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箐箐



本期的策劃進行到這里,相信大家對于器座,或多或少地已經產生了不一樣認識。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走進器座的世界后,你會發現這里面的學問實在是深不可測,與器物有關,更與人有關。那么關于器座,還有哪些知識點不容錯過?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沖刷后,文物又是如何煥發新生?作為壓軸篇,本刊記者專程采訪了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副主任、木器文物修復專家、副研究員屈峰。也許很多人之前曾通過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而認識了他,對于器座文化,他會如何解讀呢?
《中國收藏》:其實提到器座,很多人可能會認為只是“附屬物”。那么是什么樣的契機使得故宮開始重視宮廷器座的修復保護?
屈峰:由于歷史原因,特別是抗日戰爭時期故宮文物南遷,很多器座在此過程中與其所承托的器物分離、失聯,再也找不回自己所服務的對象了。加之當時的保管條件和思想認知所限,很多此類器座,特別是木質器座都有所損傷。它們中有的由于黏接劑老化而開膠、分散;有的由于溫濕度變化的影響,造成了變形和開裂;有的是因為部件的遺失,殘缺不全;還有因為外力作用而導致磕缺、損傷的。所以這些藏品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作為文物資料,在我們的庫房里面保存著。
2013年開始,我院實施“平安故宮”項目。項目啟動后大家就建議,將這些器座作為項目的組成部分之一,盡快對它們進行搶救性修復。于是,我們部門隨之專門成立了“木器底座文物修復”的子項目,來搶救這批常年存放在庫房的存在各種傷況的底座。
大家在嘉德藝術中心此次的“故宮藏宮廷器座展”中看到的這40余件木質器座,基本上都是來源于這個修復項目之中。比如展品中有一件比較小的器座,是紫檀雕覆仰蓮紋形式的,由覆蓮和仰蓮上下相扣構成。仰蓮這部分的蓮花瓣之前是有幾處殘缺的,通過補配,終于讓它重新成為了一件完整的器物。還有一件紫檀仿竹枝的籃架式底座,修前開膠、變形,所有部件都散了,我們對其進行了整形,然后重新黏合,這才有了大家今天所看到的面貌。
《中國收藏》:此次展覽籌備的過程中,什么是讓您印象最深刻的?
屈峰:應該是展覽的理念。將器物的底座、支架這些日常被看成是陪襯的部分,作為一種文物的主體,從與其所組合的文物關系中抽離出來,改變其常規的定位,成為一個完整圓滿的獨立展示物呈現在大家面前:同時又對不同材質的分類加以梳理,多形制、多工藝、多材料綜合呈現,為器座以一種豐富、全面的狀態成為獨立展品、媲美其他文物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我想這樣的理念是對文物審視視角的轉變,也為觀眾提供了新的觀賞和研究角度。這既是認知的創新,也是研究專業化的體現。而少部分器座與原器物關系在展覽中的呈現,也呼應了傳統認知習慣,提供了對兩種認知的討論以供觀眾思考。
所以說,新視角、新思考是策展時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
《中國收藏》:這種修復會很繁復嗎?
屈峰:器座的修復一般情況下還是要根據傷況。比如缺損比較多需要補配部件的器座,修好它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在修復中你會感覺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小的一件器座,工藝可是一點兒都不簡單。
從常規的修復上看,目前倒還不存在特別大的技術難點需要去突破。但有一種情況,就是由于器座的尺寸小,一些異形的,特別是圓形類或者類圓形類,往往是由幾個部分攢合組成的,一旦當中有個部件變形,如何將其恢復至原來的合適的弧度,跟其他部件進行拼合,這個通常是比較困難的。因此我們在遇到這樣的情況時,經常需要先根據尺寸做一個箍架,然后結合傳統軟繩纏繞的方法,利用這兩者的結合逐漸對器座進行整形。這也可以說是我們近年來在技術難點上的一個小突破。
《中國收藏》:感覺特別是在乾隆時期,宮廷器座的發展到了一個鼎盛期。
屈峰:乾隆時期,大量器物需要大量的底座,所以宮里造辦處的木作、玉作、牙作、銅作、鏇作、雕鑾作、琺瑯作等都會承接制作器座的任務。特別是木質器座制作量很大,于是乾隆皇帝就專門成立了一個廣木作。這個機構大部分承接的任務就是給器物做底座。
專門設計的器座,不管是形制還是裝飾題材、紋飾內容,都會有很多講究,最為明顯的體現就是呼應關系。比如做山石、水紋這些,一般上面會有動物、山水等等,正因為這些元素之間有關系,所以才會做這樣的東西。
而且有些器座的樣式,需要在設計完后,經皇帝審閱才能做,皇帝自己也會提出一些器座樣式的要求。這說明了當時對器物的配座,皇家作坊里的要求是很高的,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年會要用象牙、玉、青金石、琺瑯等材質來做宮廷器座了。
《中國收藏》:清官的器座制作,在地域特征上有沒有特別明顯的表現?比如蘇作居多?
