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寂寂

顧春德又一次讓我失望了。
他的搖頭,意味著我去廣州的愿望再度落空。天知道,我有多希望可以像弟弟一樣在大城市里生活和讀書,更重要的是有爸媽陪在身邊。但我的這個愿望從8歲起,至今8年過去,從未實現。
我覺得這是顧春德私下在作祟。
據說我出生的那年,顧春德剛好退休,于是,他攬下照顧我的重任,讓兒子兒媳得以放心地外出尋求發(fā)展。后來經過奮斗,我的爸媽終于在廣州定居下來,他們有了好工作,還給我生了個弟弟。按理說,他們也應該把我接去,從此,一家人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直到我16歲了,我仍然住在小縣城里。
顧春德呢,以前他說是因為我年紀小,怕我出去會不適應而未接我,可等我長大一些了,他又說廣州的消費水平很高,得讓我爸媽先把學費賺夠了再說……于是,我等啊等,等到現在我都上高中了,可顧春德還是對著我搖頭。
小時候的我很調皮,常常惹顧春德生氣,而每次生氣時,他就會連名帶姓地喊我:“顧婭敘!”喊的時候雙手叉腰,聲色俱厲。我雖然叛逆,但對他敬畏有加,從來不敢和他頂嘴,所以,他一定沒想到這次我的反應如此強烈,我流著眼淚對他吼:“顧春德,你就是個自私鬼!”
沒想到我也會連名帶姓地給他吼回去,顧春德怔怔地站在客廳,我一把推開他,沖進房間撲到床上痛哭起來。就在我的眼淚快要流干的時候,顧春德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皮蛋瘦肉粥走了進來。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家里不用買水果了,倆桃子水靈著呢!”我沒料到一向威嚴的他也會說這樣的話,一時之間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我喝粥的時候,顧春德忽然低聲說:“婭婭,爺爺對不起你。”他的臉上是小心翼翼的內疚的神情。我抬起頭看著他,問:“爺爺,爸媽不要我了,是這樣嗎?”顧春德似乎訝異于我的話,他張口想要說什么,卻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伸過手來摸摸我的頭,然后起身往廚房走去。
看著他不再挺直的脊背,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許真的是我錯怪了他,這么一想,我的恨意立刻轉移到了爸媽身上。我握握拳頭,心里告訴自己:“以后只有我和顧春德了,我們要好好地生活,就算以后爸媽求我去廣州,我也不去了!”
我發(fā)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瀟酒和堅強,因為幾天后,我就再次情緒崩潰。后來,我甚至自顧自地搬到學校宿舍去住。搬行李那天,我硬是沒讓顧春德送,他只好無奈地塞給我一部手機,囑咐我要常常給他打電話。
在學校里,我時常盯著顧春德買給我的手機出神,可無論我盯多久,屏幕上也不曾出現來自廣州的陌生號碼,心頭涌上的失望和難過總逼得我眼睛酸澀。我只覺得,我越長大,我渴望的親情就離我越遙遠,遙遠得就像一個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夢。
我決定要報復他們。
我的報復就是不動聲色地把自己變成一個壞孩子,一個沒有爹親娘疼的壞孩子。于是,我開始去結識各種各樣的男生女生,跟著他們去唱歌、打游戲,偶爾還描上小煙熏妝混進酒吧……我玩得很瘋,笑得也很瘋。
我很享受這種熱鬧的生活,當然了,我更享受的是顧春德看見我墮落后臉上露出的痛心神情——是的,顧春德終于聽到風聲找到學校來了。但是,他又能拿我怎么樣呢?如今的我會挑釁地對他說:“想要我學好,可以,你讓我爸媽來跟我說!”我心里仍抱著一絲希望,如果爸媽還在乎我,他們一定會回來的。
但我只等來了一個電話,媽媽在電話里的語氣有點無奈,她說:“婭婭,你不要再折騰你爺爺了,他把你帶這么大,真的不容易。”我在心里冷笑:既然知道爺爺一手帶大我不容易,那你怎么還不把我接走?最后,媽媽匆匆地掛斷了電話,她說弟弟還等著她輔導作業(yè)。我茫然地舉著傳出忙音的話筒,扭頭看見身后坐在沙發(fā)上的顧春德,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著若隱若現的憂傷。
媽媽在電話里的輕描淡寫,讓我更加肆無忌憚——我早戀了。那個男生說:“顧婭敘,你真是個苦命的孩子,以后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新聞里說會有月食出現的夜里,那個男生帶我從學校的矮墻翻了出去。我關掉了手機,我們并肩躺在公園的草地上看了一夜的星空。
第二天,趁著還沒開始上課,我們偷偷溜回學校,卻碰見了我曾日思夜想的爸媽。他們站在校門口,朝外面的馬路焦急地張望著。遠遠地看見我,媽媽就跑過來一把將我攬進懷里。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她就拉著我鉆進了車里。
天還早,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爸爸載著我們到了派出所,然后,我看見了顧春德。他蹲在派出所一樓的走廊里,像個小孩子一樣把頭埋在膝蓋上嚶嚶地哭。我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喚了聲“爺爺”,他抬起頭來,看見是我,愣了一下,又笑起來,那個笑容在他滿是淚痕的臉上顯得那樣滑稽。亂糟糟的頭發(fā)、布滿血絲的眼睛、明顯穿反了的外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狼狽的顧春德。
原來是學校老師通知的顧春德,說我和男同學半夜翻墻偷溜出去了。這把顧春德嚇壞了,我的手機又打不通,慌亂之下,他只得把遠在廣州的爸媽叫了回來,而他自己先到派出所報案。可人家說得失蹤24小時以上才能立案,顧春德這個70多歲的老頭就那樣蹲在走廊里哭了。
回到家后,爸媽望著顧春德,神情凝重地說要告訴我真相,而接下來媽媽的話讓我猝不及防,內心猶如山崩地裂:他們不是我的爸媽,也不是顧春德的親兒子兒媳。
原來,顧春德只是一個獨身老人,而我是他在16年前的冬天撿回來的棄嬰。他擔心不健全的家庭會影響我的成長,便央求遠在廣州的侄子侄媳冒充我的爸媽——難怪這些年來,他們對我也只有淡淡的聯系,以表示關懷之情。聽他們講述的過程中,我一直強忍著內心情感的洶涌,直到“媽媽”說出那句“你爺爺真的很偉大”時,我終于歇斯底里地哭起來。
我哭,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在這一瞬間長大了。
哭到失聲后,我繼續(xù)放肆地淌著淚水,顧春德守在旁邊,一臉無措。其實從小到大,每次我哭的時候,他都是用這個神情守著我。那么顧春德,以后就讓我守著你,讓我再陪你30年吧。
(摘自《快樂閱讀·青春美文》)(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