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曙明
2012年7月25日,我乘坐一輛長途客運中巴車在小興安嶺的崇山峻嶺中穿過,打算去伊春市。
這里是典型的小興安嶺林區,植被非常茂密,莽莽蒼蒼,郁郁蔥蔥。小興安嶺的山勢并不陡峭險峻,大都比較平緩、舒展,因為是夏天,小興安嶺看上去一色碧綠,青翠欲滴;可以想象秋天的小興安嶺會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到了冬天,一定又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林海雪原。
興安嶺的樹木遠看似乎全都是松樹,細看有落葉松、樟子松等之分。很長的一段路邊,是大片的白樺,亭亭玉立。可能是為了爭取陽光的原因,這里的樹木長得都很直、很高。同車的一位旅客說,大、小興安嶺是全國最大的林區,動植物資源非常豐富,木材貯量占全國的一半。由于氣候寒冷,植物生長特別緩慢,木材的質量非常好。
興安嶺除了重重疊疊的山脈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外,還有清澈見底的河流。千山萬壑中,河流很多,哪一條都很清純。在綠樹下緩緩地流動,有一種悠然、輕盈的美感。
看到我對興安嶺特別著迷,開車的師傅問我是干什么的?當他得知我是一個旅行愛好者后,便熱情地給我推薦小興安嶺中的一個海子(湖泊)。他說那是原始森林中的一個海子,很少有人進去打擾過,純粹原始的湖泊,他看到過。“老好看了,那個水啊,魚啊,杠杠的!”
東北人的“杠杠的”是特別好的意思,既然他反復說“杠杠的”,那一定就是特別好。他告訴我那個海子恰巧就在這條公路旁,離公路不太遠,只不過沒有路,得自己摸索著走進去。
我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了,決定獨自去看看那個“老好看了”的湖泊。
半個小時后,司機把車停了下來,指著旁邊的森林說:“就沿著這個方向進去,一兩個小時就能到,不要偏離方向!”
我開始往森林里面走。真正沒有被人打擾過的森林和我們平時旅游時看見的森林公園完全不一樣,和公路邊的森林也不一樣。樹木長得沒有那么整齊,至少有百分之二三十是東倒西歪的。我觀察了一下,有些是老死的,有些被雷劈死了上半截。這就大大加重了我前行的難度,我得小心翼翼地躲開那些倒下的樹木。
一個人在原始森林中行走是危險的,好在我多多少少有些經驗。我找了一根枯樹枝,不停地敲打樹木,這種敲打的聲音可以驚跑附近的野獸,驚動潛藏在地下腐殖質中和趴在樹上的毒蛇。
每走幾十米,我就折一根樹枝放下,朝著一個方向。這樣,一旦迷路,我就可以順著樹枝指引的方向走出來。
不到兩個小時,我看到了那個“老好看”了的湖泊。
湖泊的面積不是很大,直徑也就五六十米。水平如鏡,靜如處子,如寶石靜臥,碧玉鑲嵌。湖面四周,樹木茂密,蔥郁蒼茫,映襯得湖水溫柔可愛,似乎羞澀靦腆。在夏天的正午,在萬道陽光的照耀下,在難以名狀的安靜中,湖泊波浪不興,蔚藍無比;待一陣風吹過,湖面像撒上了一層細碎的銀子,水色瀲滟。
這個湖泊已經寂然獨處了千萬年了,恬靜而坦然。湖水中有一種微微發黑的魚在游動,體態不大,動作非常靈巧。游起來時,幾十條、上百條聚在一起,像一條黑色的帶子在蔚藍的水面上飄過。由于它們幾乎沒有被人打擾過,所以很怕人,人只要一走近,立刻就游開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這個湖泊怎么這么潔凈,湖面上連一片落葉都沒有呢?那個司機告訴過我,這個海子無出口又無入口,池水卻潔凈無比;久旱不涸,久雨不溢,水位不升不降。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清純的湖泊,我在心里感嘆,真是如碧玉一般的湖泊啊!
