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母語者漢語定語從句習得研究

黃露陽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420）

下面句子里的畫線部分是英語中的定語從句，由關系代詞which引導，修飾先行詞computer。

（1）This is an old computer which works very slowly.

譯成漢語，這句可以是：

（2）這是一臺運行得特別慢的老電腦。

“一臺”“運行得特別慢”“老”是中心名詞“電腦”的三個前置定語。“一臺”是數量短語作定語，“老”是形容詞作定語，“運行得特別慢”是述補短語作定語。比照英語語法，我們把漢語中帶動詞短語的定語界定為“定語從句”。英漢定語從句的差別之一是，英語定語從句置于所修飾的名詞之后，是后置定語，而漢語定語從句則位于所修飾的名詞之前，是前置定語。

和單個形容詞或數量短語作定語相比，漢語定語從句的用法顯然復雜一些。以英語為母語的漢語二語學習者使用漢語定語從句時，會表現出什么特點？存在怎樣的偏誤？這方面的研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該文考察英語母語者漢語定語從句的習得情況。

該研究語料來自北京語言大學 “HSK動態作文語料庫”中英語國家學生的400余篇作文。在這400余篇作文中，我們人工檢索出帶定語從句的句子306例，其中正確使用了定語從句的句子217例，定語從句使用有誤的89例，該文的分析基于這些句子進行。

1 定語從句的分類

1.1 據所修飾的句法成分和定語從句中被刪除的成分分類

定語修飾名詞，名詞在句子中可以作主語、賓語。因此，定語從句可分為修飾句子主語的定語從句和修飾句子賓語的定語從句。

（3）天底下愛護子女的父母并不都會富養他們的孩子。

（4）我們應該理解父母愛護子女的心情。

（3）中定語從句“愛護子女”修飾句子主語“父母”。

（4）中定語從句“父母愛子女”修飾句子賓語“心情”。

根據定語從句中被刪除的成分是動詞短語的邏輯主語還是邏輯賓語，定語從句又可以分為缺少邏輯主語的定語從句和缺少邏輯賓語的定語從句兩類，分別舉例如下（“φ”表示在劃線的定語從句中，該處缺少了邏輯主語或邏輯賓語，后同）：

