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丁

一
女兒終于要離開家了。她要去北京念大學。
這一年,女兒十七歲。可是,他與她,卻開始進入了中老年。這個木訥的男人,幾十年來仿佛都沒有什么變化。他的臉色平靜,保留著不可思議的單純。而他的性情,一如既往的溫和。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的囁嚅。如今,說話時,他甚至比年輕的時候要更加含糊不清。尤其是在家里的時候,跟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
幸而在學校里,在上課的時候——他是本城一家小學的數學老師——在課堂上,他竭力表現出興奮和努力,他賣力地討好學生,當然也討好同事,這才讓他招人同情,保住了那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女兒性格敏感,早熟。在火車站,快要上車了,她突然一扭頭,就往回走。她嚷嚷著說她不去北京上學了。不,不去北京。為什么呢?母親問。
她睜大眼睛回答說她只是不想離開母親和父親。
傻孩子!女人嚴厲地說。你不要荒唐了。你以為,北京是誰想去就能夠去的么?乖!聽話,回到車上去。
可是,女孩悶悶不樂地說,可是剛才我聽見你們在說離婚的事。你們真的想要離婚了嗎?
這孩子!女人竟然笑了起來。好吧,你也長大了。這種事,早晚都要告訴你的。其實,我們——我與你爸爸,我們上周二就去民政局辦理完了離婚手續。我們本想等你去了北京后再去離婚的。可是,我們一刻也不想等下去了。我們不是現在才想要離婚——其實是一直都想要離婚。
一直想要離婚?女孩被嚇住了,眼睛里閃著淚光。
是的,我們本想等你到了北京,然后才告訴你的。這個想法,不,這個決定,從你快要念完初中開始,我們等待了整整五年的時間。
等了整整五年?女孩覺得不可思議,茫然地重復了一句。
傻孩子!就是為了讓你安心考上大學呀。女人滿意地說。現在,你終于遂了我們的心愿。你真是乖孩子!所以,現在我們也該完成自己的夙愿了。
怪不得,那女兒喊道。怪不得你們分居呀。媽媽,你這幾年寧愿離開爸爸過來陪我讀中學,就是為了今天跟爸爸分手嗎?
哎,別喊這么大的聲音嘛。女人朝四周看了看,小聲地制止女兒說。我和你爸爸?不,我們很平靜地相處,不是什么破綻也沒有露出來嘛。你看,我們很堅忍。關鍵在于,我們都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
不,不是這樣的。女兒哭了起來。
你到了北京,埋頭到學習里去,就沒有什么感覺了。至于你的媽媽,你的爸爸,依然是你的爸爸和媽媽。
不是的。女兒低首飲泣。
你瞧,我們是好合好散。我們又不是吵架打架才分手的。我們都是有教養的人。女人說。
有教養就不要分手。女兒說。
什么話嘛。教養不是用來湊合的。女人說。然后,只見她從大背包里拿出一只大紙袋,有點鼓鼓囊囊的,紙袋已經很舊。她遞給那個沉默而安分的男人。
瞧,我給你爸爸一點分手的東西。也算是一個禮物。女人笑盈盈地說。
禮物,會是一包錢么?女兒好奇地問。
什么話嘛,你這個小人精……我們怎么能夠那么充滿銅臭味?女人說。只是一份文稿,是我年輕的時候,剛認識你爸的時候,為他寫的一篇文章。
一篇文章,你會寫文章?女兒吃驚地問。她到現在,倒是更加納悶了。真是的,她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媽媽還曾經有這樣雅致的愛好。
我是不會寫文章。可是,當年不是年輕么?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她什么不會呢?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是什么都有勇氣去做的。難道我就連一篇文章,都不敢寫了么?總之,寫文章算不得什么冒險——貿然嫁給一個人,那才叫冒險呢。
冒險?女兒的嘴唇動了動,仿佛在說什么。
哈,年輕的時候,總是不顧一切的。女人仿佛很替年輕的自己驕傲。
不顧一切?女兒囁嚅著說。不消說,她的模樣,長得像她的父親。所以,她的音容也有如父親的笑貌。她抬頭去看了那可憐的父親一眼。
可是,她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對,她發現她的父親并不可憐。不,父親依舊溫和地笑著,只是一言不發。男人對女人剛才的那些舉動也無動于衷。
來,你拿著呀。那女人有點不耐煩了,對男人發號施令說。這個紙袋里面是我二十歲認識你的時候,特意為你寫的一篇東西。時間真快!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可是,這篇文章我也斷斷續續地寫了有三十年呢。寫了改,改了寫。最初的時候,我每年都會去寫。真的,里面的故事都是你的,我曾經用心傾聽過你的故事。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去回想你的故事,然后又一次一次想要去寫好它。我樂此不疲,忘我投入……唉,年輕的時候——我說了,年輕的時候真傻!——我竟然只是為了琢磨透你,愿意付出那么多的辛勞。
琢磨我,琢磨我什么呢?男人平靜地輕聲問道。他不相信似的搖了搖頭。我有什么好琢磨的?