正在這時,我接到了家里的電話。
盡管這里信號很不好,時斷時續的,但基本能夠通話。
我有個習慣,在外面打電話時喜歡邊走邊說,我沿著海子走來走去地接電話。當我接完電話,拍了幾張照片,準備往回走時,猛地想起了我走進來的方向,想起了我放下的最后一根樹枝。因為接電話,轉了幾個圈,我忘記自己進來時的方向了,忘了那根樹枝的位置了。
我沿著小湖跑來跑去地找我放下的最后一根樹枝。哪里有什么樹枝?四周都是密密叢叢的樹木,往哪個方向看,都是一個樣子!我一下子慌了。我繼續沿著海子跑,找那根樹枝。
因為來來回回地跑,加上心里急,不一會,我就大汗淋漓。
一大團野蜂朝我撲來。事后,我才知道,大興安嶺有一種野蜂,嗅到人身上的汗味就會撲上來蟄人,是非常厲害的,能把人活活蟄死。
我用雙手拼命地驅打,越驅打,野蜂越多。急情之下,我想起了我的旅行導師大哥。
那是一位真正走遍天涯的大旅行家,是我賴以依靠的旅行拐杖,旅行經驗非常豐富,多少次我在旅行過程中遇到緊急情況時,都是在他的指導下脫險的。遇到急事請教他,已經成了我的一種本能。
我不顧蜂蟄,撥通了大哥的電話。告訴他我在興安嶺森林里迷路,被野蜂圍住了。
大哥不愧為大旅行家,盡管手機的信號很差,但他還是馬上明白了我當時的情景。他干凈利落地告訴了我兩點:一、再不要驅打,就地坐下;二、脫下外衣,護住頭部,特別是眼睛。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后來我才明白大哥當時的指導多么正確,就地坐下,不再來回跑,身上就不會再出汗。沒有了汗味,野蜂自個就會飛走;如果沒有保護住眼睛,被野蜂蟄傷了,我就真走不出去了。
大旅行家就是大旅行家,他們的旅行經驗,是在千百次的實踐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摸索出來的。
在生與死的關口,大哥再一次向我伸出了援手。他的雙手不光溫暖,而且有力。
等野蜂飛走,我試圖再和大哥聯系時,才發現我的雙手已經被野蜂蟄成了饅頭狀,幾乎握不住手機了。
我拿的不是智能手機,無法定位。再說,我這個人很笨,不會倒騰那些新式玩意兒。多少年來,我都是用最簡單、最原始的方法旅行。大哥知道我的這些情況,所以他沒有費別的口舌。他告訴我,再不要花力氣找那根樹枝,按他的要求判斷方向。他問我這里是晴天還是陰天?我說晴天。他問我當初坐車時,是坐在司機的身后還是側面?我說側面。他問當初太陽是照在我身上的還是司機身上的,也就是說太陽是在汽車的左面還是右面照射進來的?我說右面。他問我離開汽車大約多長時間了?我說最多三個小時。他說,那好,你現在根據太陽的位置,減去三個小時,判斷一下當初太陽的位置,判斷公路在那個方向。我茅塞頓開,一下子就判斷出了公路的方向。
實踐再一次證明我寫過的一段話是正確的:在我旅行全國賴以依托的心靈天空中,大哥是有限的星辰中最明亮的一顆。
大哥斬釘截鐵地給我指出了三點:一、判斷好方向后,堅定不移地朝這個方向走,絕對不能猶豫、懷疑;二、關閉手機,以節約手機的電量,每半個小時開一次機,和他通一次電話;三、找一根枯樹枝,不停地敲打樹木,不要被蛇咬了。
大哥指導的,除了第三條我自己知道外,另外兩條我都沒有想到。
大哥特別強調了第一點,就是絕對不能懷疑自己判斷的方向,不能走不出去就再往回走,那會斷送生的希望。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我調整了一下情緒,開始往外走。
我進來時,就感到原始森林的路很難走,往外走時,就覺得更難了,每走一步,都磕磕絆絆的。算起來,已經六七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饑腸轆轆。又急又累,體力消耗非常大。我覺得每一分鐘,我的體力都在衰減。
小興安嶺的夏天也是很熱的,森林里密不透風,我的衣服被樹枝掛得襤褸不堪,一條一條粘在身體上,又悶又熱。手臂、面龐也被樹枝掛破了,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
我一步一步往外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每隔半個小時,我就開機和大哥通一次話。有時候有微弱的信號,有時候沒有。能通話時,大哥反復強調,不能懷疑斷定的方向。
我走進去時,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可是往外走時,已經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了,還不見公路。
大哥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我開始懷疑自己判斷錯了方向。
