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英
“白鶴站灘頭,耐心等水流。心想啄魚吃,等候又等候。”
到達橘子洲頭時,母親隨口吟出了這首詩。
我問:“什么意思呢?”
母親說:“說的是男女的愛情。”
哦?說的是愛情?還真是耐人尋味。
我很驚訝,母親是不識字的,這么有趣的詩,她還知道多少?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腦子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那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民間傳說、民謠、故事。小時候聽她講故事,那是我們三姐弟童年最幸福美好的事情,經她繪聲繪色藝術加工過的故事,有鋪墊,有細節,有層次,有節奏。母親記性好,思路清晰,很多的夜晚,在我家漁船的中艙,我們圍坐在母親身旁,聽她講天上的各路神仙、妖魔鬼怪,河里的老龍王、鯉魚精、財魚精。那些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生動有趣。河水拍動船幫,清風搖響蘆葦,吊在船艙的那盞馬燈,在母親好聽的聲音里,輕輕地閃動著火苗。母親的故事在那樣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神秘。
與共和國同齡的母親今年七十整。母親看起來年輕、精神,比一般老太太更顯知性。她一生生活體面、講究。即使在物質非常貧困的年代,我們一家人都是穿得整潔干凈,家里的床單拉得抻抻頭頭,被子疊得方方正正。肚子都填不飽的時候,在別人看來,這純屬窮講究,是讓人恥笑的事情。
母親不管別人怎么看,依然保留這個習性。
我女兒是母親帶大的,母親曾跟一些同齡城市老太太一起接送孩子,很多人猜測她的職業,她說自己沒有工作,就是個漁民,這樣的回答卻沒有人相信。有人說:那你肯定也是個下鄉回城的知青。有一次她回家告訴我,說有人猜測她是個退休教師。她顯得不好意思,但語氣里也有些得意的成分。
母親自然是要強的,她出生于一個漁民家庭,且未上過學。這都是因為那個年代,生活給予她的傷痛,但她美麗、聰明、能干,無論哪個方面,她都不比別人差。事實證明,即使到了這個年紀,把她放在人群里,她還是那么出色。
母親命苦,五歲死爹,與才兩歲的弟弟,就是我的幺舅舅跟隨年輕的外婆下堂到鄭家,鄭家外公對外婆不錯,卻不喜歡外婆帶來的兩個拖油瓶。尤其是母親,一個五歲多的女孩子,不能干啥活,吃飯卻不含糊,在鄭家外公的眼里,怎么看怎么多余。不給吃飽是經常的事,母親更多時候,是鄭家外公的出氣筒。鄭家外公嫌母親和幺舅舅不是親生的,一開口就是“野雞巴日的”,這句罵人的話,讓母親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到老她都一直耿耿于懷。
而我年輕的外婆,自然心疼和維護已經沒有爹的兩個兒女,但她除了與鄭家外公對罵,或者傷心痛哭,也別無他法。她拖著五個子女,無法活命啊(鄭家外公只允許外婆帶兩個兒女一起生活,我十五歲的大舅和十二歲的二舅以及九歲的姨媽三兄妹就開始自食其力,自生自滅了)。我飽受人間滄桑的外婆深深知道,要吃飯,哪能不受氣?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不管苦難怎樣相隨,我的三個舅舅在饑餓與歧視咒罵中,個個長得高大英俊,器宇非凡,姨媽與母親生得唇紅齒白,清秀美麗。
母親長到十六歲,已是出落得楚楚動人,是方圓百里最好看的姑娘。母親的聰明能干也是出了名的,挑花繡朵,漁家的各種技術活,她手腳麻利,以一頂倆,是鄭家外公和外婆的得力幫手了。
母親的各種好,被我祖父看在眼里。祖父養育了三個子女和一個繼子,大兒子(我伯父)已成家,女兒(我姑媽)也已出嫁,家里就剩下幺兒(我父親)和繼子。我父親那年十八歲,個子矮小,雖說讀了六年書,但依然頭腦簡單,脾氣暴躁、沖動,熱衷打架鬧事。是個典型的愣頭青。
祖父有意識地把漁船跟外婆家的漁船停靠在一起,時不時地叫母親幫他干點活,母親自然是不會拒絕的。有一次,我祖父跟母親說:“你這么能干,做我干女兒要得啵?”母親覺得劉家叔叔兩口子確實對自己不錯,就愉快地答應了。
單純的母親哪里是我老謀深算的祖父的對手,祖父每走一步,都在處心積慮地算計。
那日,祖父備下酒菜,接了鄭家外公和外婆一起,讓母親行了禮,并拿出了四十元錢和兩丈布票,交給外婆,說是給母親的拜繼之禮。鄭家外公和外婆很高興,劉家在澧水河也是家大業大,相當于名門望族,與劉家結成干親,那也算是攀高枝了。劉家出手闊綽,六〇年代中期,四十元錢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沒幾天,鄭家外公就用這筆錢置辦了一條大船,剩余的給母親扯了一身衣裳。
這筆錢給母親一家人帶來了很多的快樂,誰都沒有多想,陶醉在這筆錢帶來的喜悅中。
過了兩個月,劉家派了媒人過來,給他的幺兒提親,外婆這才明白我祖父的用意。
劉家幺兒我母親很了解,這不是像別人說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嗎?
母親堅決不同意!
而窮怕了的鄭家外公和外婆覺得這門親事也不錯,在劉家做兒媳,不會吃不飽飯,不會過苦日子啊。
母親就是不同意,正值豆蔻年華的她無法想象,與劉家幺兒過一輩子,這就是自己的人生結局?