你的確是沒有什么好琢磨的。那女人提高了嗓門說,口氣有些鄙夷。你幾十年來就沒有進步過。一個男人,怎么就像一條時常干枯見底的小水溝呢?
女兒聽見,又哭了起來。
不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不想去北京讀書。
傻了?這樣吧,我陪你去北京。女人突然做了一個決定。看起來,她是一個果斷的人。我送你去大學里,報完到我就回來。
說罷,那個女人將正在哭泣著不肯從命的女兒拖上了列車。
二
我一直想替這篇文章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很多的想法和念頭,像這南方暮秋的落葉一樣,紛紛揚揚飄落在我的腦子里。一陣風后,滿滿的一地都是。自然,這是夸張的說法。一個人的念頭和想法,哪里會有落葉那么多呢。不過,不管怎樣,我只想說,那么多的落葉里,沒有一片葉子是我認可的。那么多凌亂的念頭和想法,也沒有一個是我滿意的。
但是,你不要因此就認為,這不是一篇文章。讓我來告訴你,沒有題目的文章也是文章。
我想寫你。沒錯。就是想寫你。想到你我就心跳。沒錯。我想寫一個少年的故事。是我鐘情的那個人。我想寫一個少年親口告訴我的故事。你雖然不善言辭,卻總是吸引著我。你雖然害羞,卻總是令我心跳。不呢,豈止是心跳呢,我還感覺到了身體里面隱隱爆發的熱力與沖動……真的,我不騙你,就是那種讓人耳熱心跳的躁動與不安呀(真不好意思)!
我發誓我要記錄下來你。可能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倔強得不肯放棄的姑娘。雖然從小學到大學我都不擅長寫作文。真的,這一回,不管怎樣,反正我就是要寫,我要寫一個少年的江上之旅。
不是么?你告訴過我,那是你一生中第一次去長江乘船。那一年,你只有十七歲。大大的輪船,船客們排著隊上船。你告訴過我的,那一年你穿了一雙外婆親手做的黑布布鞋上船。船票分好多種。船票從一等艙到五等艙。不不,我記得你是告訴過我的,一等艙根本不讓人上去。那里,是有錢有權的人才能進去的地方。你住在五等艙里。對了,你好像說過,還有比五等艙更差的船票,就是那種沒有鋪位的船票。我猜想,那豈不是很像汽車或者火車的站票嘛。
我記得,那一次,你是多么開心呀。你說話的樣子真好看。因為你回想到了愉快而幸福的事情。我猜想你一定是特別鐘意你的那一次旅行。那是你一生當中、是你年輕的一生當中第一次旅行。
你真行啊,第一次旅行,就乘船,然后是長途客車,然后是步行。我怎么撒開想象的翅膀,也追不上你。
哈,我當然知道,一個人一生中肯定免不了步行的。要不,長著腿和腳是干什么用的呢?爬山自然要步行,走路也要步行。可是,我卻羨慕你第一次出門就坐上了大輪船。而且,而且是在我們中國最大的江河——長江之上。
我禁不住迫切地想要問你,坐船是什么感覺,會不會像在空中漂浮?