（5）φ回到海灘的小頭爸爸發現大頭兒子不見了。

（6）他從口袋里掏出自己昨天剛買φ的手機。

結合以上兩個角度——定語從句修飾句子主語/賓語以及從句中被刪除的是邏輯主語/邏輯賓語，定語從句可以劃分為以下四類。

第一，主-主型：從句修飾句子主語，從句中被刪除的是邏輯主語。如：

（7）φ趕作業的李明已經一晚上都沒有睡覺了。

（8）φ戴紅帽子的小姑娘要翻過這座山才能回到家。

第二，主-賓型：從句修飾句子主語，從句中被刪除的是邏輯賓語。如：

（9）他想吃φ的那種日本料理很貴。

（10）他想買φ的那輛汽車是限量版的。

第三，賓-主型：從句修飾句子賓語，從句中被刪除的是邏輯主語。如：

（11）小李認識φ在巷口賣大餅的老大爺。

（12）他趕緊扶起那個φ摔倒的老人。

第四，賓-賓型：從句修飾句子賓語，從句中被刪除的是邏輯賓語。如：

（13）她摸了摸自己最為鐘愛φ的頭發。

（14）瑪麗吃完了自己最喜歡φ的麻婆豆腐。

1.2 據定語從句的句法結構來分類

從構成定語從句的句法結構類型看，主要有以下三類。

1.2.1 主謂短語作定語從句

（15）官方統計的結果是480萬。

（16）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兒子留下的書包。

1.2.2 動賓短語作定語從句

（17）布置宴會現場的司儀們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彩排。

（18）他看了看擋住了陽光的厚窗簾，立刻叫來人要換掉它們。

1.2.3 狀中短語作定語從句

（19）大家很喜歡這位新來的女老師。

（20）疾速行駛的3 000多輛三輪出租車對空氣產生了巨大的污染。

2 定語從句的正確使用情況

2.1 從定語從句的類型看

我們整理并統計了定語從句修飾句子主語和賓語的正誤用例，如表1所示。

表1 定語從句修飾句子主語和賓語的正誤用例

修飾主語的定語從句共155例，修飾賓語的定語從句共151例，在數量上大致相當。但從偏誤看，修飾賓語的定語從句的偏誤多于修飾主語的定語從句。

結合定語從句所修飾的句法成分及自身被刪除的邏輯主/賓語來看，定語從句的使用情況統計如2所示。

表2 定語從句的使用情況

從表2看，母語是英語的漢語學習者，使用得最多的是主-主型的定語從句，一共144例，錯誤35例，錯誤率為24%；主-賓型定語從句使用得最少，一共僅11例，其中3例是錯誤的；賓-主型定語從句一共使用82例，錯誤27例，錯誤率為32.90%；賓-賓型定語從句一共使用69例，錯誤24例，錯誤率34.80%。可以推測，主-主型定語從句使用量大，錯誤率相對低一些，因此其使用難度也相對低一些；賓-主型、賓-賓型定語從句的使用量居中，但它們的錯誤率都比較高，因此，其使用難度較大；主-賓型定語從句使用量最小，難度比較大，或者存在別的表達方式。下面分別看各類定語從句的用例。

主-主型定語從句如下。

（21）φ參加學院迎新晚會的老師們都來了，他們坐在我們前面。

“參加學院迎新晚會”這一動賓結構短語修飾句子主語“老師們”，短語自身缺少了邏輯主語，其邏輯主語和句子的主語是一致的。“參加學院迎新晚會的老師們都來了”可由以下兩個小句很容易地合成：

（22）老師們參加學院迎新晚會。

（23）老師們都來了。

主-賓型定語從句如下。

（24）我認識φ的第一個中國詞語是“你好”。

定語從句“我認識”修飾句子主語“中國詞語”，“我認識”中缺少“認識”的邏輯賓語，這一邏輯賓語和句子主語——“中國詞語”是一致的。“我認識的中國詞語是‘你好’”可由如下兩個小句合成：

（25）我認識中國詞語。

（26）中國詞語是“你好”。

賓-主型定語從句如下。

（27）他跑上去扶φ摔倒的老人。

“摔倒”修飾句子賓語“老人”，“摔倒”的邏輯主語也是“老人”。這一句可拆分為：

（28）老人摔倒了。

（29）他跑上去扶老人。

賓-賓型定語從句如下。

（30）老師讓我說我吃過φ的中國名菜。

定語從句“我吃過”修飾句子賓語“中國名菜”，“我吃過”中缺了邏輯賓語，其邏輯賓語和句子賓語一致，均為“中國名菜”。這一例可分成以下兩小句來表達：

（31）我吃過中國名菜。

（32）老師讓我說中國名菜。

2.2 從構成定語從句的動詞短語的結構類型看

從構成定語從句的動詞短語的結構類型角度，我們統計如表3所示。

表3 從動詞短語結構類型看定語從句的正誤

從表3可以看出母語英語者使用漢語定語從句的一大特點，無論是正確使用，還是偏誤，比例從大到小都是：動賓短語作定語從句＞主謂短語作定語從句＞狀中短語作定語從句。

3 定語從句的使用偏誤

3.1 偏誤類型

定語從句的使用偏誤概括起來有以下幾種情形。

3.1.1 定語從句中邏輯主語的缺失

在某些情況下，充當定語從句的動詞短語，需要有明確的邏輯主語，如果沒有邏輯主語，則句子表意不清。例：

（33）*換了一個新的地方工作后，努力提升自己的想法一刻都沒有停下。

（34）*大家都在談論暑假要去哪兒旅游，最想去游覽的城市就是桂林。

（35）*和女兒談了一宿后，他希望在家鄉工作的事情能夠穩定下來。

（36）*他是一位不認識的科學家。

例（33）中，“換了一個新的地方工作”無主語，后一句子主語是“想法”，定語從句“努力提升自己”缺邏輯主語，需要補上個 “我”。結合原文上下文語境看，例（34）“最想去游覽”的不是“大家”，而是作者自己，因此應在“最想去游覽”前面加上邏輯主語“我”。（35）中，“在家鄉工作”的邏輯主語理論上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女兒”，這里必須要明確指出來。從原文看，這里是父親勸說女兒在家鄉工作，因此“在家鄉工作”前面應該加上“她”。這一例中，“在家鄉工作的事情能夠穩定下來”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它是動詞“希望”的賓語從句，“在家鄉工作”是修飾賓語從句中的主語的定語從句，發生偏誤應該是句子表達的復雜性引起的。（36）中，“不認識”是句子賓語“科學家”的定語從句，“不認識”的邏輯主語是誰，需要明確表達出來，比如可以是“我”或者“大家”。

