在行軍途中,張富清作為戰斗骨干調入第二軍教導團。在吐魯番過冬后,教導團又開始了長途跋涉,徒步行軍1600多公里,于1950年三四月間到達喀什。
喀什古稱“疏勒”“任汝”“疏附”,三面環山,一面敞開。雖然歷史悠久,但當時并不繁華,生活條件比較落后,可是對于一路征戰艱苦無比的官兵們來說,到了喀什也就相當于進入了天堂。張富清說:“到喀什后,部隊發了軍鞋,此后再也沒有打過光腳板。以前,沒鞋穿是常事。”他的腳底老繭又厚又硬。他說:“赤腳不影響行軍打仗。”
在喀什,不光發了新軍鞋,還發了新軍裝。張富清滿臉幸福地說:“大部分官兵換上了黃色的新軍裝,還有了新棉衣。”整個部隊全體換裝,那是到了南疆以后。
在喀什,他們用汽油桶燒開水,不是為了燒水喝,而是為了煮虱子。那種“幸福”讓張富清至今難忘。他說:“從寶雞入天水,轉戰到平涼,又從平涼走河西走廊。哪怕在酒泉,我們也沒有機會和條件洗澡,軍裝穿得又臟又破,身上的虱子多得無法形容,說出來都讓人無法相信。記得抵達喀什的第二天,各連找來汽油桶,裝上水,架到柴火堆上燒。那可是我們第一次洗上了熱水澡,脫下的衣服用開水燙泡后,水面上漂了一層死虱子……”張富清輕快地笑著繼續說:“虱子一下兩下弄不絕,經過半年的清洗,我們的身上才沒了‘小動物”。
解放軍官兵入疆,揭開了新疆歷史的新篇章。教導團進入疏勒后,他們一手持槍剿匪,一手拿鋤頭開墾土地;一邊自己動手搞營房建設,一邊練兵備戰,隨時迎接新中國的召喚。
新中國成立之初的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志愿軍官兵在取得巨大勝利的同時,也付出了重大犧牲。在炮火連天的朝鮮半島,英勇的人民志愿軍亟須補充新鮮血液和戰斗骨干。
那是1953年年初,部隊在召開援朝作戰動員會后,團政治處的一名領導找到張富清說,上級準備抽調連以上戰斗骨干入朝作戰,問他有什么想法。
張富清心里像明鏡一樣清楚,到朝鮮與美國為首的西方聯軍打仗,要比在國內與胡宗南部隊打仗艱難百倍,流血犧牲的概率要大百倍。可他心里更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聽黨的話,軍人就是為戰爭而生,疆場才是血性男兒馳騁的天地。此時已經升任副連長的張富清明確而又堅定地對領導表態說:“新中國不容侵犯。我堅決服從組織的安排,如果黨需要我入朝作戰,我將義不容辭!”
張富清毫不猶豫地請戰要求很快得到了組織的批準。半個月后的一天,他與教導團十幾名戰斗骨干一起,再一次邁開雙腿,沿著進疆的路,晝夜兼程趕向北京。
進疆再出疆,八千里路云和月。出疆對張富清來說既是人生的一次再挑戰,又是人生的一次再“長征”。進疆時,隨大部隊生活有保障,不用操心吃飯問題;出疆時因為人少,他們是背著用面粉做的坨坨饃解決肚子的問題。沿途,公路時通時斷,遇上了車就搭一程,沒有車或者路不通時,就靠兩只腳徒步行軍。
一路行軍,飽嘗人間之苦。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們翻越沙漠戈壁,經歷風雨冰雪、烈日狂沙。當他們途經鄯善時,突然遭遇沙塵暴,黃沙遮天蔽日,一行人壓低帽檐,勉強睜開眼睛辨識路線。走出沙暴區后,他們的耳朵、鼻子灌滿了細沙,嘴里一咬牙也是嘎嘣直響。
一路荒漠,少見人煙。一路上最缺的是水,在補給站或者是老百姓家裝一壺水,都不舍得喝,實在渴得受不了才擰開蓋子喝一小口。因為風沙大,路走得急,每個人干燥得口鼻出血。回憶起那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張富清說:“跟唐僧西天取經一樣難。一路上先后有好幾個體質稍差的同志,因缺水少吃而屢次暈倒。”
到了北京,他們一個個變得又黑又瘦。“在到達北京的頭幾天里,因為長時間的疲勞,好菜好飯吃得都沒有胃口,只是見了水親,一連補了好幾天的水,對水的饑渴感才逐漸消失,”張富清感慨地說,“看來人缺不得水,水就是人的命哩!”
張富清一路征戰,全憑兩只腳板。在短暫的幾年時間里,他從陜北的一個塬到另一個塬,從一個溝到另一個川;從“山連山”的秦嶺到高山峽谷的祁連山;從黃沙漫天的戈壁到首都北京,跨過了萬水千山。由此可見,新中國,既是一槍一彈打出來的,也是無數官兵用腳板走出來的。是人民群眾用小推車推出來的。
就在他們這批待命出征的戰斗骨干在北京休整期間,朝鮮戰爭局勢有了明顯緩和。正當他們披甲準備出征的時候,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在板門店正式簽訂。停戰協定的簽訂,標志著朝鮮戰場不再有大的沖突發生,在朝鮮作戰的部隊將分批撤回國內。因此,他們這批準備入朝參戰的干部隊伍也就沒了必要再入朝作戰。根據上級有關部門統一安排,按照組織的分配,張富清被派往防空部隊文化速成中學學習。他先后在天津、南昌補習文化,最后又分配到了武漢,在位于武昌的武漢空軍文化補習學校繼續學習深造。
時光荏苒,光陰如白駒過隙。張富清從參軍離開家鄉至今已經整整六年了,六年來他沒有休過一次探親假。不是他不想休,不是他不想親人,而是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和條件。
1954年的初夏,張富清從漢口站坐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到達西安站后再轉長途客車,幾經輾轉,翻山越嶺回到了闊別六年的馬暢鎮雙廟村。
六年不見,老母親周愛女滿頭青絲變成了灰白。周愛女顫巍巍地拉著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白白凈凈的張富清看了又看,簡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眼前、拉著自己手的就是自己的幺兒子,那個又瘦又小像只小老鼠的幺兒如今完全變了模樣。
張富清眼見30歲了還單身一人,周愛女心里急,四處托親戚給幺兒說媳婦。周愛女的娘家堂兄周明林,與雙廟村農會主席孫瑞祥的妹妹是親戚。周明林知道孫瑞祥家有一個年十八歲還未說婆家的姑娘叫孫玉蘭;也知道孫玉蘭是一個漂亮、活潑、上進有追求的好姑娘;便托孫玉蘭的姑媽去找她侄女探個口風,如果有那個意思,他就穿針引線給外甥張富清當紅娘。
其實,張富清從部隊回家探親的消息在雙廟村傳開后,在來看他的人群中,就有那個叫孫玉蘭的姑娘。她不僅是雙廟村的青年積極分子,還是村婦女主任、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在此之前,她到過張家幾次,第一次是隨縣上的干部給張家送部隊郵回來的立功喜報,再后來是春節和“八一”隨村委會到張家慰問。張富清回村的第二天,她就隨著眾人一道來到了張家。在孫玉蘭眼里,張富清并不像村里老人所講的又瘦又小,她只覺得一身軍裝的張富清不僅長得細眉大眼、相貌堂堂、豐姿英俊,而且正直善良,充滿了陽剛和朝氣。如果說在沒有見到張富清之前她只是出于對英雄的憧憬和崇敬而充滿了熱愛,那么在見了張富清之后,一個少女的心便開始了萌動,她的第一感覺就是眼前的張富清將是與自己一生結緣的人。
考慮張富清探親時間有限,經兩邊媒人商定,兩家大人第三天就在孫家見了面。果然孫瑞祥并不像周愛女想的那樣講究門當戶對,而是非常開明地說:“新社會了我們不搞父母包辦,只要兩個娃同意,我們做大人的就沒有意見。”
有了孫瑞祥這句話,那是一錘定音,定下了張富清與孫玉蘭的百年婚姻。
張富清雖說沒有直接與孫玉蘭講過話,但他在見了孫玉蘭后頓生似曾相識之感,打心眼里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純潔美麗的姑娘。而孫玉蘭對大自己整整11歲的戰斗英雄張富清是既崇拜又喜歡,發自內心的聲音再一次告訴她,眼前的英雄就是自己一生可以托付的人。
六月的初夏,巍峨秦嶺,草長鶯飛。子房山下,湑水河里綠波蕩漾,漢江江面煙波浩渺。紫薇花紅得嬌艷,飛翔的朱鹮白得耀眼。漂亮大方的孫玉蘭與樸實無華的張富清經媒人牽線定了親,按鄉間民俗,媒妁之言,結秦晉之好。
同在一個村,相約便利。至此,張富清與孫玉蘭時常相約于湑水河邊。夕陽西下,漁舟唱晚。他們聽潺潺的河水,看漁翁垂釣,聽船工號子,賞夕陽美景,暢談人生理想和美好未來。
休假時間是短暫的,一晃半個月假期結束了。離家前,兩家人再次坐在一起。鑒于張富清年齡偏大,兩家人約定年底給娃娃們辦理婚事。
