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熙載夜宴圖》卷(宋摹本局部) /顧閎中/五代
有時我翻看古代繪畫(中國的或外國的),常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遐想:難道歷史上真的有過這樣的人和事嗎——包括那些畫家的存在。特別是在欣賞一些“高手”的“高作”時,這種遐想就更甚。因為關于它們(他們),有根據的記載實在是少之又少。比如出于五代時期畫家顧閎中之手的《韓熙載夜宴圖》,只在傳至宋徽宗的宣和內府時,才有了記載畫家顧閎中和畫中主人公韓熙載的文字。從這里我們得知,韓熙載為南唐的中書侍郎,濰州北海(今山東濰坊)人,后唐初年中進士,后避戰亂南逃,隨中主李璟為官。后主李煜想起用韓為相,而韓得知宋統一全國已成定局,自己再無可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索性縱情聲色樂舞,以放蕩不羈的生活表示灰心失意的政治態度。后主李煜得知韓“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糅雜,歡呼狂逸,不復拘制”,便命宮廷畫師顧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據《宣和畫譜》)。這是十分重要的關于畫家和作品的文字記載。但《宣和畫譜》本是宋徽宗時的收藏索引,而宋徽宗時距五代又晚了120多年。況且,作于1119年后的《宣和畫譜》離我們也有900年,有誰能證明它的真實性呢?晚清時有人把康乾時的官窯瓷器模仿得足以亂真,后人編寫一部《宣和畫譜》又有何難?至于摹刻一枚“天子寶鑒”的印章,更是雕蟲小技了。那么,《夜宴圖》的這段空白便無從考證。此外,關于顧閎中作此畫的目的亦有多種說法。一說如上,算是正史,意思是李煜為“調查干部”而采取的一種手段;一說是李煜命顧閎中畫成此畫后交給韓,有“誠示諷勸之意”。另有野史云:顧閎中屬于受賄小人,這畫是無中生有,是佞臣攻擊韓,使其貶謫丟官的證據。正史、野史眾說紛紜,于作者和作品便都有了演義之嫌。再者,從藝術史的發展角度看,藝術總在不斷前進,這一規律似乎是絕對真理。然而中國的人物畫,從五代到20世紀初的近千年,為什么一直走下坡路?到晚清、民國時,中國的人物畫已跌至“慘不忍睹”的地步,功夫和趣味皆被畫家丟至九霄云外。我作為距此畫千余年的一個觀眾和讀者,對此存有疑慮,不是很自然嗎?然而《韓熙載夜宴圖》確又存在,它像一部從天而降的天書,把中國的人物畫“拔”到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度。它“千古至尊”的價值,直到今天仍未被超越。
《韓熙載夜宴圖》是一部五段式的長卷,每段又可獨立成章。第一段是描寫韓與眾賓客在聽一女賓彈琵琶,據說彈琵琶者為教坊司李嘉明的妹妹,其余聽眾也各有其名,均為韓府的座上客。第二段為韓親自擊鼓,為跳六幺舞的歌伎王屋山伴奏。第三段是一個“幕間”休息場面,韓熙載正坐在羅漢床邊洗手,大約是要洗去擊鼓后手上的汗漬。第五段是曲終人散之后,韓熙載舉手送客之場面。
第四段是全幅宴樂情景的高潮:韓熙載筋疲力盡,加之天氣炎熱,他便不顧在眾人前的尊嚴而袒胸露腹,全身心地在聽五位歌伎的管樂合奏。他那右手舉扇又突然靜止的姿態,是作者在描繪此時此刻的韓熙載的絕妙之筆。這一段,無論對人物的刻畫,還是構圖、設色,均堪稱中國人物畫的經典。它那三組式的組合,設色的雍容華麗而不紛雜,人物的聚散穩而不呆板,尤其居中那五位歌女,在動作一致中的求變,都達到了中國畫無與倫比的佳境。
在西方繪畫史上,10世紀正是拜占庭藝術的復興階段,它們以教堂壁畫為主,把耶穌和他的門徒作為主要描繪對象,其形式也是平涂勾線的手法。但無論構圖、設色,還是對線的運用,都大大遜色于同時代的《韓熙載夜宴圖》。500年之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油畫的出現,才使西方繪畫在人類歷史上奠定了自己的地位。而西方進行文藝復興時,正值中國明朝中葉,這時中國的人物畫值得一提的,似乎只是美術史家為了填補中國美術史的空白而設置的。不知那時的唐寅和陳洪綬為什么不多研究一下顧閎中。
我愿意相信五代時中國真的有位畫家叫顧閎中,我愿意相信《韓熙載夜宴圖》不是從天而降,它是中國古代畫家大才情和大智慧的結晶。
(心香一瓣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鐵凝散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