你要知道,我到現在,都二十歲了,可是我卻還不曾體會過坐船的滋味。
我記得,你是和你的一個好同學一起去的。他是你們班的副班長。我記得你說過,他有四兄弟,他正好是排行第三。而你,你是老二。其實,你的年紀比他要小一些,你卻跟人家爭執說你比他大,因為你排行老二。
有沒有你這么逗的人呀。我看你是那么安靜本分的一個害羞的小男生嘛,怎么就會跟人家比年紀的大小呢?比什么不好比,年紀又有什么好比?哎,你說話都容易臉紅呀。不,你甚至還沒開口說話臉就開始紅了。你那么靦腆。唉,你怎么好意思跟人家比大小呢。排行歸排行,那是人家的兄弟之間的排行吧。你們倆的年紀,卻是實實在在的事,誰也騙不了誰。
不過,我倒是愿意相信,你的本意,其實也只是說一說而已。我相信,你的聲音,甚至都會低微到人家聽不見。你哪里像是一個會去爭吵的男生?不管你贏了沒有,反正我只相信,你最多只是偷偷嘟噥,回了人家一嘴而已。
不過,我卻喜歡你這樣害羞的性格。你是多么乖的男生呀。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家的人夸你像女孩子。這也是我愿意跟你待在一起的緣故。你讓人踏實和放心。
真的,像你這樣膽小的男生,我不清楚你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膽子,竟然敢在這么小的年紀,兩個毛孩子偷偷地相約就跑出去玩。我知道,最近社會上有一個時髦的詞叫旅游,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因為,在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旅游畢竟還是新鮮事物,你也太超前了。簡直讓我太崇拜你啦!
我不擅于寫文章,如果、如果你看到了這篇文章,請你不要笑話我。
當然,我也還沒有打算把這篇不成樣子的文章送給你看。這篇文章,其實是我寫給自己看的東西。你看不到,會不會生氣呢?
我記得,你們同學倆,買了兩張五等艙船票。可是,你們還是這么小,還是這么貪玩的男生,怎么會愿意待在黑暗偏僻的船底,還美其名曰五等艙。你們急急忙忙地跑到甲板上來玩,來看熱鬧,看風景,我都能猜到。換作是我,我也會跑出來玩的。你們是出來旅游,又不是為了在憋屈地躲在臭烘烘的五等艙睡大頭覺。
可是,你們會去哪里呢?當然我知道,因為你告訴過我,你們在甲板上坐了一會兒。甲板上到處都是人,你們到處鉆來鉆去,后來累了,就坐了下來。換作我,也會累的。不過,我不會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女孩子怎么會席地而坐呢。當然,后來你告訴我,船就那么大,不隨便找地方,難道還想去船長室坐沙發么?
真的,坐下就坐下嘛。我還真想不到你這么調皮。你竟然讓你的副班長,一個人獨自守著行李,而你卻一個人,歡天喜地地到處看風景去了。
哈,這會是你么?你這么乖巧的男生,怎么會把朋友一個人晾在那里呢。
你說過,船經過一片灰蒙蒙的村莊時,天快黑了。仿佛所有人都在朝岸上招手。其實,他們誰也不認識,只是因為在對岸看見了人群。好像是,每個人都害怕天黑了,彼此看不見對方,所以趕快互相打一個招呼。
我在想,如果我在船上,會不會也這樣呢。我雖然不像你那么害羞,可是,我卻不喜歡跟陌生的人打招呼。何況還是在外地,在一個大船上。我猜想,我寧愿到處張望,也不會胡亂揮舞手臂,裝作跟誰都認識的樣子。
不過也難說。也許,當大家都那么發瘋地揮舞手臂呢?如果大家都狂熱地跟岸邊的人們打招呼,也許我也會樂呵呵地參與進去。反正,年輕人嘛,想干什么就應該去干什么。
我更感興趣的,是你去船尾看浪花。哎,你這么一個安靜的男生,怎么會想到去船尾看翻滾的浪花呢?我真的很好奇哦!