可是到了年底,因種種原因,張富清無法請假回家。經組織批準,同意他未婚妻來隊,在部隊舉行婚禮。
孫玉蘭接到信后立即行動,按照張富清的交代,在村、鎮兩級開好了介紹信。可她畢竟沒有出過遠門,又是一個女孩子,孫家考慮再三,決定由孫玉蘭的小叔護送她去武昌。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孫玉蘭在小叔的護送下,一路輾轉從洋縣來到了武昌。
兩人見面第二天,張富清拿著部隊開的介紹信領著孫玉蘭到地方民政部門辦理了結婚登記。然后,兩人在江岸區人民藝術照相館拍了結婚合影,又一同到商店里買了大白兔糖塊和大公雞牌香煙,為的是招待戰友。
那個年代,人們崇尚儉樸的新生活,哪怕結婚也都是越簡單越好。張富清與孫玉蘭沒有舉行婚禮,甚至沒有在餐館請客。婚姻登記當天晚上,張富清從食堂打回了三道菜,又在餐館端了三個菜,在副食商店里買了一瓶酒,請孫玉蘭的小叔和一位戰友作為見證人,在宿舍里吃了一頓飯。
他們結婚的洞房,是部隊的一間單人宿舍。宿舍沒有任何裝飾,只是孫玉蘭用她那雙靈巧的手,用買來的紅紙剪了三幅喜鵲鬧春的喜字,一張貼在門上,一張貼在窗戶的玻璃上,一張攤放在張富清疊得比豆腐塊還要整齊的軍被上。
隆重的婚禮,可以成為人生喜慶的記憶;而簡樸的婚禮,同樣讓兩個新人一生難忘。
人生的奇妙就在于常常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1955年1月,經過一年多的文化補習和專業學習,張富清即將光榮畢業。畢業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他們這批學員的畢業,將迎來集體轉業。學校領導希望他們以黨的事業為重,關鍵時刻聽從黨的召喚,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人民需要的地方去。
那時,國家建設百廢待興,社會主義建設全面展開,不僅軍隊需要干部,地方更需要年輕有為的人才。張富清面臨的不是安置去向的選擇,而是轉業分配去向的抉擇。當時,他有三個選擇方向:一是回老家漢中洋縣,二是留在武漢,三是到湖北恩施來鳳。回漢中洋縣,既是衣錦還鄉,又得天時地利;既便于開展工作,又可回報家鄉人民,還可照顧親人。武漢,九省通衢,城市環境優越,工作生活便利,是人人向往的大城市。恩施來鳳,山高溝深,窮困偏遠,條件艱苦,人生地不熟,開展工作難度大,生活困難大。
過去,在事關個人前途命運的問題上,張富清是自己一個人拿主意、做決定,不需要與人商量。現如今,他不再是單身一人,他與孫玉蘭已經正式結婚,三種選擇也許就是今后三種迥然不同的人生,他需要與孫玉蘭溝通商量。一旦選擇了安置地,到來鳳偏遠貧困的山區,那可是背井離鄉,從此再也無法回到養育的故鄉去工作。他對孫玉蘭講了轉業分配可以選擇的三個去向,也給孫玉蘭講了領導的動員談話。他說:“領導動員我到湖北恩施來鳳,那兒偏遠落后,環境艱苦,情況復雜,需要干部,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孫玉蘭不假思索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轉業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
孫玉蘭的回答讓張富清既詫異又驚喜,他沒想到孫玉蘭的思想境界和覺悟是如此之高,決心是如此之大。結婚時,他回不了家,一封信回去,孫玉蘭二話不說就來到了部隊,而且對舉行婚禮沒有任何要求,那時他就在心里慶幸,自己找到了一位通情達理、不好面子、講求實際、可以同甘共苦的好媳婦。尤其是結婚后朝夕相處,孫玉蘭的任勞任怨、賢惠溫柔,讓他無數次感慨,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好伴侶。他萬分欣喜地說:“那就好,我們聽黨的,就按組織的要求到來鳳去。”
但是,孫玉蘭還是懷著好奇心地問:“來鳳在什么地方?”
張富清也沒有去過來鳳。他只是在領導的辦公室里掛著的地圖上看過來鳳。從地理位置上看,來鳳位于湖北的西南角,在湖北、湖南和重慶的交界地帶,屬于湖北省的邊地;從地圖標識上看,來鳳群山連綿。他對孫玉蘭實話相告:“我也只是在地圖上看過,在湖北省的西南部,那兒盡是大山,比我們老家北面的子房山好像還要大。”
孫玉蘭一臉燦爛地笑著說:“難道比我們洋縣北面的華陽還大?比秦嶺山還大嗎?”
張富清說:“來鳳我也沒去過,不好比較,聽湖北的戰友講,那兒很窮,反正你要做好吃苦的思想準備。”
孫玉蘭不服氣地說:“在老家,我家雖然比你家條件好點,但也好不了多少,我從小也不是在蜜罐子里長大的。”
張富清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孫玉蘭說:“只要能夠與你在一起,吃再大的苦,我也能忍受。”
張富清一把握住妻子的手說:“可是說好了,我明天就找領導去報名。”
第二天一上班,張富清就走進了隊教導員的辦公室,正式口頭提出了轉業到來鳳工作的申請。
隊教導員對張富清主動申請去來鳳縣工作大為感動,出于關心,他提醒張富清說:“你是我們隊100多人中第一個報名到來鳳那樣的艱苦地區工作,你的精神讓我很受感動。我想告訴你,到來鳳是組織的號召,而不是行政命令,希望你認真考慮,到那兒工作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張富清堅定地說:“既然是組織的號召,我定當響應。”
教導員關心地問:“你現在不是單身一人了,你與你那口子商量了沒有?”
張富清說:“昨晚我們倆就合計好了,她支持我到來鳳工作,表示我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
教導員如釋重負地說:“你真是找了個好媳婦!”
很快,轉業命令宣布。張富清辦完手續后的當天下午,他就帶著孫玉蘭到長江碼頭購買了第二天從漢口開往宜昌的船票。
第二天天未亮,他們早早地起了床,張富清像過去打仗行軍一樣將被子褥子捆好,孫玉蘭將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和衣服分別裝進兩個帆布包里。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多余的物品。一切收拾完畢,天才放亮。
張富清背著背包,一手提著在北京駐訓時部隊配發的棕色皮箱,一手提著一只裝有生活用品的帆布包,另一只帆布包由孫玉蘭提著。一個背包、一個皮箱、兩個帆布包,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出了門讓張富清沒有想到的是,剛出門就看見隊領導和戰友們已早早地等候在門口為他們送行,隊教導員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嚀說,在地方工作,工作任務發生了變化,工作環境發生了變化,工作對象發生了變化,只要永葆革命的理想信念,永葆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永葆軍人吃苦耐勞的本色,就一定能夠戰勝一切艱難險阻……我們期待著你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為人民再立新功。
時間到了,與戰友敬過禮后,在熱烈誠摯的祝福中,張富清與孫玉蘭登上了汽車,離開了學校大院,來到了漢口船運碼頭,登上了漢口開往宜昌的輪船。
太陽從東方升起,霞光映紅了波濤起伏的江面。早春二月的風,裹挾著寒氣,吹得人喘不過氣來。隨著“嘟嘟”幾聲長鳴,船逆流而上起航了。迎面撲來的浪濤撞擊著船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船尾則是船身犁出的槽痕,但很快就被隨后跟來的浪濤給填平了。
他們放好了行李,來到了甲板上。他們懷著新奇的心情,盡情欣賞長江兩岸的美景。激情之中,孫玉蘭又開始小聲吟誦崔顥的《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日暮鄉關何處是……”張富清聽著孫玉蘭的吟誦,心里如長江浪花翻滾。他在想,遠離了鄉關,云霧中的來鳳是個什么樣子呢?
