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間的緣份從何而起?這個問題,不知別人有沒有留意過?但我和徐建宏的緣份肯定是不一般的,所以,當多年后我們偶爾說起,都還會感嘆有趣和印象深刻。25年前,我們兩個是怎么也不會交集到一個點上的,我那時候剛剛從工廠上到文聯,他那時候還在下面的一個海島縣教書。這個海島縣我之前去過兩次,一次是參加一個筆會,另一次是帶我的小孩去看海,去時坐兩個小時那種嘭嘭響的駁輪,回來時都無一例外地被風浪阻隔了,只得滯留在島上,待天氣和風浪稍好時再動身回來。也許,那個時候的我們已經運行在一個軌道上了,像兩顆顧自飛旋的衛星,那個軌道就是文學。我們或許在學習,或許已在那個氛圍里,或許已有了一點點意識,都注意了這個群體里的某一個,只是因為地域的關系,條件的關系,我們還沒有認識,更沒有辦法接觸。
1993年年底,我到文聯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改了,改了一個“毫無理由”的筆名——“王手”,我有意要告別過去,也有意想讓自己重新來過,盡管那之前我已在《萌芽》《上海文學》等刊發表過一些小說。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叫徐建宏的人寫來的,信的內容就是他看到了“王手”的小說,根據他對我過往的注意,和對我小說的研判,他覺得這個王手一定就是“我”。這封信很有些喜劇的意味。說個笑話,那時候就是省作協的同仁也都覺得這個新冒出來的王手和原來那個叫吳琪捷的作者不會是同一個人,甚至多少年后,這樣的笑話還在延續。
我在文聯的主要工作就是編雜志,一本雙月出的內刊。但這本雜志有歷史,前身是當年風靡的《文學青年》,據說和《萌芽》《青春》《青年作家》齊名。后來《文學青年》停了,恢復之后又不讓叫回原名,就改成了《溫州文學》。因為《文學青年》的傳統,又是寫作的人在坐班,雖然是個內刊,但對稿子的要求還是很苛刻的。有一天,我收到一個小說,作者署名“南山”,我覺得寫得不錯,能看出結構上的用心,能看出語言上的追求,講故事,又講邏輯,舒緩有序,適時著力,和當時溫州的小說很不一樣,我就將它發了,并在小說的末尾附言:請作者看到后與我們聯系,以便我們寄樣刊和稿費。后來的結果大家肯定都猜到了,與我聯系的就是徐建宏。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徐建宏,但我不知道他偶爾也會玩一下“南山”。
就這樣,我們有滋有味地接觸了。
朋友的類型很多,尤其像我這種社會背景復雜的人,朋友的類型更是五花八門。老街區的發小、各類同學、當年一起出道的、江湖上結交的、跑碼頭時接濟過的、合伙做過生意的,以及至少呆過五個以上工廠的工友,這些朋友的類型各異,結交的方式也都不盡相同,我由此也特別在意朋友的精神內涵,但無論怎樣的朋友,怎樣的精神內涵,交往的態度只有一個,那就是誠心。溫州人一向封閉,也不知是從哪里遷過來的,也不知是由哪些族群結集起來的,他們精神譜系不同,生性脾氣也不同,對事物的認知和觀照的價值觀更是不同,它難懂的語言,除了保護自身的安全就是解釋這些不明之處的最好例證。而僻居海島洞頭的徐建宏,他會和我玩到一起嗎?但接觸之后我就體會到了,他謙遜、內斂、客氣、記情,相處時處處散發著誠心的魅力,加上我們之前的“緣份”,我們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但我們又是有了寫作前提的朋友。寫作的朋友,最好的表示就是把寫好的東西拿給你看,他相信你的鑒賞力,相信你會說真話,相信你會“指出”而不是“保留”。有一次,在一個小說里,我指出了其中的“不妥”——“那個三陪女的自殺有點不合邏輯”。這不是情節走向的問題,而是人物的精神構建問題,一個這么底層的社會人,不管她的三陪是樂意的還是無奈的,她在做出這個選擇前精神肯定經歷了反復的敲打,一般的挫折是不會讓她自殺的,除非還有一個巨大的推手。