我從沒有乘過船,特別是那種大輪船。我不能想象,大船船尾的浪花,到底有多大。平時,我們在家鄉山野間,能夠看到的野花,從豌豆那么小,到桃花那么大,就算很惹人注目的鮮花了。平常所有田野、山邊的花海——如果可以稱為花海的話,那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一點也不起眼的小花朵。真不能去想象,你嘴里說的巨大的白色浪花,鋪天蓋地的巨大浪花,會有多么大呢。
讓我有些不安的是,你竟然會去認識陌生人。而且,那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他竟然拿那么多根香煙給你抽。你們整整抽了一個晚上。感覺他就是一個煙販子。唉,難道他不知道你還是個孩子嘛,他不知道你還不懂抽煙嗎?不不,你自己,難道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會抽煙嘛?當然,你會替自己辯護,說只是嘗一嘗。可是,有這么一支接著一支品嘗香煙的乖男孩嗎?
其實,我心里是有疑慮的。我不太相信你說的話。你說那個年輕的男人,整個晚上,他從背包里,居然就像變戲法一樣,拿出近二十種不同的香煙來。并且,每一包煙的品牌絕不雷同。這個,我真的不信哦,我認為你是在編故事。
當然,他不光是給你煙抽,他還拿出來一只銀光閃閃的新手表。你告訴我說,那是最新款的廬山牌手表。是一只漂亮的最新機械手表。那年輕男人將手表輕輕在鐵質的船舷上面清脆地敲了敲,炫耀說,瞧,防震的。然后,又夸張地在空中朝浪花飛濺的船尾揮舞了一下說,還防水!一只又防震還能防水的手表,是多少人的夢想啊!他還說他要帶這只新手表到南京去賣個好價錢。你聽聽嘛,你這么說話,那一剎那間,我還以為你真在編故事呢。
可是,看著你誠實的臉,我看著你泛著興奮光澤的眼睛,還有你小心翼翼說話的模樣。我又不能不相信你說的是實話。
我知道你是一個誠實的男生。你從不說謊。在我們的年代里,所有的媽媽都喜歡這樣的男生。她們喜歡老實、聽話、可靠的男孩。正好你就是這樣的男孩。所以,我不能不相信你。
當然,你最后說,在那個晚上,你因為抽了太多的香煙,你的腦袋暈暈的,你的身體是飄飄然的。你的臉上都能夠感覺到船尾揚起的浪花,濕濕的,潮潮的……你說你的身體是臭臭的,整個人頭重腳輕,總也感覺惡心。我聽你這么說,我才會相信你的。你一定是狂抽煙,吞云吐霧,把自己都抽傻了。
你知道么?當時聽了你的話,我甚至擔心你會不小心從船舷邊滑進江里。啊!你看我,其實我還是很在乎你的呢。
不過,實話告訴你,我最喜歡的還不是這個故事。我最喜歡你遇到那個安徽男人的故事。他說歡迎你去他們家鄉玩。他的家鄉是國家產棉區。他還說,如果他媽媽看到你這么個年輕的小伙子真的到了他的家鄉蕪湖紅旗公社,一定會高興得煮一碗溏心雞蛋來歡迎你!還不止這些,我記得你還說過,他甚至愿意等你結婚時送你一床十斤重的上好棉花給你做新婚棉被……
哎呀,結婚……哈,你知道么?你真的遇到大好人啦。
我知道你不可能看到我正在寫的這些文字,所以我才這么大膽寫下這些讓人耳熱心跳的感受。
……
你一定不會相信吧?就這樣的文字,我是改了又改。我總是感覺沒有修改好。所以我總是不停地改。
慢慢來就好了。我安慰自己說。我也知道,這是一個姑娘家開天辟地第一次寫她心目中最最心儀的男孩子喲。最主要的,是人家害羞……對呀,寫不好不要緊。我知道,用我所不擅長的方式,來描寫一個男生,那簡直就像練書法的描紅那樣,我只有慢慢地一筆一筆地描,一絲不茍地描,最后總會把你描得好看的。
三
他有些愕然。心里長久沒有緩過勁來。是的,他的眼睛是濕潤的,內心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柔軟起來。關于那個1980年代的遙遠夏天的故事,長期以來,其實一直都深藏在他內心最隱秘的地方。那也是他最浪漫和最溫暖的秘密。當初,在生命剛剛進入一片青澀的時期,他千不該萬不該偷偷地拿了家里六十元錢(那個年代可是一筆巨款),在暑假里跟著要好的同學一起出了門。那一年他正好十七歲。真的,那個年紀的他,特別想體驗什么叫“遠走高飛”。