來鳳雖說跟武昌同在湖北省,走起來卻是那樣的遙遠。從漢口溯水而上到宜昌用了整整兩天。好在他們是第一次坐船,都不免激動,也不覺得時間過得慢。在宜昌碼頭上了岸,從宜昌坐車到恩施又用了兩天,盡收眼底的不再是廣闊的江漢平原,而是層巒疊嶂的萬重山。從恩施到來鳳也就140多公里,他們以為大半天的工夫就可抵達,但汽車在崇山峻嶺里硬是走了兩天。足足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們才從武昌抵達來鳳縣城。
張富清站在來鳳縣城中心的鳳鳴山上,鳥瞰來鳳,縣城像一顆晶瑩剔透的明珠,被四面翠綠的群山環抱。其形其景與家鄉的洋縣相似,只是來鳳城關的地勢沒有洋縣平坦寬闊,四周的山也比洋縣高了許多。
來鳳縣城,地處鄂、湘、川三省邊區要沖,位于四面環山的小盆地里,是典型的“一腳踏三省”之地。一條酉水河從縣城南邊流過,河的對岸就是湖南龍山縣。酉水發源于宣恩縣七姊妹山,流經來鳳89公里,于沅陵縣城西匯入沅江,奔向洞庭湖,是土家兒女的母親河和精神家園。
酉水以水知名,張富清與孫玉蘭沒有讀過沈從文的小說,也不知道為何有人把酉水河比喻為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其實文人之所以這樣比喻,在于沈從文曾深情地描寫:“白河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叫作白河……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中。”
第二天,張富清找縣領導報到,縣領導簡要地給他描述了來鳳縣基本情況后,也許出于對張富清是轉業軍人的考慮,還重點給他介紹了來鳳縣的革命歷史。來鳳縣是一個具有光榮革命傳統的革命老區,來鳳參加紅軍的人很多,有300多名紅軍戰士倒在了長征路上,可以說,來鳳是英雄的故鄉。同時,來鳳情況也較復雜,1950年至1951年,來鳳經過大小剿匪戰斗87次,捕殲土匪近萬人。
聽到“英雄”“土匪”四個字,張富清心里一顫。難怪來之前學校領導對他講,來鳳情況復雜。他當時并未理解,還以為是人際關系復雜。現在聽縣領導一番介紹,他終于明白,來鳳情況的復雜性在于,既誕生了眾多革命英雄,又滋生了為數不少的土匪。
來鳳,街道兩旁的房子,大多為木板房,既破且舊,一條藍河(也叫老虎洞河)穿城而過,流入城邊的酉水河,老百姓的房子多臨藍河而建。總共不過三街九巷,人口稀少,不過五千,除了兩家鐵匠鋪,幾乎沒有工業,生產落后民生凋敝。看著群山環抱的縣城,張富清深深感到現實的來鳳與“有鳳來儀”這個名字的由來存在著不小的差距。
縣上的領導得知前來報到的張富清經歷過戰火的考驗,上過軍事文化補習學校,經過了專業的培訓,于是給他安排了一份很重要的工作——擔任城關糧油所主任。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糧油所主任這一職務,在來鳳小縣城,可謂比天還大。因為糧食是困擾中國幾千年來的大問題,尤其是在改革開放前,中國人都在為填飽肚子而發愁,要不然早晨見面第一句話,一般都會問“你吃飯了沒有?”來鳳是七分山地三分田,而且山高溝深靠天收。落后的農業生產條件使糧食收購在來鳳顯得更加困難。那時,糧食采取的是“統購統銷”政策,天時和地利對來鳳來說都不占,城市人口需要大量糧食,可收上來的公糧又不夠分,供需矛盾十分突出。為了填飽肚子,縣城里的人時常用一斤糧票去換五斤紅薯,紅薯雖然沒有大米飯好吃,雖然吃得糙,可總比餓肚子強。
張富清為此絞盡腦汁想了不少辦法。一方面自己建米廠,搞大米加工,盡可能提高精米供應;一方面嚴格規矩,嚴把分配關。有一天,縣委機關派人來買米,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求多給細米,細米就是優質米。張富清也不客氣地嗆道:“群眾別說細米,粗米都不夠,按規矩辦。”這名辦事員很生氣,回去就找領導告了狀。縣上一位領導聽說后,專門把張富清叫到辦公室,直截了當地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原則要講,靈活性也得有,辦事不要太固執。在權力面前,張富清沒有退步,他擲地有聲地說:“糧食緊缺,誰也不能搞特殊,不然就違反了黨的政策!”
縣領導聽了,氣得臉紅一塊紫一塊,可又不便直接發狠發威,畢竟張富清說得有道理。張富清也不管那么多,也不管領導高不高興,一句妥協的話也沒說,更沒找個臺階給領導下。最后,領導只得自找臺階,夸他堅持原則,黨性觀念強,不愧是部隊培養的,有軍人直來直去的硬作風。張富清也不去想領導是在真夸他,還是話里有話。本來就不愛說話,坐在那兒半天也不言語,談話在尷尬的氣氛中不歡而散。
在戰爭年代,張富清于生死而不顧,沖鋒在前,勇炸碉堡;在和平年代,他堅持黨的紀律,嚴守黨的規矩,體現出一個優秀共產黨員對人民的赤膽忠誠。這種毫不變色的高尚品質,成為他公仆一生的永恒底色。
1955年11月,張富清和孫玉蘭的大女兒出生,因為是頭胎,又生在異鄉來鳳,所以他們給女兒取名為張建珍。小家庭從此多了新的成員,在來鳳他們后繼有人。
張富清勤勉、扎實、清廉的工作作風,贏得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一致好評。當年來鳳縣糧食局黨支部對張富清進行了考察,結論是:“能夠帶頭干”,“群眾反映極好”。因為工作成績突出,1956年5月,他被提拔為縣糧食局副局長,任職不久,又到紡織品公司任黨支部書記。
正當張富清甩開膀子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他被安排進入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黨校脫產學習。
這一年是1957年,3月,張富清走進了黨校。深秋,張富清的大兒子出生,那是一個建設國家的火熱年代,他給兒子取名為張建國。
1959年張富清從黨校學習結業,組織上任命他擔任三胡公社副主任(1958年,成立農村人民公社,實行政社合一,三胡區改制三胡人民公社)。安排他任職的理由是:三胡公社貧窮落后,急需年輕有為的干部充實公社領導班子,以盡快改變三胡的落后面貌。
在當時,來鳳縣城里的人常這樣打趣三胡公社:三胡的人,都是吃稀飯的,如果在縣城看到誰衣服上有稀飯漬,準是三胡的。
反正一個字:窮!
哪里有困難他就到哪里去,越是艱苦的地方,他越是一往無前。張富清接到任命通知后,二話不說,舉家遷到了偏遠貧窮的三胡公社。
三胡多山,多高山。“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地,身無三分銀”,三胡是樣樣占全。
靠天的地方,最怕的是天旱,可恰恰三胡連續兩年大旱。老天似乎在考驗張富清。在他上任三胡公社兩個月后,三胡又遭遇了百年未遇的旱災,一時各生產大隊人畜用水告急,誰去上巴院子?公社黨委田書記兩眼巴巴地望著黨委成員。
“我去!”張富清站起來干脆有力地說。
第二天一大早,張富清頭戴草帽,腳穿草鞋,背上挎包和水壺上了路。
那時,三胡公社與各管理區、生產隊不通公路,由一條條崎嶇陡峭的山路與各生產隊相連。張富清天麻麻亮從家里出發,走到下午三點才到上巴院子。身上帶的一壺水,因為天太熱,早已喝得見了底。四面環山的上巴院子唯一的一條小河干涸了,所有的堰塘干涸了,田地里的莊稼枯得可當柴火用,就連村中寺廟里一口本千年不干的老井也快見了底。
在生產隊隊部,因急火攻心而滿嘴起泡的大隊支書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干旱的天,一個多月了一滴雨都沒有下,再不下雨,人都得干死。”
張富清一口陜西話,當地人聽不大懂,他盡量少說話,要說就說短句,于是說:“找到水才能保命,等雨咋行?”
支書舔了一下滿嘴起泡的嘴唇說:“寺廟里千年古井都見了底,還能有什么辦法?”
在他們多年形成的思維定式中,只要廟里那口古井枯竭了,其他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水。古井代表著干旱的程度,也影響著他們找水的信心。
張富清的倔勁上來了,不容商量地命令道:“這么大的山,不可能沒有水,出去找!”
支書說:“古井都見了底,其他的地方也不會有山泉水。”
張富清干渴的嗓子仿佛在冒煙,他抿了抿嘴唇說:“不找,你怎么知道找不著?”
支書看了一眼窗外說:“太陽像個火球球,會熱死人的。”
張富清一聽他說“熱死人”,心里就火,略帶怒氣地批評說:“難道比上戰場還可怕嗎?”
支書聽了不再吭聲,屋子里一時陷入死寂。窗外大槐樹上的蟬正一齊拼了命地鼓噪。
張富清對民兵連長鄧明誠說:“你當過兵,還上過朝鮮戰場,你怕死嗎?如果不怕死,你就跟我當找水的突擊隊員。”
鄧明誠當了八年兵,上過朝鮮戰場,登過海南島,是一條硬漢子。提起當年陪張富清在大山里找水的往事,他說當時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
他立馬站起來說:“你張主任都不怕死,我的命能比你張主任的命更金貴嗎?”