屈峰:以做宮廷木質器座的這部分群體為例,他們主要工作都是做家具的,來自各地的人都有。雍正時期到乾隆早期主要是蘇作,在宮廷做家具的大部分都是來自蘇州的能工巧匠。而到了乾隆中期,廣作興起,更多廣作的匠人開始進宮,并且隨后逐漸超越蘇作匠人,成為了宮廷木作的代表。
當然了,這當中還會有一些來自其他地方的匠人,只不過宮廷檔案里面對此明確記載的就是蘇作和廣作。
《中國收藏》:對于器座和器物的呼應關系,又該如何理解?
屈峰:誠然,器座最早的產生就是為了承托器物。一件好的器座,能夠對器物的展示、擺設不僅能起到加固作用,而且在審美構成上更加豐富,形成的對照關系會使得器物看起來更加高雅、高貴,從而與所承托的器物一起構建象征寓意和審美意境。
宮廷器座的制作事實上也是這么一個基礎。在制作的過程中,肯定先是考慮以座來配器,所以當時很多器物的底座都是專門為該器物制作的。當然也分情況,比如有部分器物形制差不多,尤其是簡單形制的那種,底座基本上可以通用。但一些特殊的器物,只能專配,這樣的器物和器座是密不可分的。它們共同構成一種審美意象,器座是這個意象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既要能襯托出器物的審美特點,同時也要作為器物審美的有效補充,這樣這個意象才可能完整。
《中國收藏》:對于器座的鑒賞,有什么要訣嗎?
屈峰:我想專門的要訣也談不上。因為我們中國人做的東西,從一定層面上說審美基本都是相通的。雖然很多時候器座只是小件,但與其他很多大件一樣,審美追求基本是一致的。
就拿鑒賞器座和家具來比較,標準大同小異。首先,我們需要看這件東西的形制怎么樣,這個里面就存在很多講究,比如說構成關系是不是和諧?還有就是如同我們看人一般,精不精神?所呈現出來的氣質是高雅、簡約還是繁復?這些都是審美必不可少的因素。
同時,對于器座,我們還要看它和其所承托的器物關系是否和諧,是否真正有效地做到了烘托器物的審美。再者就得看它的制作工藝,例如做工是否精細、結構設計是否合理、材質結合是否恰當等等。比如木質的器座對于木紋的利用是否跟其形制設計有關,諸如此類。
還有個重要之處在于,器座每一個部件的制作是不是能讓人覺得有活氣。可能大家會覺得不解,物件怎么會有活氣呢?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評價一件作品,都說要看活力、氣息,指的即是一種整體貫穿的精神力量。比如說一件器物的腿兒,它的彎度、曲線應該給人的感覺很有力,是穩固而又多姿的。如果彎得讓人感覺站不起來,這就不好了。這些細節都是可以作為審美來探討的。
另外,一些器座上面會有裝飾、紋樣,那我們也可以去欣賞其設計是不是跟器座結合得很合理,能夠真正的起到一種提升器座品質的效果。你看,其實說到審美有很多方面,但總的來說離不開兩大要素:一個是工藝結構,另一個是格調氣息。
《中國收藏》:隨著修復工作的推進,您個人有沒有新的體會?
屈峰:從木質器座的修復,再放眼到文物修復,我想這實際上是一個探秘的過程,也是一個對話的過程。
之所以說探秘,是因為我們需要不斷地去層層剝離,找出這些文物傷況背后的原因,從而找到更為合理、科學的解決傷況、保護文物的方法。而所謂對話,則是因為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需要你去不斷地去揣摩古人之思,他的意圖、追求和注重的是什么?不斷去探索當中蘊含的審美道理,以及不斷去體會這些技藝的特點和高明之處。這種探秘和對話的過程,也是作為文物修復師自我成長和學習、提升的過程。這給了我們途徑去體驗,進而得以深入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
《中國收藏》:關于宮廷器座的文化內涵,您又是如何理解的?
屈峰:它實際上是整個宮廷文化有機組成的一個部分。雖然器座可能很小,但是它的審美追求和制作工藝一點兒也不遜色于其他類別的文物。更為重要的是,器座蘊含的工藝特征,以及所崇尚的審美要求,恰恰也是可以作為整個宮廷文化審美的一個縮影的。因此可以說,研究器座能夠讓人從一個點去窺探整個宮廷文化的特點。
另一方面,比如我們此次展出的40余件木質器座,基本上都是乾隆時期的底座。借此我們完全有理由去推斷乾隆的審美,比如他有很多大膽的嘗試、創新,他能把很多元素拿來混搭等等。從這些五花八門的形制,還有豐富的裝飾和紋樣中,可以窺探出乾隆時期文化的活躍性,也能看到這一時期所倡導的是一種文化的綜合感和混合感,這其實是一種文化開放的狀態(注:本文藏品配圖均為故宮博物院提供)。
清宮舊藏 嵌珍珠嘎巴拉碗座
此碗及座制成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其造價昂貴,所有寶石、珊瑚、松石、青金、蜜蠟、墊子等皆由皇室內庫挑選并擇優使用。據造辦處統計,僅珍珠一項便“共用正珠四百三十二顆”。又如底座的御制贊文的總字數近達四百,字頭雖小,但布局合理,筆法流暢,歷經200余年仍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