那是一個社會管制剛剛試圖放松的年代。他的記憶里第一次出現“旅游”這樣的新鮮詞匯。少年的心渴望飛翔,少年的腳則渴望奔跑。那一年,旺盛初生的荷爾蒙讓他以猝不及防的形式,鑄成有史以來第一次大錯。他“旅游”歸來回到家中,才發現重病的父親已經住進了醫院。而他,卻莽撞地揮霍掉了家里僅有的救命錢。
一年以后,父親不治去世。他從此進入了郁悶的自責期。五年后,師范畢業的他,在一個悶悶不樂的雨后聚會中偶然遇見了她。
我喜歡你的憂傷。單純的她對同樣單純的他說。
他木然地望著她。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喜歡你這么傻傻的模樣。她這么說。看樣子就知道是大膽的女生。
我傻……他嘀咕著說。
我知道你不傻。她笑嘻嘻地說。像你這樣的男生,一看就知道是聰明人。不過,我很好奇,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開心的事情愿意告訴我么?
開心的事情?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著。當然有,當然有啊。他記起了他的第一次出門遠行。可是,那是無法啟齒的歡樂,那也是雪藏起來的憂傷。他知道在那些歡快與憂傷的上面,早已結滿不幸的果實。
他不記得是否曾將少年時代夢幻一般的長江之行告訴過她。那是他心底里幽暗而痛苦的秘密。后來,即使他與她拍拖的時期,在他的記憶里,好像也不曾跟她談論過他那次莽撞而追悔莫及的少年之旅。
可是,眼下的情形,她寫下的故事卻恰像是他的口供。并且,這份口供,雖然飽含了他曾經經歷過的生命狂放時期那些曇花一現的激情,卻無人知曉他日后所經歷的那些自我責罰與苦楚。
話說回來,平心而論,他與她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又怎么可能不跟她敘述和描繪那屬于他一生中最初的一次、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旅行呢!
當然,不排除在他很可能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而她聽了,卻莫名地興奮起來。誰知道呢?
事實上,那次旅行,是他的第一次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那以后,在進入成年人的世界后,即使是因事外出,他也絕口不提旅行這種花哨的字眼。因事外出?顧名思義,那是出差。出差就是出差。旅行是一種傳染病,一如不受控制的電腦病毒,被他直接刪除。
他的生活,從很早就開始變得寡淡無味。
而到了現在,在他的婚姻過去二十幾年之后,不,在他的婚姻解除不到一周之后,她卻非常意外地將他一生中最明亮的畫面翻找出來呈現于他。她用最感性的文字,急切地描摹了一個少年最初的懵懂世界。并且,尤為刺心的,那是她芳齡二十歲時的手筆。
二十歲的女生。十七歲的少年。
不過,那些文字的語氣,還真像她。讀著那些熟悉的語句,真像是站立在她的身旁,聽她耳提面命呢。那個年紀的她是好看的,那個年紀的她,聲音也是甜美的。而他卻已過早墜落在生命的黑暗里。雖然他仍然記得跟她在一起最初的戀戀時光,可是,那是怎樣的一種捉襟見肘般的孤寂與沉默。
唉,你真是個迷途的羔羊。來,笑一個,笑一個嘛。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寬容開朗、喜歡逗人的女孩子。她的口吻也曾經那般的明媚和溫存。
他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機,習慣性地想給她打個電話。是的,她喚起了他的昨日記憶。他想要詢問她,不!他幾乎想要感激她為什么還記得他一生中最讓人心動的那些瞬間呢……
可是,手機剛按下第一個數字,他就驀然瞥見她信箋背面留下的另外一行看上去有些潦草的字體:不要以為我只記下了你最美的時光。其實,我也寫下過許許多多對你的不滿、憤怒,甚至咒罵……好在,我都毀掉啦。
咒罵,她的咒罵?這個,他是相信的。結婚后的數年開始,她便開始呈現出了性格急躁偏執的另一面。她的確是喜歡咒罵的女人。她的歇斯底里和容易失控,都讓他心塞。
那么,那些被毀的東西,都在哪里呢?