張富清站起來手一揮說:“那就好,我們去找水。”
張富清顧不得喘口氣,顧不得酷暑炎熱,帶著鄧明城進山去找水。張富清家住漢江邊,了解水的習性,知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他們沿著繞村的小河去找河水的源頭。他們沿著干枯的河床走,太陽像火球,山上的樹都像烤焦了,就像隨時都有可能燃燒一樣。滾燙的鵝卵石直燙腳板,攀爬一道道烤熱了的崖壁,就像手里握著滾燙的烤紅薯。他們熱得嗓子像著了火,全身汗水不停地往外冒,衣服是濕了干、干了濕。太陽落山前,他們終于走到了小河的源頭。源頭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下的一個石洞里,洞口有水缸粗。鄧明誠說,往年這兒可是泉水叮咚,現在成了干魚嘴。張富清擺了擺手,示意鄧明誠少說話,以保持體力。他蹲下身子,彎著腰,便往洞里鉆。鄧明誠用手扯住張富清的衣服說,不要往洞里走得太深,聽祖輩講,洞里有妖怪,凡進到洞里的人,就沒有人能走出來。張富清笑了笑,讓他留在洞外守著,自己鉆了進去。
山洞黑黢黢的,像張口的鱷魚嘴;地上的細沙軟綿綿的,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張富清從挎包里取出手電筒,洞穴一下子亮堂了。越往里走越清涼,越往里走越幽靜。剛才還大汗淋漓,現在全身清涼。他照了一下洞壁,再用手摸,石壁上不像外頭干燥,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此時,從前面突然傳來水的滴答聲。他趕緊往前走幾步,拐一道彎,在手電筒的光束下,一攤清水如藍寶石般發出耀眼的光芒。他彎著身子,幾步奔過去,他先是用手在平靜的水面上劃了幾下,然后將手電筒放到水邊,用雙手捧起水一口氣喝完,只覺得冰涼到了心坎上,甘甜到了心眼里。他拿起手電筒朝壁上照看,凹形的石壁像倒扣著的鍋,長滿了青苔,泉水正順著青苔向下緩慢地淌著。
張富清有點激動,他朝洞外大喊了幾聲,但不見鄧明誠應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他取下喝空了的水壺,裝了滿滿一壺清泉。
張富清走出洞外,鄧明誠正急得在那兒轉圈圈。張富清對鄧明誠說,這下好了,洞里有水。鄧明誠哪里肯信。張富清將水壺遞到了他手中,說:“你喝一口就明白了。”鄧明誠接過滿當當的水壺,手心里感到絲絲冰涼,他激動地一把擰開水壺蓋,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直往喉嚨里灌,然后一抹嘴巴感慨萬分地說:“太解渴了!祈禱觀音下雨不見雨,張主任來了有水喝。”
張富清看天色還早,讓鄧明誠在太陽落山前趕回村里,通知每家派一個人來取水。
這一夜,上巴院子的人沸騰了,他們喝到了甜水的甘泉。天旱干死人的恐懼在他們的心中煙消云散。通過找水這件事,村民們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找到走出困境的另一扇大門。
第二天,在張富清的帶領下,他們又在一個深山溝里找到了一處泉眼。第三天,他們繼續擴大戰果,在離村莊最遠的北山峰下再次找到了一個泉眼。
這一年入秋后,張富清帶領上巴院子的幾個生產小隊的社員大搞水利建設,在幾處水源地筑了小水壩,修渠引水,確保農田灌溉。1961年、1962年,上巴院子連續兩年糧食豐收。他們不僅結束了干旱饑餓的狀況,還積累了在水源地修筑小水壩、在小河灘修筑小堰塘,抗旱保豐收的經驗,樹立了人定勝天的信心。
1975年,在“文革”中受到沖擊的張富清被重新啟用。他從三胡公社調到百福司公社(卯洞公社)繼續擔任副主任。
本來張富清分管公社革委會和政府機關,以及財政、供銷社和生資部門,根本就不用包干下面的管理區。但在領導班子研究劃分責任區域時,他搶先選擇了最困難、最偏遠的高洞管理區。
高洞管理區地處湖北與四川交界處,全部村寨都在四面懸崖的高山頂上,從卯洞公社駐地步行12公里到月亮管理區,再走7公里的羊腸小道,才能到達高洞。高洞與重慶酉陽土連土、田連田、山連山。那里不通電、路難行,辦事靠走、喊人靠吼。卯洞公社屬于一個自然條件十分惡劣、山高路遠人稀的偏僻山寨。
但高洞也有它自己獨特的優勢和條件,它是當時卯洞公社煙葉的主產區,常年種植麻煙2000多畝,是公社重要的稅收來源之一。除烤煙外,每年還向國家上交10多萬斤余糧。可就是偏僻,交通落后,生產資料、種子、農藥、化肥和群眾生活日用品全靠人肩挑背馱運到山寨。
張富清無數次前往高洞后,心里多次萌發為高洞人修路的強烈愿望。不久后發生的一個偶然的悲慘事故,更加堅定了張富清修路的決心。
那是1976年的夏天,高洞遭遇了十年未遇的干旱。高洞山上沒了水,一位姓廖的老人拉牛到山下的月亮村去飲水。沒想到走到雞爪山懸崖邊時,牛尾巴不偏不歪甩到了馬蜂窩上,馬蜂群起而攻,叮得水牛受驚,蹦跳中墜入懸崖,那位老人也一同被帶了下去。張富清聽說后,流了淚,他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公社彭書記說一說,為住在海拔1300多米高的高洞人民修一條路。
那是秋天了,秋收已經進入尾季,他趁彭書記不忙的時候走進了彭書記的辦公室。彭書記正在翻閱文件,他往椅子上一坐便對彭書記說:“高洞人上山下山太不容易了。”
彭書記抬起頭看著不善言辭的張富清,沒有吭聲。張富清繼續說:“高洞產煙葉,挑一擔背一簍煙葉下山太難了。”
彭書記聽后只是抿了抿嘴唇,依然沒接話。張富清盯著彭書記黑紅的臉膛說:“給高洞人修一條路吧,不然他們一輩輩人都會窮下去。”
張富清說明想法后,彭書記接話說:“在高洞修路,可是和登天一樣難。”
張富清看著彭書記正在抽煙的鼻子里噴出的煙霧,這讓他仿佛又置身于煙霧彌漫的戰場。他咬咬牙說:“再難也難不過解放軍戰士炸碉堡。”
彭書記說:“那是打仗,不上沒得辦法,為了戰爭的勝利。”
張富清一字一句地說:“為了高洞的老百姓,再難我們也得克服,修吧!
彭書記將一根抽完了的煙按進煙灰缸,又點燃一根煙吸了一口說:“那是在懸崖上修天路,比虎口奪食還危險。”
張富清想也沒想就說:“我就不信比解放軍炸敵人的碉堡還難。你下決心,我來組織。”
彭書記知道張富清的性格,一家六口人靠他一人的工資生活,老婆又常常生病住院,大女兒小時候患腦膜炎而留下后遺癥,家里無論多么困難,他從不向領導訴苦求情,從不向組織伸手要救濟。可是只要老百姓有了難處,他都會責無旁貸想方設法去解決。
彭書記將煙頭狠勁地在煙灰缸里擰了又擰,然后說:“你拿個方案吧,下周公社黨委開會時你提出來,大家討論討論。”
黨委會上,每個人都對張富清的提議表示了贊同。他們都知道張富清是一個沒有功名心的人,為老百姓做了那么多事,他從不在領導面前邀功,從不在同事面前標榜,從不在群眾面前炫耀。他把功名看得很淡很淡,如果他想當官、想往上爬,一定會琢磨如何出政績,利用各種便利的條件,謀得自己想要的職位,也不至于擔任副主任十幾年了還原地踏步。
1977年的秋后,經過前期的充分準備,卯洞公社黨委吹響了攻堅克難的號角,集中力量打響了修通高洞公路的大會戰。
為了便于開展工作,張富清天天吃住在管理區和生產隊里,與群眾并肩戰斗在工地現場。那時沒有專業包工隊,沒有挖掘機、沒有礦石機、沒有碎石機,完全靠義務投工、人工作業的土辦法修公路。由于地勢險要,80%的路靠開山炸石,其中最難的一段路叫雞爪山,懸崖峭壁,而所修的公路必須從絕壁上鑿出一條路來。
按照先前的安排,高洞民兵連專門挑選了六個膽子大的民兵骨干組成突擊組。一個姓侯的扁臉小伙與一個姓代的圓臉小伙為第一組,他們先在崖壁上打出炮眼,放響第一炮,鑿出立足之地后,其余兩組跟進,分別朝東、西兩頭鑿進。
當天早晨,突擊小組的六名成員攜帶炸藥、雷管、鋼釬、鐵錘、繩子等工具,從后山翻到了雞爪崖山頂的一棵大松樹下。這棵松樹有近百年的歲數了,樹身粗壯,需兩個成年人牽手合抱,樹頂如華蓋。它之所以存活如此長久,就在于它長在雞爪崖的山頂上。從松樹下再往前走十步之遙就是懸崖峭壁,面對讓人眼暈的萬丈深淵,六名隊員無不心生畏懼,一個個打起了退堂鼓。小侯與小代也不由得放棄了第一個下崖、第一個在絕壁上打炮眼、第一個填充炸藥、第一個點火放炮的承諾,坐在樹下裹足不前,相互打起了嘴仗。
張富清對在雞爪崖崖壁上放響第一炮的困難早就有所預料,為了防止人多打難仗,他特地要求高洞管理區領導抽調民兵骨干組成了突擊小組。當天清晨,突擊小組從后山出發前,他還專門做了動員講話并提了要求。送走突擊小組,與高洞管理區領導商量安排完當天的工作后,張富清便踩著突擊小組的腳步來到了崖邊。果不其然,六名隊員正相互推諉。
面對年輕人的畏難情緒,張富清沒有表示不滿,更沒有訓斥,而是對他們流露出來的膽怯和擔心給予了深深的理解。當年自己第一次當突擊隊員炸碉堡時,心也害怕過,手也顫抖過,腿也發軟過,但自從有了第一次炸碉堡后,從此不再恐懼,而且是炸的碉堡越多,膽子越大,經驗越豐富。
小伙子們看著身穿一身破舊藍色中山服、頭戴鴨舌帽、腳穿解放鞋的張富清,一個個不好意思地埋下了頭。張富清心想,與其動員別人干,還不如自己先示范。于是,他微笑著對小侯:說 “小侯,把你腰上的繩子解下來,我下去。”
小侯熟悉張富清,知道張主任的年齡與自己的父親一樣大,更知道這條高洞公路是他提議修建的,為修這條路張主任費了不少心思,從項目論證到現場測繪,從施工組織到人員調配,他是全過程參與。眼下,開山炸路,遇到了險難,他不顧年歲大,親自出馬。小侯一時不好意思地愣在了那兒,想說點什么,又欲言又止。
剛才還吵吵嚷嚷的小伙子們也都不再吭聲,像鼓噪的蟬一樣安靜了下來。小代說:“這么陡的崖壁,下去繩子磨斷了怎么辦?爬不上來怎么辦?摔死了怎么辦?”