母親表現得很倔強。
外婆含淚對母親動了手,母親即使被外婆打得渾身青紫,也不曾松口。
我祖父聽了媒人的回信,他跟我母親說:“姑兒,你不同意不要緊,布票我就不要了,那四十元錢你退給我吧。”
我母親傻眼了,她知道,四十元錢無論如何也是退不出來了。
母親這才回過神來,原來劉家拉開的網,自己像一條不知死活的魚,乖乖地往里鉆,想要脫身已經晚了。
母親被迫嫁給了父親。
她的婚姻生活就是一個擰巴,兩人爭吵打架那是家常便飯。母親肚子里有多少苦水,沒有人能夠訴說。我和幾個弟弟相繼出生,沉重的生活壓力,讓她的脾氣也日趨暴躁。母親對父親經常是惡語相向,父親身上的大男子主義也一定會在此刻膨脹。
父親揮動著拳頭,對母親一頓胖揍。
一生要強的母親又怎會示弱?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一生都想要征服母親,母親所有的表現都是在反抗。
小時候我經常羨慕別人的父母,不吵架不打架多好啊。
有一次他們又大張旗鼓地從吵架升級到打架,我說:“求求你們,你們兩個冤家離婚吧!”
但父母就是不離婚,這是我到今天都不能理解的。
我煞費苦心的祖父只想著給他的幺兒找個老婆,而且這個老婆是澧水河上最能干最好看的女子。他作為父親,在兒子的婚姻上算是拼盡了全力。至于這樁婚姻是否合適是否幸福,他沒考慮那么多。
母親怨恨這段婚姻,怨恨那個早已死掉的劉老倌子給她設的這個局,她從無力反抗,到在屈服中抗爭,這算不算是一種覺悟呢?
其實,我祖父為我父母極力撮合的婚姻,在我看來,無論是對我父親還是母親,都是極其不公平的。
盡管婚姻生活不幸福,卻從未妨礙過母親的勤勞和講究,她吵歸吵,鬧歸鬧,眼淚一抹干,還是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干起活來,以一當十,她把家和三個子女都拾掇得靈靈醒醒。別人吃不飽飯的時候,我們一家卻從未挨過餓。
祖父對自己精心為幺兒策劃的婚姻非常得意,唯一讓他不滿的,就是母親對別人的大方。以祖父的話說,母親是個口袋倒提的傻大姐。
嫁給父親后,條件自然比在娘家好,母親心軟,想到過去挨過的餓,受過的氣,對那些沒飯吃的人家,時常拿米拿錢去接濟。祖父知道母親怨恨他,不敢公開表示不滿,常私下里罵母親是個敗家婆。
接濟別人讓母親落下極好的人緣,幾十年,母親從未與別人發生過爭執、與鄰里產生過矛盾,而且我家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記得我家漁船上是最早買電視機的,那臺黑白電視機給母親的生活增添了許多的色彩。不看電視的時候,她就給我們講故事,那盞昏黃的馬燈映照著母親生動好看的臉,我們沉醉在母親的故事里,母親和我們一起都忘了生活的不如意。
母親四十八歲那年,我生下了女兒。
女兒生下來整晚哭鬧,于是我請求母親幫我帶孩子。
母親答應了,自此,母親和父親分開生活,再也不用在一起吵架打架了。
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母親帶女兒盡職盡責,教育女兒比我嚴厲。她給女兒編麻花辮永遠一絲不茍,不厭其煩。女兒身上的衣衫總是干凈整潔。但她不像一般祖輩,只管孩子吃飽穿暖。女兒學琵琶,她陪著,音符和節奏哪里不對,她能準確地指出來,連老師都很驚訝。女兒從上幼兒園到高中畢業,從未遲到過一次,家庭作業寫得整整齊齊,完成得規規矩矩。
在女兒身上,母親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女兒去北京上大學了,母親高興的同時,又有些失落。很多時候,她很茫然,無所適從,尤其去打掃女兒房間的時候,她會拿著拖把站上一會兒,然后,坐在女兒寫作業的椅子上,盯著女兒的照片看,直到眼淚流出來。
春節前,女兒與同學去了趟雍和宮,同學說在雍和宮許愿很靈。我啞然失笑:如今的年輕人還信這個?后來,我問女兒:“你求菩薩什么了?”女兒說:“我就一個心愿,求菩薩保佑我外婆健康長壽。”
女兒和母親比和我親。
清明前夕,母親說,我要去河里打刀魚。
每年的這個季節,是長江刀魚最肥美的時候,據說在上海和江浙一帶,刀魚的價格賣到了一千多元一斤。
母親真的重操舊業去打刀魚了,她有二十多年沒有打魚了,但她打魚的老本錢還在。
她邀了父親。
上船前,我打了個水漂,叫父親許個愿,父親說:“天靈靈,地靈靈,老龍王的子孫來顯靈,就讓我打很多的刀魚吧。”
我們聽了笑得前俯后仰,這就是我活在當下的父親。
母親說:“哪有許愿說出來的。”
他們上了船,父親是艄公劃船,母親做頭公放絲網,漁船在父親的一槳一槳里漸漸遠去,夕陽的光暈映照著他們,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此情此景,誰說他們是孽緣,他們就沒有過愛情呢?
我很內疚,為了叫母親給我帶孩子,把父親和母親生生地分開了二十多年。
此刻,我感覺到我的殘忍和心痛。
也許,幾十年的人生風雨,父親也好,母親也好,他們的心里,對生活早已妥協,對彼此早已沒有怨恨,他們早已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