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布公主

兩色風景

[1]我剛來到這個家就認識了抹布，她臟得讓我嚇一跳。

“你好！”抹布主動跟我打招呼。當時，她懶洋洋地趴在窗臺上，而我，端端正正地掛在窗邊的衣架上。

我不想回答抹布。公主裙是非常高貴的，在我眼中，抹布就像一個邋遢的乞丐。

“看樣子，你應該是我的同類呢。”見我不回答，抹布笑嘻嘻地說。

我生氣了，一團抹布敢說是我的同類？

“別氣，別氣。我剛來這個家的時候，也是一條嶄新的公主裙。五年過去后，我變成了現在這樣。我知道有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

我徹底不想理抹布了。

就在十分鐘前，我還掛在百貨商店的高級櫥窗里，無數的小姑娘在路過我的時候，眼睛都會發出璀璨的光芒。我知道，她們都喜歡我，我更知道，自己身上貼著的那串阿拉伯數字代表著什么。

把我帶回家的女孩叫安琪，一個頭發卷卷，有著雪白皮膚與深深酒窩的可愛女孩，就像是一個公主。我覺得自己就是為她而存在的。

抹布還在說著一些讓我討厭的話時，安琪向我走了過來。她把我捧在手里，仔細端詳我身上精致的花紋，愛不釋手。后來，她在一面大鏡子前穿起了我。

鏡子里的安琪真的就像公主一樣。

安琪在地毯上輕輕地轉起了圈，我飛揚了起來，陽光灑在我的身上，反射著柔軟的光，那一定是我最美的時刻。

我偷偷看了抹布一眼，她正用懷念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看著很多年前的自己。

安琪在房間里跳了一會兒舞，就穿著我到客廳去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我是她的生日禮物，安琪要穿著我，去參加為她舉辦的晚會。

走出房門前，我聽見抹布對我說：“嘿，其實當抹布也沒什么不好的！”

安琪和我一出現在晚會上，就博得了四面八方的陣陣贊美。我看到好多女孩子都羨慕地看著安琪，還有我。

這真是個讓人難忘的夜晚。

晚會之后，安琪就把我收起來了。我被單獨掛在一個衣櫥里，跟安琪的其他衣服區分開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的身價跟她們不同。

平時去上學或者玩耍時，安琪會穿其他的服裝，比如一條發白的牛仔褲，一件橙黃色的格子衫。我透過縫隙看著她們陪安琪到屋子外面活動，心里有一點羨慕。

每一件衣服都渴望經常被穿，公主裙也不例外。

但是安琪只在她認為重要的場合才穿我。上臺演節目啦，圣誕晚宴啦，鋼琴演奏會啦……我接觸安琪以及外面世界的機會并不多。

我后來還見過抹布一次。那時候，抹布已經從窗臺跳槽去了洗手間的地板。她更臟更破了，我都不敢看她。她好像也老了，認不出我了。

時間就這樣滑過。

[2]這天，我在衣櫥里聽見外面很熱鬧，我判斷今天這個家一定在過節，我有點高興，因為又有出場的機會了。

果然，不久安琪就進房間來了，她把我從衣櫥里小心地拿出來，然后像以前一樣，在大鏡子前穿上我。

“哎呀！”我聽到安琪的叫聲，然后是安琪呼喚她媽媽的聲音。

媽媽推門進來，一看到安琪和被她穿到一半的我，笑了：“安琪，這件公主裙，你已經穿不下啦。”

我傻眼了。的確，每次安琪穿起我的時候，我都能明顯感受到她又長大了一點。但，怎么這么快，她就長大到穿不下我的地步了呢？

“媽媽，買新的公主裙給我吧。”安琪撒嬌。

“好，明天就去買。你先換件別的衣服吧。”媽媽說。

安琪把我脫了下來，卻沒有送我回那個獨門獨院的衣櫥，而是把我折起來，收到了一個箱子里。

在那里，我見到了格子衫與牛仔褲，原來，她們比我更早來到這家“老人院”。

“你們好。”我向難姐難妹們打招呼。

“你好。”格子衫與牛仔褲，還有其他安琪的舊衣服一起說，“公主，你真漂亮。”