我告訴了大哥我的懷疑。
信號太差了,大哥的聲音斷斷續續,但意思卻是毋庸置疑的。他告訴我,絕對不能這樣想。在森林里迷路,這種情況是最危險的。他說大方向一定是正確的,只是偏離了一些,走了些彎路。你進去時體力好,走得快,現在沒有力量了,走得慢,用了幾倍的時間很正常。要毫不動搖地朝這個方向走,斷然不能走回頭路。
我繼續往前走。
體力已經快耗盡了,每走一步都很不容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如果天黑前走不到公路上,我就危險了。
兩腿開始發軟,雙眼都冒金星,我覺得自己隨時會倒下去。
手機的電也快沒有了。
森林里不斷有野獸出沒,從左面猛地竄出來,朝右面竄去;從前面竄出來,朝后面竄去。每當有野獸竄動,樹枝、樹葉就會“刷刷”作響,嚇得我心驚肉跳。天黑,看不清是什么動物,不知道有多大,傷不傷人,但那種刺耳的叫聲能滲透到你的骨髓里,特別瘆人、特別恐怖……
天色黑了下來,我心里的希望也越來越黯淡。
自從小時候立下“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志向以來,我已經這樣旅行了30多年了。30多年來,我只身一人浪跡天涯、漂泊四海。多少次人跡罕至、險象環生的旅途,都一一走過來了,難道今天我真的走不出去了嗎?
我想到了遠在老家的快80歲的母親,不知道她老人家這一陣在干什么。我外出旅行,從來不告訴她。無論身處何處,每天都會給她打一個電話,告訴她我在蘭州,以免她擔心。有時候,侄子、侄女們會說漏嘴,說“從報上看到了我大伯寫的文章,他又去哪里哪里了”。母親問及時,我也會遮掩過去。而今天的情況太緊急了,我有可能走不出去。如果走不出去,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要不要給她老人家打個電話呢?
我拿出手機一看,手機已經沒有電了。
天越來越黑,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幾乎看不到天空,更不要說天上的星辰了,再加上汗水不斷浸在眼睛里,視線就更加模糊。我磕磕絆絆往前走,深一腳淺一腳,動不動就會被樹枝絆倒。幾乎每絆倒一次,衣服就會被割破一道,或是上衣,或是褲子。身體就會被劃破一處,或是臉,或是胳膊,或是腿腳……
好幾次被絆倒后,我都沒有力量爬起來了。渾身發軟,雙眼發黑,歇上好一陣后,才能扶著樹干慢慢站起來。
長時間沒有吃東西,加上體力消耗得非常厲害,所以特別饑餓。剛開始,有餓的感覺,餓過頭了,就沒有餓的感覺了。再后來,就惡心得厲害,不斷嘔吐。
最后一點體能都耗盡了,我實在走不動了,連站都站不住了。
“放棄吧!”我對自己說。
不能!我不能倒在這里。我還有那么多地方沒有去過,旅行全國的夢才做了一半,心里還有那么多想法沒有寫下來。還有,80歲的老母尚在人世,我還要給她老人家養老送終;孩子還沒有結婚,我還要給他成家,還有……還有……
生的欲望支撐著我,我一定要走出去。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之前,我的意識有點模糊,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好像隨時都要崩潰。而在最后關頭,反而清晰了。
“再堅持一會,最后一會。”我央求自己。
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控制不住身體了,馬上會倒下去。而這一次倒下去,我恐怕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就在我要倒下去的最后一刻,我聽到了一聲汽車的喇叭聲。
一瞬間,我心花怒放。
我知道自己已經脫離了險境。
我用渾身的最后一點力量,連滾帶爬,移到了公路邊。兩腿一軟,坐在了公路上。
不一會,我就看到了公路上開過來一輛汽車。車燈放出的兩束光芒耀眼而醒目。對我來說,那兩束光就像燦爛的朝霞。
為了防止汽車呼嘯而過,我爬到了公路中間。舉起了一只手向司機示意。我想,他總不能把我軋死吧。
我看到司機停了車,跳下駕駛室朝我走來。
我一下子昏了過去。
當我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一戶鄂倫春人家的土炕上。我問:“我怎么躺在這里?”
一位40多歲的鄂倫春漢子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告訴我,是一位司機將我送來的。
我問我躺在這里幾個小時了。他說,不是幾個小時,而是一天一夜。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