張富清一聽說“摔死了怎么辦”,心頭似被人用錘子狠敲了一下,隨著“咯噔”一聲,腦海里不禁浮現起壺梯山炸碉堡的情景。
當時,他們突擊隊員一連炸毀了擋在沖鋒路上的幾個碉堡,不承想,部隊在最后發起總攻沖鋒,快要接近壺梯山山頂時,一個暗堡突然噴出了烈焰,沖在最前頭的官兵頓時倒下了一大半。營長顯然急了眼,高聲吼道:“張富清,帶著你的突擊隊給他媽的端掉!”張富清向后一揮手,六名突擊隊員跟隨著他迂回朝著暗堡沖去。在接近敵人暗堡100多米的時候,他們臥在了一個土坎下。他命令第一組出擊,三名突擊隊員像離弦的箭,快速接近到了暗堡跟前,不幸的是,沖在最前面的兩人卻被敵人的子彈擊中倒地,只有剩下的一個戰士將捆在一起的手榴彈塞進了射孔,卻被敵人推了出來,手榴彈沒有炸毀敵人的碉堡,卻把自己炸得血肉橫飛。張富清見此情景五內如焚,干脆自己沖了上去。他貼著地面爬行,子彈就在頭頂“嗖嗖嗖”的尖叫著,在接近敵人的暗堡時他才彎腰站了起來,沉著地拉響手榴彈后,他沒有立即將手榴彈從射擊孔投進去,而是稍稍地停了一兩秒,然后迅速塞進射孔,隨后一個鷂子翻滾跳開。手榴彈因為已經過一兩秒地拉響,此刻響得更迅速了,敵人根本來不及用手去推,捆在一起的六顆手榴彈頓時爆炸,隨著一聲巨響,暗堡被揭了頂。
就是這最后一個碉堡的清除,壺梯山戰斗才得以取得最后的勝利。他也因此榮立軍一等功。
回想起那慘烈的一幕,他咬咬牙對面前的小伙子們說:“你們看我的,我先下去。”
這一年張富清52歲,就像當年在戰場上當突擊隊員那樣,面對危險和死亡勇敢地沖了上去。他再一次不容商量的命令小侯說:“你把繩子解下來給我。”
小侯一時愣在了那兒,發蒙地看著張主任伸過來的手和堅定的目光,只好解開了系在腰間比大拇指還要粗的繩子,交到了張富清的手中。張富清對小代說:“我看你平常膽子蠻大的。我先下,你后下。打炮眼,必須兩個人,一個撐鋼釬,一個掄鐵錘,沒人合作不行,你和我一組。”
烏鴉“呱呱嘎嘎”地從崖前飛過,一朵朵潔白的云彩仿佛懸掛在雞爪山的山頂上。懸崖下站滿了圍觀施工的人。張富清泰然自若地走到懸崖邊,其余幾個小伙子坐在地上,腳蹬石頭,手里緊緊抓住系在他腰上的繩子。他對著幾個手抓繩子的小伙說,不要緊張,一點一點慢慢放。說完他雙手抓住崖沿,轉身下到了崖壁上。這次他腰里別的不是手榴彈而是一把錘子,不是炸碉堡而是炸崖壁修路。他雙腳撐在崖壁上,雙手抓牢繩子,隨著繩子的延伸,他一蕩一晃得像壁虎一樣下到了半壁中。找一塊石縫,站穩腳,待小代下來,兩人就開始在絕壁中打炮眼。隨著鐵錘敲打鋼釬的響聲,隨著鋼釬撞擊巖石的火花飛濺,鋼釬一分一毫地打進山體,第一個炮眼打完了。接下來,第二個、第三個,然后是裝填炸藥,放置雷管,用半干半濕的土堵實炮眼。點導火索是開山炸石的最后一關,小代很害怕地搖了頭。張富清說,那第一炮我來點火示范,你先上去。張富清點燃導火索后,吹響了口哨,上面用力拉,他雙腳用力蹬壁縫、雙手抓繩向上攀緣。三根導火索嗤嗤作響地在燃燒,吐出的煙霧一時籠罩了整個山崖,籠罩了像蜘蛛俠一樣向上攀爬的張富清。
隨著轟轟轟的三聲巨響,一時之間地動山搖、碎石飛濺。
小伙子們歡呼雀躍,都齊聲夸贊張主任了不得!他們不知道,此時張富清的耳朵里在轟鳴。這是他在壺梯山戰斗炸毀最后一個碉堡時因離得太近而留下的耳鳴后遺癥。
小代一臉敬佩地問張富清是不是當過工程兵。張富清一臉微笑沒有接話。他從來不給人講自己當兵的經歷,不講自己的光榮歷史,更不講那些被他自己封存了的戰功。好一會兒,他才對小伙子們說:“這下你們敢下了吧!”
小侯顯然受到了深深的觸動,他慷慨激昂地說:“有你做示范,現在我們不怕了!”張富清微笑著給圍在身邊的小伙子們講了下山攀壁的動作,講了掄錘打炮眼的要領,講了導火索留多長、上到多遠再點火的規則。待小伙們都明白了,他像打仗時一樣,右手一揮說:“那就看你們的了。”
最險最難的雞爪崖,隨著每天鐵錘錘打鋼釬的撞擊,隨著轟隆隆一聲聲炮響,隨著巖石一點點被炸飛,絕壁中的天塹一天天有了路的雛形。
開山炸石鑿路,需要膽量,需要人力,更需要炸藥。七公里的山路,上面按工程量下撥了相應的炸藥和雷管。但預算畢竟是紙面作業,他們哪里會想到,從月亮管理區到高洞,十多里的路程,并沒有多少土方工程,幾乎都要開山炸石。如此一來,炸藥量消耗極大,工程才進行到一半,炸藥已所剩不多。找縣上申請,回答說,各公社進入冬季都在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根本沒有多余的炸藥可以調劑,問張富清他們能不能等到明年秋冬再施工。當時弓已拉滿,箭已射出,3000多名民工已經分段進入施工現場,士可鼓不可泄。張富清對彭書記說:“工程不能停,沒有炸藥我們可以自己造。”張富清從煙花廠請來師傅,用硝酸銨與鋸末合成。在加工炸藥時,他親臨現場,嚴守工藝流程,嚴格明火管控,最終土制炸藥生產成功。
在1978年早春的一個傍晚,從雞爪崖壁中開鑿的公路終于打通,成功與兩頭新修的公路連接。晚霞的映照下,從巖壁中鑿出來的道路,像一道美麗的彩虹架在雞爪山的山腰上。
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日子,一個讓高洞人永遠銘記的日子。張富清和幾千名社員一同奮戰了120多個日日夜夜。他既是指揮員,又是戰斗員,與年輕人一樣掄大錘,打炮眼,開山放炮,硬是從巖壁上活生生鑿出一條路來,硬是圓了高洞山寨兩千多土家苗族兒女通公路的世代夢想,結束了送公糧、賣烤煙、買肥料只能靠肩挑背馱的歷史。當“突突突”冒著黑煙的東方紅拖拉機裝著老百姓需要的化肥、種子等生活用品上到山頂,再將稻谷、烤煙等土特產裝上車運下山時,全村人圍著拖拉機跳起了土家族、苗族歡快的舞蹈,痛飲起了他們最愛的苞谷燒酒,他們像過節一樣慶祝高洞管理區公路竣工通車。
張富清包干高洞的那幾年,高洞的發展進入鼎盛時期,最高時煙葉種植達到了2000余畝,產量達到30多萬斤,為公社培植財源和稅收來源起到了排頭兵的作用。
最關鍵的是山路通了,老百姓進出山方便省力了,農產品可以換成零花錢了,家家戶戶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
高洞的路修通了,張富清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常常坐在拐棗樹下,望著雞爪崖上的那棵高大挺拔的松樹,回想起崖壁上開山炸石鑿路的情景,回想起那段熱火朝天的歲月,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清楚,50多歲的人了,為什么還有那么一股豪邁的戰斗熱情、不怕死的沖勁。其實在此之前,他并沒有爬過崖壁,也沒有在懸崖上打過炮眼。那天也是神奇了,他順利地下到了半山腰上,順利地地放響了頭三炮。正是因為自己的示范作用,小伙子們不再害怕繩子斷了摔進崖谷里,不再害怕在崖壁上點燃導火索后自己被炸飛,崖壁上鑿路才得以順利推進,雞爪山修出天路不再是夢想和神話。
如今,穿越雞爪崖的天路就在眼前,它在繚繞的云霧中時隱時現,給人如夢如幻的感覺。眼前的一切,無不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又如神話般地讓人浮想聯翩。張富清面對從云霧中飄蕩出來的土家山歌,他的臉上滿是陶醉的微笑。
高洞的天空遼闊而深邃,初升的陽光將山村點綴得更加美麗,裊裊升起的炊煙與天空漂浮的白云纏綿到了一起,云霧中的天路像一條彩帶把黨和社員群眾的心連在了一起。
山谷中,傳來了各家各戶吆喝男人回家吃早飯的叫喚聲。站在拐棗樹下的張富清,也聽到了房東戴芳兵叫他吃飯的聲音,那聲音是親切的,聽著都覺得心里舒坦和溫暖。工作的成就感與高洞鄉親的認可度,讓他覺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2012年4月,來鳳正值春暖花開、春光明媚的好季節。住在老街建行家屬院內的張富清老人,還像往常一樣6點按時起了床,刷牙、洗臉后,下樓到院子里,因為院子太小,他習慣性地沿藍河(老虎河)河邊散步。
清晨,雨過天晴的天空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空氣清新;桃花、杏花的香味撲鼻;河水拍岸的嘩嘩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悅耳動聽。張富清沿著河邊的水泥小道剛走了一半,左腿突然有點別扭不對勁兒,時不時發出針扎似的疼痛。因為人老了,怕涼,他還穿著毛褲,他幾次停下腳步,掀起褲腿,看膝蓋的疼痛處。左看右看也沒有發現異常,可是時不時像螞蟻叮咬又像針扎似的疼痛,讓他沒了散步的心情,更沒了欣賞藍河的心境。
他停下了腳步,向后折返。這是他第一次走了一半中途折返回家。
老伴孫玉蘭正在廚房為他煮早餐的面條。面條剛下鍋,正沸騰著。孫玉蘭明顯感到張富清比往常回來早了那么一點點,于是問說:“你今兒個怎么回來早了?”
