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宗
魏征是中國歷史上政治理想主義的典型,他以殉道精神追求治國理想的實現,畢其終生,不惜撞死在理想碑上。
魏征的仕途,亙古少有這般傳奇。早期追隨李密、竇建德等草莽梟雄,后追隨政壇新星李建成。但是,這些人或者黷武少文、目光短淺,或者自傲拒諫、優柔寡斷。他屢附屢叛、叛李投李,努力尋找一個足以實現自己政治理想和治國抱負的靠山或者叫平臺。他幼年學習道家學說,清凈無為、予民生息的信念十分明確,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和民為邦本的思想,同樣扎根其身,儒家建功立業的擔當精神同樣強烈,這便是無為才能有為在他身上的辯證統一。他希望有所作為。但似乎是宿命,總是在看似能夠實現時形勢逆轉,失敗又在前路等待著他。
中年時突然爆發的玄武門之變戲劇般地改變了魏征的政治命運。李世民這個魏征計劃除掉的政敵。瞬息間轉化為他的主子和政治盟友。
前嫌可以捐棄.恩怨可以化解。但政見與風格必須磨合。李世民求賢若渴的政治胸懷,魏征高瞻遠矚、切中肯綮的政治見解,使他們如魚水相逢。魏征向李世民貢獻的治國方略有中長期的,也有近期、眼下的,既有內政外交的戰略方針,也有方法論領域的見解,李世民照單全收,從善如流。李世民魏征團隊在治國方略上達成了共識。其理論基礎:“民為邦本,本固國寧”;指導思想:“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載舟覆舟,所宜深慎。”一套完整的內政外交方針政策由此鋪排開來。貞觀之治由是而成。
魏征的政治理想是圓滿的。而現實卻很骨感。歷史有個鐵律極難打破。即“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興悖亡忽”的歷史周期率由此衍生出來。當創業初始,四敵環伺,百戰惟艱時,李世民是能夠如履如臨,自律自省。宵旰圖治的;但貞觀之治的局面初成,追求享受,聲色犬馬的本性就開始暴露了,一個典型的生活細節是迷戀鷹鷂,疏于朝政。為了規避魏征的犯顏進諫,李世民竟將一只鷂子活活悶死在懷內。但這能瞞得了魏征嗎?魏征已經敏銳地發現,自己最終追隨的政治靠山正在走向反面。為此。他于半年時間連寫四論政疏,歷數政弊,分別是《諫太宗十思疏》《論君子小人疏》《論治道疏》《十漸不克終疏》。他一生所上批評時弊、建言獻策的政疏,何止于此,“凡二百余奏,無不剴切當帝心者”!魏征就是這樣,終生不停地進諫、批評政弊,以闡述自己的執政理念和政治主張。特別是那道《十漸不克終疏》,寫于貞觀中期。面對海內升平、民物蕃息。四夷歸附的盛世,李世民自覺不自覺地認為不必總是縮手縮腳了,于是謹慎變成了驕傲自滿,儉樸變成了奢靡鋪張,清凈無為變成了追求奇珍異寶、豪華宮室和對外用兵。魏征再一次面臨著治國政治理想全而破滅的局面。《十漸不克終疏》就是魏征從十個方面剖析唐太宗正在開歷史倒車,十分危險。
好在李世民是明君。他總是在盛怒之后理解和接納魏征的良苦用心。他把《十漸不克終疏》刻于屏風上,四時誦讀,以此警示自己。這似乎是問題解決了,明君和良臣的絕妙搭配為政治理想主義開辟了康莊大道。但不是的,一切明君都是相對的,明君也會變卦。魏征死后,李世民忘記了“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箴言。他偏信讒言。對魏征忠直一生的政治實踐產生懷疑,予以否定,推倒親自為魏征樹立的墓碑,解除了公主和魏征之于的婚約,讓一個政治理想主義者身后再一次面臨徹底失敗的危機。雖然旋即出現轉機,但魏征的治國方略,政治理想得到完美貫徹的年代并不長久。李世民之后,魏征的學說和理論不同程度地縮水、打折扣。盛世再為亂世,安史之亂后雖有短暫中興,但總體趨勢下行,重蹈“其亡忽焉”的覆轍。
這種政治理想主義的悲哀有時還在于,執政者認為其有用時視如珍寶。不用時又棄之如敝屣;或者口頭上稱贊,將魏征當作偶像崇拜,而對他的學說和理論既不潛心理解,只做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元朝初定時,忽必烈就向封龍書院主講李冶請教,何處可尋魏征那樣的良臣,李冶說明了魏征其人死而不再,不可復制,但可悟其道,鼓勵忽必烈師承效仿“貞觀之治”偉業的方略。惜乎元廷把魏征的學說和思想當作一枝箭在手上搓來搓去,只贊好箭,卻不肯射出去。有元一朝,其治國方略與魏征的理想與風格相去甚遠。終是福祚短暫。百年亡國。當然元朝是反面典型中的極端,但自唐以降,能夠再尋諍臣且為高瞻遠矚政治家如魏征者幾不可能,而李世民和魏征這樣的君臣絕佳搭配更無二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