3.1.2 定語從句中邏輯主語的多余

和上面缺失邏輯主語的情況正好相反，以下偏誤是定語從句中出現了多余的邏輯主語。例：

（37）*老年人恐懼網絡的心理狀態是老年人的一大心病。

（38）*抽煙者他們影響不抽煙者呼吸的事情應該有嚴厲的懲罰措施。

（37）中，“老年人恐懼網絡”是句子主語“心理狀態”的定語從句，因為句子賓語“心病”之前的定語中也出現了“老年人”，因此主語定語從句中的“老年人”便顯得多余，宜刪除。（38）則是“抽煙者”后面的“他們”多余了。

3.1.3 作定語從句的動詞短語結構存在問題

構成定語從句的動詞短語包括主謂、狀中、述補等結構形式，母語英語者不能根據表意正確地使用這些形式，出現一些偏誤。看例子。

（39）*一年前工作過的他的那家公司又來招人了。

（40）*他非常喜歡發出門鈴的聲音。

這兩例都應使用主謂結構短語。（39）應是“他一年前工作過（的）”，（40）應是“門鈴發出（的）”。

（41）*小頭爸爸發現穿過不久前的褲子不見了。

（42）*他裝新的門鈴沒有派上用場。

（43）*我的這篇文章是漢語寫的第二篇文章。

這三例都應使用狀中結構。（41）應是“不久前穿過（的）”，（42）應是“新裝（的）”，（43）漏用了介詞“用”，應是“用漢語寫（的）”。這三例實際上暴露出學生的基礎語法不扎實，對于動詞及其附加成分的使用規則沒掌握到位。

3.1.4 定語從句位置錯誤

漢語定語從句位于所修飾的名詞之前，英語定語從句則置于所修飾的名詞之后。母語英語學習者會將英語定語從句后置的特點遷移到漢語表達中來，出現如下偏誤：

（44）*一進門后第一個家具你可以看到是一個很高的書架。

（45）*這是最好的辦法我知道的。

（46）*因此互相了解兩國文化是最好的辦法避免文化沖突。

（44）介紹房間布置，“你可以看到”應放在“家具”之前。 （45）“我知道的”應在“最好的”前面，“我知道”“最好”同為“辦法”的定語。 （46）“避免文化沖突”應放在“辦法”之前。

3.2 偏誤成因

母語英語者漢語定語從句的偏誤成因主要有以下兩大方面。

第一，是母語英語引發的負遷移。英語國家的漢語學習者，其母語英語早已在他們頭腦中固化，英語會對新的語言學習產生影響，這種影響既有正面的、積極的，也有負面的、消極的，前者即語言習得中的正遷移，后者為負遷移。具體到定語從句，母語是英語的學習者，容易根據英語定語從句的句法規則來表達漢語，進而出現偏誤，最典型的偏誤是將漢語定語從句也像英語一樣置于所修飾的名詞之后。上文例 （44）、（45）、（46）即是。 再比如：

（47）*這是小偷偷走我自行車。

（48）*我過得很愉快那個晚上，我們一起在海邊度過。

很明顯，例（47）是照英文句子This is the thief who stole my bike直譯而來的。例（48）是由I enjoyed the evening that we spent together by the sea直譯而來的。

第二，漢語及涉及漢語定語從句知識不易掌握，導致出現定語從句內部的偏誤。漢語中，充當定語的可以是名詞、代詞、形容詞、小句等，單個名詞、代詞、形容詞作定語是簡單定語，比較容易掌握。相比之下，小句作定語是復雜定語，掌握起來存在困難。定語從句中的邏輯主語是什么，是否要明確表達出來，這需要學習者仔細琢磨。定語從句內部含有動詞短語，動詞短語的類型如何，是狀中結構，還是述補結構？這考驗的并非定語從句的知識，而是普通的漢語語言知識。漢語學習者使用定語從句時，既要照顧到主句的正確性，同時要照顧到定語從句內部的正確性，若顧此失彼，就會出現偏誤。上文例（33）-（38）都是涉及定語從句邏輯主語的偏誤。例（39）-（43）則是定語從句內部動詞短語表達不正確的問題，是漢語語言知識掌握不到位所致。

4 結語

該文基于語料庫的研究發現，母語是英語的漢語學習者使用定語從句時，從正確使用看，定語從句修飾句子主語和修飾句子賓語的比例大致相當；修飾主語的定語從句又以“主-主型”居多；構成定語從句的動詞短語以動賓結構為多。從偏誤點看，定語從句邏輯主語是偏誤高發點，既存在漏用，也存在多余；定語從句內部動詞短語錯誤也是常見的偏誤。偏誤主要是母語英語干擾和對漢語掌握不到位導致的。上述這些發現對漢語定語從句的教學具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