他遲疑起來。恰好在這個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一只舊信封。大紙袋里套著另外一只舊信封。那只信封看起來有點鼓。他拿過來扯開一看,里面的東西,飄飄灑灑散落一地。哇,全是被撕碎的白色紙屑。
他的臉色,情不自禁變得蒼白,手指也開始哆嗦起來。的確是被毀滅了……
那個瞬間,他不用去想便明白了一切。老天啊,這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刻薄與極端。他立即回想到他之所以愿意下定決心跟她離婚的原因。的確,那不是沒有來由的。
要讓一個自小便自卑隱忍的男人自動繳械投降,自動退卻,自動放棄一切,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可是,每個人都有軟肋。他最不能容忍她的,便是她的偏激與極端,他不能容忍她動輒表現出來的不顧一切的喪心病狂——
每次吵架升級,她都要把他的衣裳從衣柜里丟滿一地。然后,咬牙切齒地用鋒利的剪刀一件一件剪成布條。他隱忍而驚駭地瞧著她,聽著她一邊咒罵,一邊惡狠狠地將他的衣裳撕剪成拖把布。
從那個時刻起,他的心里開始了絕望的堆積。生命的旗桿開始夭折了。
后來,他們斷斷續續地多次協議過離婚。各種形式的離婚。當然,那都是些掩人耳目的秘密商討過程。他們不愿意在女兒考上大學之前暴出這樣的驚世駭聞。所以,直到一周前,他才在離婚協議書上最后簽下自己的名字。
那個時候,他的心情反而十分平靜。
四
前妻此時應該已在北京了。或許,此刻正在訓誡女兒也未可知。可是,她留給他的“禮物”,卻讓他情不自禁地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與掙扎。
天黑了,他忘了開燈。在黑暗中獨自呆坐了很久。恍惚之際,他的雙眼直視著地上那堆雪花似的東西,那是一堆被污染的雪花。他呢,仿佛正竭力用想象的膠水,想要一片一片粘接起來。他不知道,雪花只能鋪出嚴寒的圖景。當他的想象力抵達最真實的現實關系時,他才恍然大悟,其實是她(也許還有他自己)都一直在用最愚笨的方式,為彼此營造一個寒冷的季節。
他像是看見了她。看見她那逐漸衰老的臉龐,正從那堆臟雪花里面爬起來,面目熟悉又模糊。
不用去猜想,那些雪花般的紙片中到底寫了些什么。不管是冷淡的譏諷,還是惡毒的褻瀆。知妻莫若夫。他當然知道,那里面一定飽含有什么刺傷人心的毒液。
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的男人與女人都很單純。反正,他是相信她會因為他的害羞和簡單而愿意跟隨他,愿意嫁給他。當然,很快他就發現,那點吸引力不夠用了。簡單不再是什么優點,簡單和羞澀后來成了她反復攻擊他的靶子。她是他的師范同學,可是進步得比他快。他一直在小學做他的數學老師,她卻很快便調到了區教育局,成了管理教育和學校的官員。
從那以后,他們的行為和聲音,就逐漸變得不那么協調,明顯地分離在不同的聲部。他們單獨異處時,還自成曲調。合在一起,便成了噪音。
而她,更一躍成了高高在上的家長般的人物。
唉,不管她成了什么吧,她的發泄與攻擊與大多數世俗的女性并無二致。她開始嘲笑他的膽怯和謹慎,偶爾也挖苦他的懦弱與沒有出息。話說順了嘴,這些詞匯后來都成了這個可憐男人的標配。唉,在這個世界上,一個男人,既不能當官,又不會賺錢,還有什么用處呢。
當然,這些貌似合理的理由盡管都是老生常談,在世俗的市場卻頗具殺傷力。而他其實也還頑強。他以自己的方式,克制而隱忍,心力交瘁地去抵抗這些莫名其妙的打擊與傷害。這一方面得益于他沉穩的性情,另外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與世無爭的觀念。
可是,這有用么?