張富清聽了也沒吱聲,身上的這一點小小的疼痛他不想現在告訴老伴,以免老伴擔心。因為老伴心臟不好,都安了幾個支架了。不多大一會兒,老伴把面條端了出來放在客廳那張不大的餐桌上。張富清雖說大半輩子生活在湖北,但鄉味難改,吃飯上依然保持著陜西人的口味,愛吃面條,幾十年來早餐吃面條是他最“奢侈”的生活享受。其實面是南方那種機器軋的掛面,雖說沒有老家的手工扯面好吃,可他吃了幾十年也習慣了。
一天、兩天、三天……半個月過去了,疼痛感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加劇。有一天晚上,張富清竟然疼地叫出聲來。老伴打開燈,只見他正用手捂著左膝蓋,疼得齜牙咧嘴。在老伴的一再追問下,他才給老伴講了這半個多月來疼痛的經過。
天亮后,孫玉蘭著急地給大兒子張建國、幺兒張健全打了電話,讓他們到家里來,把父親送到醫院看醫生。
在縣醫院,一番檢查后,初步診斷為風濕性膝關節炎,采取針灸理療和消炎辦法處理。一個月住下來,疼痛非但沒有減輕,還在逐漸加重,膝蓋的紅腫處越來越大,還有了明顯化膿現象。張建國、張健全兩兄弟一商量決定轉到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民醫院。又是一番檢查后,醫生針對病情采取了消炎引流的辦法。又是大半個月過去了,病情依然不見好轉,醫生給他們兄弟倆建議轉到湖北省人民醫院,說那里醫療條件更好,醫生水平更高,對老人的治療更為有利。為了盡快治好父親的病,保住父親的腿,兩人采納了醫生的建議,立即將父親轉到了省人民醫院骨科治療。
張富清住進省人民醫院骨科時間已是八月盛夏了。此時的張富清,膝蓋發炎化膿已經非常嚴重,紅腫得非常厲害。根據張富清的愿望,為保住腿,骨科陶海鷹主任先是采用灌洗引流術進行保守治療,也就是說把膝蓋切開,用導管輸送鹽水沖刷膿液,然后填壓大塊紗布,待炎癥消除后,再進行膝關節手術置換。
每次換藥在扯拉傷口里的紗布時,醫生雖然萬分小心,可是還會牽扯出血肉。消毒完了,又一條一條地填壓新紗布。醫生反復告訴老人,要是疼得忍受不了就喊出來。可張富清怕影響醫生治療、干擾其他病人休息,他硬是咬著衣角,一聲不吭,常常痛得大汗淋漓。
經過兩周的保守治療,效果并不明顯,而且有惡化的趨勢,真菌和細菌感染嚴重,軟組織壞死部分在擴大,弄不好會引發敗血癥。
好在持續的高燒得到控制。最終,陶海鷹主任決定實施截肢手術,以保全張富清的生命。
在一個雨過天晴的上午,陶海鷹主任在查完房后,專程來到了張富清住的病房,他要與張富清及其親人進行術前談話。這是手術的規矩,必須給病人講清手術的理由和風險。
張富清聽說要截肢,猶如晴天霹靂,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在心里想,戰爭年代都沒有倒下,如今怎么就被病魔打垮了呢?竟然還要截肢呢﹗他哀求醫生說:“不截行嗎?”
“您要腿還是要命?”
“我不怕死,可我不想是個殘疾人,拖累國家。”
“您是老干部、老革命,年輕時為國家做貢獻,老了國家給你看病談不上拖累。”
“正因為老了,不能給國家做事了,才應該少給國家添麻煩。”
“您這個老同志啊就是思想太好了。您現在都這樣了,心里想的還是國家,還怕給國家添困難,太少見了。”
在此之前,陶海鷹主任已經與張富清的兒女們說明了截肢的理由。張建國和張健全表示尊重科學,尊重醫生的意見。為此,他們都勸父親聽醫生的,先把命保住再說。
幾個小時后,張富清從手術室被推了出來。他臉色蒼白,手腳冰涼,被子下面左腿處已是空空蕩蕩的……看著爺爺可憐的樣子,張富清在湖北民族大學音樂舞蹈學院當教師的孫女張然忍不住淚流滿面。可張富清卻沒有流淚,他只是非常平靜地看著親人,他那坦然的樣子,仿佛在說,沒事了,你們不要為我擔心。
張富清漸漸清醒。麻醉的藥效消失后,他只感到大腿根好痛好痛。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上插了好多管子。他用手去摸疼痛的地方,他覺得身體少了什么。什么呢?他動動右腳,腳在;他想動動左腳,但大腿根以下什么都沒有了。他想,我的左腳呢?我的左腿呢?他想起了手術前陶主任與他的談話、兒子們的勸說,難道他們真的把我的腿給截掉了?他急切地大喊:“你們把我的腳弄哪里去了?沒有腳,我怎么走路,還怎么行軍,還怎么打仗,我不就成了一個沒用的廢人?”
張健全握著爸爸的手說:“爸爸,你做夢了吧!還想行軍打仗哩!醫生給你做掉了,是截肢手術。如果……”
無論怎樣,一條腿沒了,張富清的內心或多或少都有著無法言表的傷感。老人只得長嘆一聲:“我的這雙腿啊!陪我走了多少路。”一次他竟然自言自語地說:“戰爭年代腿都沒掉,沒想到和平年代腿掉了!”
兒子張建國、張健全齊聲勸他說:“保命要緊,腿沒了怕什么,以后我們照顧你。”
張富清知道兒女們孝順,知道兒女們為他治病操碎了心,知道兒女們為他治病還借了12萬元的債,很是歉疚地說:“以后是不是就成一個廢人了?什么都不干了,還要拖累你們?”
張健全是老幺,跟老爸說話隨意,他略帶批評地說:“您老人家說的什么話,養兒干什么,就是防老,你老人家有病了,躺床上了,就是我們兄妹的事。”
“我既然不能為國家做貢獻了,更不能添麻煩,也不能給你們添負擔,”張富清感動而堅定地表態說,“我必須重新站起來,至少做到生活自理,不能坐在輪椅上讓人照顧。”
張富清年歲太大了,醫生們估計,老人截肢后,余生只能在床上和輪椅上度過。
手術剛剛一個星期,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張富清便開始實施自己人生沖鋒的計劃。他用一條腿做支撐,先是沿著病床移動,后來慢慢地扶著墻壁練習走路。一開始,掌握不好平衡,他不知摔了多少跟頭,頭上經常磕出包,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有一次,他不小心摔破了胳膊,扶墻站起來時,墻面留下了好幾道血印。
站起來自己走路,是張富清術后的夢想和決心。
一個多月后,張建國、張健全兩兄弟為圓父親的心愿,及時給他聯系了安裝義肢的工廠。從湖北省人民醫院出院當日,張富清被送進了義肢廠。先是石膏打模取樣,待義肢做好了,他在護士和兩個兒子的幫助下,開始練習套義肢,練習站起來走路。截肢后,新長出來的是嫩肉,可是接駁腔里即使是軟的物體,一經與嫩肉摩擦,也會產生劇烈的疼痛。一邊是用力站立和走路,一邊是疼痛難忍,力量與疼痛交織的汗水瞬間濕透了張富清的衣衫。張富清以超出常人的意志堅持著、忍耐著、沖刺著。年近九旬的張富清心里只有一個信念:我要站起來,打仗我沒有倒下,病魔也不能讓我倒下。“站起來!”他在心里給自己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我要沖鋒到最后!”