那一段時間,我看過徐建宏很多小說。他開始是寫微型小說的,寫得也風生水起。《1935年的羊》獲全國第八屆微型小說雙年獎首獎,入選近50個各類選本;《你是一盞燈》收入了初中語文課本,這對于中學語文老師的他來說,更是出盡風頭。我曾經勸阻他不要再寫微型小說了,寫不出太大的名堂,且會讓自己的眼界、思路,乃至寫作的方式很是受限。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拿微型小說在練習,練習規矩,練習簡潔,練習結構的巧妙,練習主題的提升。后來他的小說就不一樣了,《致命的照片》(《花城》雜志)、《蘇良好的死與愛情無關》(《花城》雜志)、《水果刀》(《花城》雜志)、《美國》(《當代》雜志)、《我的兄弟在美麗的城市》(《長江文藝》雜志)、《請王楚楚吃飯》(《江南》雜志)等,寫靈魂的掙扎和捍衛,寫病態的惻隱和靈動,有細膩的心理描寫,有生動的生活細節,有異化背后的思索,有很強的文本意識,特別難得的是他非常注重優雅的語句,注重詩化意象,這讓習慣了寫實的我也有了很大的啟發。
后來,洞頭和溫州“天塹變通途”,后來,徐建宏也調到溫州中學教書了,我們的談論就更加豐富和深入了。他喜歡卡夫卡的象征和隱喻,喜歡川端康成的柔美和憂傷,喜歡海明威的干凈和簡約,喜歡奈保爾的綿密和豐沛。他討厭粗疏及自以為是的表達,討厭不顧邏輯的粗暴的故事推進,討厭無生活本相卻又冠以文學名義的文本內核。我咀嚼著他的話,喜歡或是討厭,這都不是他作為讀者的輕率的意見,而是他多年學習后形成的一種自覺意識、文理意識,是他內心由衷的真摯的表達。那時候,他已經是溫州小說群體中的重要一員了,常常和吳玄、馬敘、東君、呂不、鐘求是、哲貴、王手一起,出現在某一期雜志上,或入選在某一種集子里。
后來,徐建宏停了下來,不寫小說了。他是一個很會安排生活又知道輕重緩急的人。他兒子讀高中了,他不能分心。之后他兒子又出國求學了,每年四五十萬的費用,他要怎樣去賺回來。這些,都讓他忍痛擱起了自己的小說。我非常理解。小說是什么?是閑時的談資,是優雅的標配,再就是夢境中絢爛的煙云。現在面臨著辛苦的抉擇,再抱著它就太不合時宜了。但我也知道,小說也是一個日新月異的事物,停下來也許就再也拿不起來了,這種“神”最好還是要提著。那時候,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和他談小說,我出了書會及時地送他一本,我上了哪個期刊,都會借機告訴他,我想他能找來看一看,想他見面時能指出我“哪里松懈了,哪里不對勁了”。我一直認為,他對小說有著獨到的認知度,有著公允的評判系,他不是簡單地看故事,他會從故事的建構里看到作者的內心波瀾。當然,我最希望的還是,他在我們的接觸中沒有泯滅小說的感覺,我希望他在暗暗地積累,在悄悄地醞釀,在忙得昏天黑地的同時,還能夠浸濕在小說的氛圍里……
現在,他兒子也從國外回來了,也在溫州落實了工作,這是重大的事情,大好的事情,他也終于可以結束辛苦,重新寫小說了。因此,當吳玄兄打電話過來,讓我找個人寫寫《西湖》的“雙重觀察”欄目,我馬上就想到要請徐建宏一起,我要借機告訴別人,他還是以前那個徐建宏,沒有走遠,更沒有疏離。
徐建宏現在的小說,面貌大變,他寫長了,也寫大了,考慮的東西多了,這不是面面俱到的多,而是在知難而上地羅織著難題,解決著難題。他的視野開闊了,氣象也大了,不僅有意無意地有了一些舍棄,比如舍棄了結構的編制,舍棄了刻意的優雅,更多了飛揚的意象和微妙的隱喻。
《霍爾施塔特的輪椅》,不是簡單地呈現和體驗生死,而是對生死作出了認真的思考,繁復的攪動,稠密的牽扯,讓人為之糾結和難受。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如水一般的滲透,像擰螺絲一樣的擰深,以及個性鮮明的表達和背后豐沛的心語,都是很罕見的。
《藍舟》,朋友哲貴說,好看,比好看還好看。我說,厚而不固實,大而不沉重,那是需要太極一樣的功力的。
《我的諾言傷筋動骨》,我看到了新的優良的小說品質,看到了沉穩和收斂,以及善待故事內核和對文本的敬畏。
這樣說起來,好像我和徐建宏就是這樣酸溜溜地說來說去,就是這樣不聞煙火?不是不是的。我們也有過兩人對飲喝掉四瓶紅酒的狀況,有過喝了酒還趕赴“音樂盛典”去唱歌又實在唱不動的情形,有過騰云駕霧地送他一起回家,有過無數次厚顏地找他幫忙(朋友的孩子中考讓他輔導)……當然,我們也交流過他兒子回國后的去向問題,我說,雖然他是從國外回來的,但還是要找一個正式的工作,收入少一點沒有關系,進步慢一點也沒有關系,但有了正式的工作,心就不會野了,就有了紀律性,有了責任感,生活也有了規律,待人處事也會相對有個規矩的標準,對日后會有好處。好朋友的內涵是很多的,但兒子的事能與你交流,這個待遇是不一般的。
當然,我們談論最多的還是寫作,他告誡我,寫作的人(包括作品),要中肯、準確、可以犀利,但千萬不能偏執和刻薄。這又是一個層面的要求,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