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兄弟的《歌謠》與黑色幽默

王士躍

科恩兄弟（Coen Brothers）新近編導的《快槍手斯克魯格斯的歌謠》（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以下簡稱《歌謠》）以美國西部民間故事為素材，套用系列劇情的敘述手法，將六個不同的故事片段串聯一處，注入黑色幽默和反英雄的調侃色彩，打造出了一部解構元素濃厚的西部片。

我們所熟知的傳統西部片模式，往往以三G英雄（God，gun，guts：上帝，槍，膽量）約翰·韋恩和冷面槍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為主流的“雖千萬人吾往矣”，拯救文明世界于蠻荒的話語敘述，在后殖民主義全面翻盤的當今顯得out和刻板。好萊塢近年來也開始改頭換面，推出不少反類型西部片，產生了諸如《斷背山》、《八惡人》、《敵對》和更早些的《與狼共舞》等一系列更為多元視角的影視作品。廣義而論，《歌謠》便屬于這股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興起如今漸成正果的“修正主義”（Revisionist）西部片潮流在二十一世紀的持續回響。

然而《歌謠》并非一部后殖民主義話語的制作，對印第安原住民的生態敘述和整體西部歷史框架的把握也說不上政治正確，科恩兄弟顛覆話語的著力點在于扒光牛仔救世主們一向炫耀的行頭，暴露他們脆弱的人性。“黑色幽默”將冷血的殺無赦變成一出一出搞笑的段子。結局也沒有理所當然的皆大歡喜，沒有“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日子”的草原小屋式的高潮。整部影片充滿陰郁色調，也許這正是導演想要達到的一種反英雄和反高潮的效果。電影頗獲得業界肯定，爛番茄和蜜塔影評人打出高績優評分，還拿下不少歐美影評大獎。

且來看故事內容。《歌謠》第一個故事是講述西部傳奇英雄、綽號“快槍手”（buster）斯克魯格斯的俠人俠事。英文“buster”意思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伏對手，說明他的槍術之快之準。他表面上嘻嘻哈哈，一副葛優似的不緊不慢，邊走邊唱，吉他斜彈。可是他的琴聲令人膽顫，因為他的奪命槍彈無虛發，可以百步穿楊。本來斯克魯格斯打遍西疆無敵手，卻偏偏香頭撞到雨點上，碰到了一個無名之輩，善吹口琴的小游俠，原以為是毫無懸念的一場對決結果卻讓人看掉了鏈子。小后生抽槍比他快了毫秒，讓斯克魯格斯去見了上帝。這時候的特寫鏡頭里，斯克魯格斯竟然不慌不忙地摘下牛仔帽查看傷情，發現漆黑的彈孔從自己的眉心進去后腦勺出來，這才意識到自己中彈玩完兒了，接著他翩然升做天使，彈著豎琴，邊唱邊飛向天堂。故事套用了吟唱牛仔吉恩·奧特里的西部片傳統，加添了黑色幽默的濃醬，十分調侃戲謔。

第二個故事說的是一個九命老貓江洋大盜。他稱得上黑道鼓上蚤，來無蹤去無影，卻在搶劫銀行時被抓，并送上了絞索。后來，因為陰差陽錯逃過了死刑，又被印第安人放過了一馬，可謂命硬造化大。然而最后還是被捉住推上了絞架。臨刑之際同上絞架的伙伴早已嚇到鼻涕一把淚兩坨，他卻祭出一句極品安慰的臺詞：“這是你的第一次吧？”冷笑話擲地有聲。

曾幾何時，從“美國天命觀”（Manifest Destiny）濫觴的早期西部拓荒時代到特納邊疆理論奠定的十九世紀末葉，牛仔精神早已搖身幾變成美利堅民族精神的脊梁，又經過華麗的好萊塢包裝，轉化為大眾偶像和牢不可破的“俠”和“隊長”的英雄記憶，想要在西部片中尋找小人物、失意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受害者恐怕很難。對人物的復雜刻畫和人性的挖掘，美國文學最優秀的詹姆斯心理寫實傳統和福克納的社會反諷性在西部文學中常不被當一碟菜。誠如身兼西部文學作家與學者身份的華萊士·斯泰格納（Wallace Stegner）所言：“歐美文學的主流已經越來越關注受害者，而不是英雄了。去到西部小說里尋找受害者，只能偶然發現而已。”

可是在《歌謠》里情形卻相反，不論是失敗的牛仔、破產的藝人還是夢想破碎的新娘都一一被無情地抖落出來，像是好萊塢的衣櫥里一下子滾出了許多家丑不可外揚的骷髏。流浪的藝人背著一個畸形表演者四處奔波，靠著他的怪奇秀和擅長朗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和林肯的“蓋茨堡演說”等文學名著來吸睛，開始還頗受那些淘金仔捧場。可是到了人煙稀少的村落，觀眾漸少，入不敷出。眼看走投無路卻發現一只既會表演又能省錢的馬戲團公雞，為了節省開銷，他將這只聰明的公雞買了回來，將票房毒藥的畸形演員推下了山澗。

無論他們當初的夢想是多么完美可期、富于浪漫氣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淪為命運小兒捉弄的失敗者和受害人。原來奉兄命、遠赴俄勒岡州與人完婚的準新娘愛麗絲，踏上西行之路后卻厄運連連。沒出發多久，兄長因瘟疫半途先歿，婚約也變成一張白紙。后來幸得護行俊男許諾，愿終身相伴、呵護左右，美好愿景柳暗花明終于指日可待。卻中間殺出程咬金，狹路相逢印第安人部落，被追到山窮水盡，愛麗絲無奈之際舉槍自裁。以田園詩始卻以烈女傳終，高潮跌到冰窟窿里，只有寒冷和叫苦不迭。

電影末了，驛車上載滿一群闖關東似的花花綠綠的西行客，他們中間不是騙子就是冒險家、掮客、皮貨商和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女基督徒。人人講了一段故事，天花亂墜一番，上演《坎特伯雷故事集》的美西續集，只是這里的女教徒卻不像嫁了五回的巴斯婦，做了一次能量的平衡。在終結了西部英雄的時代，也許那位嚼的是冷饃饃，擠的是金汁，后來黃金滿載詠而歸的老淘金工才是影片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