在武漢住院了兩個多月,“劫后余生”的張富清回家了。回到家后的第二天,張富清就開始鍛煉站起來。每天清晨,他戴上10多斤的義肢練習行走。新生的嫩肉一次次被磨破,血水透過褲子滲出來。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頭撞在臥室的墻上,血濺墻角,包扎一下,接著走。義肢太硬,硌得新長的嫩肉傷痕爆裂,流血,結痂,再流血。他用手一摸,痛得鉆心。張富清在心里想,“我要站起來,站起來才是戰士。”他以頑強的毅力向人生的極限發起挑戰。
張富清憑著難以想象的毅力,重新奪回了對“腿”的控制權。他先是能一個人走到陽臺上;再后來,在兒子們的扶助下能在樓下的院子里轉圈圈;到了第八個月,他終于可以一個人正常行走了;一年之后,他已經可以獨自上樓下樓,上街買菜。
張富清是那樣的熱愛生活。他站起來的第一天,就像以前一樣進廚房忙活開了,給老伴和大女兒做了一碗他最擅長的刀削面,將廚房灶臺擦拭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在妻子和孩子們心中,張富清是一個永不言敗的戰士。
張富清以90歲的高齡,戰勝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困難,他重新站立起來了。病魔奪走的是一條腿,站立起來的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
至今,張富清一家三口還住在20世紀80年代初修建的建設銀行宿舍樓里。走進窄小的院子,給人的第一感覺,除了擁擠便是雜亂。站在樓下,舉目四望,雖然房子顯得陳舊,但大多數人家力所能及地進行了裝修,基本上都將普通的鋼筋防盜網換成了不銹鋼防盜網,唯有住在二樓的一戶人家,還是過去原始的鋼筋防盜網,30多年的風吹日曬雨淋,早已銹跡斑斑;窗子還是蓋房時安裝的,是那種老式的舊木窗。這套至今保持著原初面貌的住宅,就是張富清的家。
樓房沒有電梯,步行到二樓,那扇陳舊的木門,是張富清家有別于其他住戶的鮮明標志。
房子里的地板,不是瓷磚,也不是木地板,還是最早的水磨石地板;白色的墻壁也沒有再粉刷過,已呈現斑駁的青黃色;桌子椅子柜子凳子都是木頭的,從樣式上看,都是20世紀80年代的產品;沙發是人造革塑料的,光滑發硬;客廳只有乒乓桌面積大小,一張雙人沙發,一個電視柜,一臺20英寸的電視機。因為客廳太小,電視機只能擺在墻角的矮柜上。雙人沙發對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匾,一米見長,二十厘米寬,中間是草書的“壽”字,右邊是壽桃,左邊是:“心寬益壽,德高延年”,落款是“壬辰年,澤·婷”。兩室一小廳的房子,雖然面積小,可屋子里不僅收拾得干凈,而且擺放得井井有條。靠南面有兩間房子,一間為張富清夫婦居住,一間大女兒張建珍居住。
張富清與老伴孫玉蘭居住的臥室也就十平方米左右,雖然被床、柜子、桌子、沙發等各種家具擺滿,可是因為擺放得有序,卻不顯雜亂。靠門的一面墻對著床尾,為了便于行走,只是在墻上掛了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個石英鐘;一張老式的雙人床靠墻擺在房子的中央,兩邊放著床頭柜;進門右側一面的墻邊擺著一個衣柜,一個矮柜;臨窗的床頭柜上,擺放著大兒子張建國與兒媳嚴義芳結婚時購買的鳳凰牌收錄機,大兒子淘汰后被張富清拿回了家,收錄機上還用一塊紅布精心地遮蓋著以防灰塵,當寶貝一樣收藏了很多年;在收錄機的上方墻壁上,掛著兩個四四方方的玻璃相框,相框里裝滿了一家人40余張年代不同、大小各異的照片。窗前擺著的是一張老舊的桌子,上面擺滿了書籍,還有一個用了將近50年陶瓷茶缸、兩本新華字典,字典封面均已發黑,看不出當年出版的顏色。從小沒有上過學的張富清說:“兩本字典一本是在北京王府井書店買的,四角號碼字典是在武漢上學買的,兩本字典是我的老師,是它們教會了我認字,讓我由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變成了可以讀書看報的識字人。”
書桌一旁的窗下放著一個單人沙發,那是張富清看報讀書時坐的。沙發一旁的墻角處,放著張富清常用的助步器和義肢。
房間里,無論是家具還是照片,無論是收錄機還是茶缸,無論是四角號碼字典還是那些陳舊的書籍,無不都是張富清平凡普通而又波瀾壯闊一生的濃縮。從每一件物品中,都能追尋到張富清人生的奮斗軌跡,都能從中窺視出他樸素的生活境況和狀態。在一些人眼里,它們無不是過時的、陳舊的,可它們的存在正是一個共產黨人清貧生活的真實寫照,無一不折射出主人崇高的精神世界。如果說,用“價值連城”來形容,可能有點言過其實,但是從保持共產黨員初心的角度去理解、去衡量、去界定,至少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
過一種像張富清這樣平淡儉樸的生活,在當今人們追求財富和享樂的時代,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為,一種覺悟。
與張富清夫婦同住的就是他們的大女兒張建珍。張建珍小時候患腦膜炎,受當時醫療條件限制而落下永久性疾患,后又患輕度癲癇,因而終身未嫁,至今與父母親共同生活了整整64年。他們三個人,每人都是一身病患:張富清截肢,視力下降,聽力不好;孫玉蘭心臟不好,已安裝了六個支架;孫建珍患有癲癇,時常發作。三人相親相愛、相依相靠、相扶相持,誰也無法離開誰,誰也不能缺了誰,就如三腳架,缺一只,都會站立不穩。張健全形容說:“他們三個人,爸爸是動腦子,做決定;母親動嘴,當傳話筒;姐姐是手,稍重一點的體力活由她來完成。”譬如說,上街買菜購物,買不買由張富清來做決定;談價、付錢由孫玉蘭來完成;拎菜提東西由張建珍來進行。
94歲高齡的張富清,至今臉上少見老人斑,皮膚白凈、紅潤,說話聲音響亮,頭腦清晰。若不是因為在戰爭年代當突擊隊員,一次次炸碉堡時震松了牙齒,他的牙齒不會大部分脫落;若說,不是因為一次次近距離地炸碉堡,震壞了耳膜,他的聽力不會過早衰減得那么厲害;若說,他能夠格外重視保養,醫療條件再好一點,他的腿絕對不會拖到最后截肢的地步。除去這些問題,他的健康讓很多人望塵莫及。他的高壽,絕不是靠藥物、補品來實現的,而是靠一顆淡泊名利的心、一個和諧溫馨的家庭。他從不跟人比官大、比錢多,從不跟人比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坐好的,他過自己平淡儉樸的生活。他們一大家人,從來沒有為錢財、為物質鬧過意見和矛盾,也從不因為一句話而心生芥蒂。從張富清家客廳匾牌上書的“心寬益壽,德高延年”中可以看出張富清對自己離休生活的精神追求。張富清一生可謂看淡名利。他除了擁有在戰爭年代立下的一個個戰功外,在和平時期,他再也沒有獲得任何榮譽;他從不為個人升遷,而處心積慮;他從不為一己之私,爭名逐利。張富清一輩子沒有存款,手術截肢后要安裝義肢,需要12萬元錢,張富清拿不出這筆錢來,他的三個子女建國、建榮、健全毫不猶豫每人均攤4萬元,保證了父親安裝義肢和義肢培訓訓練的資金需要。
張富清從武漢回來鳳時,張建國、張健全擔心母親心臟不好,一時接受不了父親截肢的現實,一路上不停地叮囑父親見了母親后不要流淚,不要流露悲觀的情緒,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依然保持過去面對困難時的樂觀和從容。而與此同時,在家的妯娌幾人,在得知父親從武漢上車出發的消息后,才將父親截肢的前后經過慢慢說與母親孫玉蘭,并一再強調父親裝了義肢,能夠站立,勸母親一定要想得開,見了父親不要流淚,更不要激動,那樣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也會影響父親的康復。兒媳嚴義芳,是孫玉蘭學裁縫的師傅的女兒,他們兩家在三胡時是患難與共的好朋友。嚴義芳與張建國既是街坊鄰居,還是同學。嚴義芳嫁到張家后,他們兩家是親上加親,張富清和孫玉蘭一直把嚴義芳當親閨女對待,而嚴義芳也把張富清和孫玉蘭當親生父母一樣孝敬,說起話來又直接又俏皮,她對母親孫玉蘭說:“爸爸離開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沒有你,你身體好好的,他才活得開心,活得有勁頭。”這句話一說,孫玉蘭不再流淚,她要放下一切包袱,像什么都不知道,輕松自然地迎接張富清回家。
十二月的來鳳,天高云淡。太陽在落山的時候,汽車開進了建行家屬小院。在張富清家的樓門口,孫玉蘭率領著兒媳孫子們站立一排,迎接“一家之主”手術康復歸來。
汽車停穩。張富清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了車。眼前的一幕,讓他既驚喜,又感動,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親人會站成一排在樓門前迎接自己。親人的愛像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他站在原地停頓了好一會兒,待心情稍稍平復后,才對站成一排的親人們說:“你們搞得像迎接從戰場上凱旋的英雄!”
孫玉蘭上前握住老伴的手說:“你這次做手術與打一場仗沒有什么區別,我們一家人在這兒就是迎接打了勝仗的英雄奏凱歸來。”
人進屋,菜上桌。
小餐桌用了幾十年了,桌面被擦得光潔發亮,木材的木紋清晰地顯露出來。在漫長的歲月里,它沒有承受過豪華的宴席,沒有擺過燕窩鮑魚之類的高檔食品,所承放的只是蘿卜白菜之類的家常菜。可是一家人其樂融融,幸福無比。
其實,隨著年歲的增高,張富清的一日三餐更是簡單,早餐是一小碗煮掛面,中午是米飯、蔬菜,晚上是一小碗水泡飯。
今天的餐桌上特意多了一個火鍋——一盆排骨燉蓮藕。張富清稍事休息后才坐到靠墻的老位置上。一一坐定后,一家人有說有笑地開始了晚餐,盡享天倫之樂。
有的人稍有一點成績,就擔心旁人不知,四處宣揚、廣而告之;有的人哪怕是血灑疆場為人民立了大功,也深藏不露。張富清即是后者。他隱藏功名60余年,經各種媒體報道,成為2019年開年之后的一件轟動性的事件。
眼見媒體宣傳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張富清心里很不高興,也很不安。自己隱藏了一輩子,60多年不曾對任何人講過的功勛,現在竟然被鋪天蓋地地到處宣揚,想起那些在戰斗中前仆后繼犧牲的戰友,他心里時常像被人用錐子扎了一般。他實在不能忍受了,他要好好地跟兒子健全談一談。
可是張健全像是刻意回避他,一連幾天,連人影也見不到。
終于,一個春光明媚開的上午,張健全滿臉喜悅地回了家,進屋就準備對老人說一件開心的喜事,卻見老父親滿臉的不高興,于是就問父親是不是身體哪兒不舒服。張富清用手一指胸前,不再說話。
張健全嚇了一大跳,趕忙問:“是心悶?”