她們叫我公主，這讓我寂寞地笑了起來。我知道其他衣服都羨慕我的地位，但是現在，我跟她們沒有不同了。

我們都是安琪成長的見證，卻不能一直陪著她。

衣箱被關上后，推到了床底下。

我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過去我還能靠一道縫隙看看外面，而現在根本就是不見天日。我只能靠聊天來打發時間。

還好，這里所有住戶的人生經驗都比我豐富，我聽她們向我描述各種各樣的戶外環境，然后在頭腦里進行加工想象。

“芭蕾舞房里有一面大鏡子，所有的女孩子對著鏡子修正自己的動作，她們跳舞的時候就像是小天鵝。”健美褲說。

“學校的運動場是一大片綠而柔軟的草坪，就像是地毯似的，在上面可以打球，可以跳躍，可以奔跑……”運動衫說。

“大海的顏色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藍得像一塊寶石。沙灘的顏色是金黃的，沙灘上有椰樹，有貝殼……”游泳衣說。

這些都是我不能想象的世界，因為安琪不會穿著公主裙去跳舞、運動或者游泳。我聽得津津有味，入迷了。

不過，我也有獨一無二的話題可以跟大家分享，那就是安琪出席過的各種華麗場合。我給她們講五彩繽紛的蛋糕、五光十色的彩燈和五花八門的禮服，她們一樣聽得有滋有味。

時間也不是那么難打發。

不過，再次呼吸到箱子外的空氣時，我還是覺得過去了好久。

[3]“安娜，這條裙子好看嗎？”我聽到了安琪的聲音。天！她變得成熟又美麗，是個大姑娘了。現在的我，她是絕對穿不上了。

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安琪的女孩，她跟安琪一樣可愛，頭發卷卷，眼睛大大，笑渦深深。

安娜，安琪的妹妹。

我被安琪送給了她。

安娜穿上我時，快樂地笑出了聲。她在鏡子前蹦蹦跳跳，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雖然沒有剛來時那么光鮮了，但我還是很漂亮的。

我很高興，又能有被人需要的機會。

更高興的是，因為我不那么新了，所以安娜想什么時候穿我，就什么時候穿我。她不像當初的安琪那么寶貝我，她會穿著我去玩泥沙，也會穿著我去采野花。

有一次，安娜玩得臟兮兮的回來，安琪搖著頭說：“穿上公主裙，應該像個公主，你怎么弄得這么狼狽？看看，裙子都開線了。”

媽媽在一邊說：“沒關系，反正是舊衣服了。”

其實我也覺得沒關系，我不知道多開心，可以到處去開眼界。

我跟安娜的相處時光只有短短半年。半年后，安娜長高了些，但這不是她不再穿我的理由，而是因為我舊得更厲害了。

春季的一天，我在洗衣機里洗了個痛快澡，然后在太陽下接著洗了個日光浴。在收我的時候，媽媽說：“安娜，不要再穿這條裙子啦。”

安娜沒有反對，她撲閃著眼睛看著我，突然高興地說：“可以給娃娃穿吧？”

安娜說的是她鐘愛的一個洋娃娃。娃娃也是公主的樣子，有金色的頭發和眸子，我覺得她跟安娜以及小時候的安琪有點像。

我竟然前后讓三個公主穿過，這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不過，我對于洋娃娃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于是安娜的媽媽對我進行了改造。她用鋒利的剪刀撕開了我的身體，又用尖銳的針穿起線將我的傷口縫合。這些很痛苦，不過當時，能夠再次被穿的喜悅竟然超過了痛苦。

我變成了小一號的公主裙，剛剛夠洋娃娃穿。

安娜特別高興洋娃娃能穿上我，洋娃娃也是。她會在深夜跟我聊天：“認識你真高興，我還是第一次穿上這么漂亮的衣服。”

“我已經不漂亮了。”

“不，你很漂亮。”