他幾乎用了一生來證明,單純的退讓是無效的,單純的抵抗也很盲目。他雖然沒有走投無路的感覺,卻日漸感到生活捉襟見肘的困境,感覺到人生沒有未來的恐慌。
有時候,他仍然會在深夜里獨自苦苦反省自己。獨醒的時分,他會黯然神傷,捫心自問。可是,有用么?真的,像他這樣的人,還要什么未來呢?年過半百,他不是都已經進入中老年時代了么?而她,就算她再強橫,再霸道,再過分,她悄然新現的皺紋和老年斑也都在那里明擺著。屬于她的時代早晚是要過去的。也許她還自己意識不到,可那并不代表不存在。
當然,有一點他從未念及,也從未想到,老實人也會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
就在上周,他終于忍無可忍了。他憤怒地強迫她一同悄然前去辦理了離婚手續。晚一天他都不愿意。要知道,他們此前的約定本該是,兩個人都必須等到女兒去了北京后才能完成這項最后的分別。
導致他無法容忍的根由,在于女人趾高氣揚地說了一句話。那一天,女兒正好跟一群同學去吃畢業飯。他們這里流行謝師宴。那天是女兒一個相好的女同學主請。女兒蹦蹦跳跳的,高興地去赴約參加同學的宴會。
兩個同床異夢的男女,單獨相逢在同一片屋檐下面。昔日溫馨的場景,早已變成冷冰冰的陌生之地。或許,這兩個成年男女都已感覺到了自由的空氣正在逼近,他們仿佛都有些期盼,有些興奮,于是也有些放縱自己。
那個女人,本城區的教育官員,習慣于當眾訓誡轄區內的各校師生。這天她突然有些最新的心得體會想要表達出來。她也總在不知不覺之中完成挑釁的布局。
她充滿優越感地想要訓導這個身份為老公的普通教師。她說,喂,你聽說過一句名言么?
什么名言?他本來不想理睬她的,他知道她愛擺弄那些名言。自從談妥離婚協議之后,他早就不肯讓她再來無端教誨自己。
我偶爾想起一件事來。聽說過美國的政治家富蘭克林么?她很有耐心地說。
他不是科學家嗎?這個人,不是發明了避雷針么……
那算什么?她的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繼續說,富蘭克林首先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這個美國人的先驅曾經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有的人二十五歲就死了,只是到了七十五歲才埋葬……
聽見她貿然便說到生與死,他才有些被震撼了。可是,他同時也有些莫名其妙。是啊,為什么好好的,她突然之間要來談論生與死呢?這是多么無聊的話題啊。
可是,等他明白過來后,他才感覺自己受到了無法容忍的傷害。什么?她是在嘲笑自己這一輩子過得雖生猶死嗎?豈不是太欺負人了。
你才早死了呢。他憤憤不平地說。
她矜持地笑了笑。其實,譏諷別人并不是她的初衷。完成對生命價值的探尋,才是她的最終任務。
不要激動嘛,我又沒有說你。她曖昧地回答說。
那會兒,他還沒有讀到那篇她二十歲時曾充滿熱情替他寫下的青春文字。不過,他的腦子里首先跳出來的,卻正巧也是那年夏天那次令人心醉的經歷,是那一個又一個新鮮動人的場景。而現在,他卻有了一種無力感。真的,他感覺到他一生最具光彩的日子在十七歲那個暑假早就過完了。現在,是她的這句話,她的這一句惡毒的話,才猛然驚醒了他。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她的侮辱和不懷好意。
于是,他們的日子無可挽回地走向了末路。
秋去春來。到了次年,整整過了大半年的時間,這個孤獨的男人,在一個春雨淅瀝的深夜,在一本破舊的中國古書中偶然地讀到了一句深奧的話,解開了他的心結。他覺得那句話,也可以用來回應那個曾經讓他耿耿于懷的女人。
那句話是,天地與天下……萬事萬物,各行其道。
只是,令人悲傷的是,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內心似乎已經枯竭了跟那個女人說話的欲望。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