張富清說:“當初不是說好了,只是為了登記才拿出那些軍功章的。現在報紙電視宣傳那么厲害,是干什么?”
張健全只好搪塞說:“人家媒體要宣傳,我有什么辦法?”
張富清說:“當初,就不應該聽你的,接受他們的采訪。”
見父親埋怨,張健全心想現在也沒必要再跟父親繞圈圈了,于是推開窗子直接說:“現在可由不得您老人家了,據新華社的記者講,你的事跡總書記都知道了。”
張富清一聽差點站起來,說:“就我那點功,為老百姓做得那點事,總書記都知道了?”
張健全順水推舟地說:“總書記不僅知道了,還做了重要批示。”
張富清像不認識兒子似的,瞪著眼睛看了張健全好一會兒說:“是真的?把大意說說。”
原來,自張富清隱藏功名的事跡被新聞媒體宣傳出去后,張富清事跡的宣傳一直是由兒子張健全負責。他與各大新聞媒體有著廣泛地接觸。張健全拿出一個小本本說:“這是一個媒體朋友透露的,我用本子記了下來,具體內容如下:‘2019年4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對中國建設銀行湖北省分行來鳳支行離休干部張富清同志先進事跡作出重要指示強調,老英雄張富清60多年深藏功名,一輩子堅守初心、不改本色,事跡感人。在部隊,他保家衛國;到地方,他為民造福。他用自己的樸實純粹、淡泊名利書寫了精彩人生,是廣大部隊官兵和退役軍人學習的榜樣。”
張富清聽了不再吭聲。張健全趁熱打鐵地說:“這下你可別再批評我了,宣傳好你的事跡,總書記有批示,黨中央有要求,你可得聽黨的話,不能再對我有意見了。”
張富清愧疚地說:“我做的那點事,與犧牲的戰友比,算得了什么呢?如今我還活著,可戰友們為了新中國的解放都犧牲了,我有什么資格拿那些軍功章去顯擺。”
張富清一輩子謙遜做人,從不驕傲自滿。2019年7月26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京會見了全國退役軍人工作會議全體代表。60多年前,張富清為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在北京有過短暫停留。60多年后,他作為全國退役軍人模范代表再一次進京,受到了習總書記的親切接見。在會見現場,習近平總書記俯下身,雙手緊握住張富清老人的手,同他親切交談,并致以誠摯問候。張富清激動地說:“感謝總書記,感謝黨中央。我是黨培養的,我要跟緊黨走,做一名黨的好戰士。”習近平總書記說:“你都做到了。你是全黨全國人民的楷模!保重身體,健康長壽。”
與父親的境界相比,張健全時常深感慚愧不如。父親一輩子不為把官做多大,而是為在崗位上把為人民服務這件事做多好。父親從1957年任縣糧食局副局長到1985年離休前任建設銀行副行長的25年時間里,換了一個又一個崗位,擔任了一個又一個職務,可他的級別始終定格在了副科級原地不動。跟他在三胡公社、卯洞公社等單位共過事的班子成員,基本上都被提拔使用,最低也是副縣級,最高正廳級。對此,董香彩主任無不佩服地說:“在做官的問題上,誰也沒有張富清同志看得開,他做事情從來不是為了做官,幾十年的副科級,到離休了,還是副科,可他從來沒有為提拔的事找過領導,也沒有任何怨言。他的家屬孫玉蘭是他響應黨的號召,在困難時期主動精簡下的崗,后來形勢好了,政策也允許,我在縣上當主要領導,他完全可以找我,把家屬工作恢復了。每次我見他,問他有什么困難需要組織解決,他都說沒有。現在想起來,我應該主動給他家屬孫玉蘭恢復工作,不說每個月拿多少錢,起碼對他家屬看病有利。每當想起這件事,心里很愧疚,覺得對不起張富清這樣德高望重的老領導。”
張富清不僅能吃苦,而且一輩子堅守清廉為官。無論是當糧管所長,還是糧食局副局長;無論是擔任三胡公社副主任,還是擔任卯洞公社副主任,他都分管機關、財政、供銷社等,可以說有一定的實權,但他從不以權謀私,始終是兩袖清風。他是真正的清廉了一輩子,甘愿吃苦了一輩子。他的三個孩子,都是憑自己的本事考學工作,沒沾他半點光。
對于父親做官幾十年原地不動,張健全說自己非常理解;至于與父親一起共事的同志進一步提升,他同樣能夠理解。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崗位,每個人都有自己成長進步的空間。張富清就從不與同事比與部屬比,因為他從來沒有去想把官做多大,他只是想把黨交給的任務完成好,讓黨滿意,讓人民群眾滿意。
七月雨后的晚霞染紅了來鳳城區的翔鳳山,染紅了張富清家客廳的半面墻壁。張富清看著那血紅的霞光,仿佛置身于紅旗獵獵、軍號聲聲、鮮血飛濺的戰場。
張富清每講完一段征戰的往事,他都會停下來,喘口氣,歇一歇,就像爬了一段又陡又長的山路。
張健全聽了父親講述的戰斗經歷后,無法理解地問父親:“當突擊隊,就是敢死隊,組織上為什么老讓你當突擊隊員?”
一聽兒子說突擊隊員四個字,張富清兩眼放光,馬上坐直身子,說:“當突擊隊員,是組織對你的信任!如果是一個膽小鬼,一個腦瓜不靈活的人,一個對黨不忠誠的人,想當還沒有資格哩!”
張健全對父親不怕死的勁頭充滿了神秘和好奇。他問:“子彈又不認人,你就不怕死?”
張富清自豪地對兒子說:“我打仗的秘訣就是不怕死,決定不怕死的關鍵是信仰和意志。只要黨和人民需要,我情愿光榮犧牲,那就正如毛主席所說:‘為人民利益而死的,就比泰山還重。想明白了這個問題,自然就不怕死了!”
張健全不僅讀過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還能全文背誦。聽了父親的話,他情不自禁地背誦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作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的,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年少時只是按照老師的要求把這篇重要的課文背下來,長大工作后,也多次學習重溫這個閃光的名篇,但在理解上無法深入。他也知道為人民利益而死是光榮的,但依然不能從情感上升到理性的高度。聽了父親的一席話,他茅塞頓開地對父親說:“我總算明白了,你之所以不怕死,是你明白了為人民而死的光榮意義,為人民服務也就成為你一生的信仰,成為你戰勝一切困難的力量源泉。”
張健全的理解,令張富清十分滿意。他說:“為人民服務就是我一生的信仰和意志。”
張富清的回答,袒露的正是他浴血疆場、沖鋒在前、不怕流血犧牲、贏得赫赫戰功的密碼,也是他隱藏功名、淡泊名利、一心為民的動力源泉。
正如一位記者在一篇文中所寫的那樣:“任憑歲月磨蝕,張富清老人樸實純粹的初心,滾燙依舊,感召日月。莫道無名,人心是名,在張富清心里,人民幸福就是最大的功名。”
有一次,張健全見父親談興正濃,于是說:“你就再講一次當突擊隊員炸碉堡的故事吧!”
張富清深思良久,又開始了他封存已久的回憶:
壺梯山戰斗于當天中午勝利結束,敵團長僅率幾十個殘兵逃下了壺梯山。我們部隊奉命乘勝追擊。敵六十三師殘余部隊展開了梯次阻擊。在楊家凹戰斗中,敵人以寨子為核心構筑工事,夢想阻擋我軍的追擊步伐。我軍先是利用大炮進行了猛烈的炮擊,在炮火的硝煙中,我軍展開了沖鋒。沒想到敵人在寨子門外設了暗堡,強大的火力,讓我軍官兵倒下了一片。趴在壕溝邊的李連長高喊:“突擊隊員,給我上!”我彎腰跑到連長跟前,連長這才想起在壺梯山戰斗中突擊隊員已經全部犧牲,僅剩下了我這個突擊組長。連長說:“換人,我得讓突擊隊留個種!”戰斗每時每刻都在死人,容不得商量,容不得耽擱一分一秒的時間。我不容分說,帶著一名戰士從側面迂回沖了上去。
暗堡里的機槍“噠-噠-噠-”地響著,看著戰友一個個倒在沖鋒的路上,我一時急了眼,顧不得生死,滿腦子想的是如何炸掉那要人命的碉堡。在如何接近碉堡時,我吸取前面幾個犧牲了的戰友經驗,不是直接往上沖,而是繞著前行,借著敵人挖的戰壕運動到了那個暗堡一側,將身上僅剩四顆手榴彈捆在一起。我貼著碉堡,一步一步靠近了碉堡的射擊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將手榴彈塞入了地堡中。
隨著轟的一聲巨響,敵人的土木工事被掀上了天空。
“嘟-嘟-嘟”的沖鋒號聲再次響起,“沖啊殺啊—”的吼叫聲響徹楊家凹……
這是一個真實感人的故事,故事發生于2019年的來鳳,他以卓爾不群的感人事跡,給當下的人們提出世紀之問。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