我就不跟她爭了，其實我挺高興聽到她這么說。

洋娃娃雖然也是公主，但她跟我一樣身不由己，我們的行動都要聽安娜安排。我深深地覺得，來到這個世界最幸運的就是碰到了安娜一家人，她們都很溫柔，不會粗暴地對待我，不會因為我舊了就將我胡亂拋棄。

日子平靜而快樂，雖然我一天比一天更舊。

[4]有一天，安娜抱著洋娃娃吃飯，不小心把醬汁灑在洋娃娃的身上，我被弄臟了，黑黑的一大團。媽媽走來批評了安娜，然后將我從洋娃娃身上脫了下來。

我被用力洗了一遍，洗得多處發白，還起了許多奇怪的小毛球。

“這下，連洋娃娃也不能穿了。”媽媽對安娜說。

“那，給喬克當被子好不好？”安娜提議。我知道喬克是安娜家養的一條狗。

我沒有更多的選擇，這次我連衣服也不是了。不過至少我還能發揮作用，我知道喬克會因為我這條被子而感到舒適的。

安娜高高興興地拿著我走向院子時，我聽見洋娃娃小聲對我說：“保重，公主。”

“你也是。”

我被塞進了喬克的狗屋。這條大狗的衛生習慣真不好，我一進去就聞到了令人窒息的臭味。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就像我適應被剪短剪小后穿在洋娃娃身上一樣。

喬克沒有把我當被子而是當成了墊子，他喜歡趴在我身上入睡，他鐘愛我身上一些毛刺刺的部分。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墊子。”喬克對我說。

“謝謝，希望我可以陪你久一點。”

自從我來了之后，喬克自覺多了，他開始比過去更勤快地洗澡，避免把跳蚤帶到我身上來。我發現喬克其實是一位紳士。

不過，甭管喬克多么溫柔地對待我，我還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舊下去、臟下去。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喬克有時候會吐著舌頭對我說。

“沒什么。”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沙啞，“我已經老了。”

“你不老啊，公主。”

“謝了，喬克……”

[5]我告別喬克，是在大雪快要降下來的一天。那時候，安娜一家正在進行年終大掃除，安娜在打掃喬克的屋子時發現了我。

她好像已經忘記我了，高興地把我扯出來，說：“我正需要這個！”

我離開了喬克，喬克用哀傷的眼神目送我。喬克也老了，早幾年，誰想要從他身邊拿走我，喬克一準咬他們。但現在，喬克的牙齒都松了。

安娜將我撕成合適的大小，然后浸入一桶清水，拿出來，擰干。我借著渾濁的水面看清了自己的樣子，天啊！一瞬間我想起了多年前遇到的那團抹布，因為我現在就是那個樣子！

是的，現在的我，是一團抹布。

我被長大了的安娜拿在手里，擦高處的窗玻璃。我居高臨下地看到了安琪，她現在跟她媽媽當年一樣大，而那位媽媽現在是個慈祥的老婦人。

我一邊用身體蹭著窗戶上的污垢，一邊環顧著這個屋子，覺得陌生又熟悉。

不知道床底下的箱子里，我那些老朋友們怎么樣了？不知道洋娃娃怎么樣了？

我很想念她們。

她們一定認不出我了吧。

甚至可能不記得了。

“安娜，那團抹布是哪里找來的？”安琪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喬克的屋子里呀，待會兒我得給他換條新毯子。”

“喬克的毯子……”媽媽這時插話了，“好像是你們的舊衣服？”

“好像是一條公主裙？”安琪也說。

“你們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安娜歡快地說，“她現在變成了抹布，也很好用呀，擦起臟東西很順呢。”

聽著這些話，我笑了。

這樣多好，我還能被她們回憶起，還能找到需要自己的地方。

是不是公主，不再重要。現在的我，只想像當年的那團抹布一樣，安靜地度過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光。

也許有機會，我還可以遇到一件像我從前那樣、嶄新而美麗的公主裙。

那時，我很想對她說：“如果有一天，你變成了抹布，那也沒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