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繳制背景下：公司股東抽逃出資的法律后果及追償要點

王曉英

公司作為最基本的市場活動主體，公司注冊資本被喻為公司賴以生存的“血液”，是公司日常運作的前提條件，也是公司對外承擔債務的物質基礎，對于公司的穩定和發展頗具重要性。如果一家公司股東在其向公司出資后又實施抽逃出資行為的話，必將影響到該公司的正常交易，同時，還將嚴重侵害公司和其他股東以及公司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如果大多數公司都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則還將嚴重擾亂整個社會的經濟秩序。

2014年3月1日是公司注冊資本繳納方式變革的分水嶺，此日前實行實繳制，即內資公司在注冊成立時必須如實繳納所有的注冊資本（外資企業稍有不同）;自此日起則實行認繳制，即在公司設立時股東可暫不出資，而只需在其認繳的期限范圍內繳納完畢即可。在實施認繳制后，對于先前在實繳制背景下設立的公司，股東履行了出資義務后可否抽回出資？如果抽回或抽逃出資后會產生什么法律后果？

下面，通過實踐中的一則具體案例來分析說明一下。

一、案例簡介

2004年A公司與B公司發生公路貨物運輸合同關系，并拖欠了A公司巨額運費。為追討上述欠款，A公司對B公司提起了訴訟。經過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法院一審、上海市中級法院二審、再審及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法院重審審理后，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法院作出“2009虹民二（商）重字第5號”《民事判決書》，判令B公司向A公司支付拖欠的運費及訴訟費用等合計人民幣1，390，189.80元（含本案已經執行到位本金436，399.44元，訴訟費4793.30元，合計441，192.74元）。上述重審判決后，B公司提起上訴，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于2012年1月13日作出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具體可參見“（2011）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1014號”《民事判決書》]

但B公司一直未能按照生效判決內容履行付款義務。A公司遂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但經查發現B公司無財產可供執行，法院裁定終結執行程序。A公司發現B公司在成立之初就存在股東先后兩次抽逃出資共計人民幣600萬元的情形且之后未曾補繳，于是收集證據另案提起訴訟，要求抽逃出資的股東向B公司的債權人A公司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向A公司支付拖欠的上述債務金額。

據工商登記資料顯示，B公司是由C公司和D公司于2002年2月26日共同出資人民幣500萬元而成立的，C公司和D公司分別持有B公司90%、10%的股權。在B公司成立時，作為投資人的C公司和D公司于2002年2月22日分別向B公司驗資賬戶匯入了450萬元和50萬元的投資款。但是在驗資完成后，上述500萬元的注冊資本金均由C公司和D公司于2002年3月初即從B公司的驗資賬戶全額抽回。

2003年，C公司和D公司決議將B公司的注冊資本由500萬元增加到600萬元，C公司和D公司按照相應的出資比例分別出資人民幣90萬和10萬。2003年2月11日，C公司和D公司將各自認繳的增資款分別匯入B公司驗資賬戶，并與2003年2月下旬驗資完成后，又將該100萬元增資款劃回給了C公司和D公司。

2006年10月20日，C公司與案外人簽訂股權轉讓協議，將C公司持有的B公司63%的股權作價378萬元轉讓給案外人a，27%的股權作價162萬元轉讓給案外人b。同日，D公司與案外人a和b簽訂上海市產權交易合同一份，約定將D公司持有的B公司7%的股權轉讓給案外人a、3%的股權轉讓給案外人b，轉讓價格為55.318914萬元。2008年11月7日，案外人a將其持有的B公司70%的股權作價420萬元轉讓給案外人c，案外人b將其持有的B公司30%股權作價180萬元轉讓給案外人d。

2014年8月，A公司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法院判令C公司和D公司在B公司登記成立后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并判令C公司、D公司以及C公司和D公司的兩位實際控制人對于B公司拖欠A公司且不能償付的金錢債務共同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一審法院在判決書中認定：C公司、D公司在B公司成立之初確實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但是，C公司、D公司已將各自所持有的股權全部轉讓給案外人，在轉讓當時標的公司資產評估后，其凈資產為5，531，891.40元，與其認繳的注冊資本600萬元基本持平，這部分凈資產屬于以股東出資經營而產生的公司利潤，本質上由股東按照各自持股比例享有。股東轉讓股權時并未予以分配，應當視為股東彌補其出資差額。另外，在B公司股權發生變動，被告C公司、D公司退出B公司前，B公司是完全具備償債能力的。被告C公司補繳了102萬元的出資，應當已計入股權轉讓時的資產評估價值中。故被告C公司、D公司應承擔抽逃出資的責任限額為公司注冊資本與股權轉讓前的評估價值5，531，891.40元間的差額468，108.60元。在此范圍內由被告C公司和D公司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A公司認為一審法院雖然認定C公司和D公司在B公司設立后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但對抽逃的金額作出了錯誤認定，在C公司、D公司未提供證據證明抽逃后存在足額補繳的情況下，依法應在其共同抽逃資金的本息金額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但一審法院在舉證義務人未提交證據的情況下臆斷C公司和D公司彌補了出資差額;同時無視公司實際控制人決定、控制C公司、D公司抽逃出資等事實，違反有關股東抽逃出資處理的法律規定，判決有失公允，遂向上級法院提出上訴。而C公司和D公司認為作為債務人公司的股東，認為其在B公司經營期間已經履行了全部的出資義務，無需向A公司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故也向上級法院提起了上訴。

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C、D兩公司作為B公司的股東，在繳納出資后實施了抽逃出資的行為，但無證據證明其主張的抽逃后補足了出資的說法，依法應在抽逃出資的范圍內對B公司的債務承擔償付義務。在此基礎上，經二審法院主持調解，各方當事人達成調解協議：C、D兩公司于本調解協議簽署之日向A公司支付B公司拖欠A公司的債務本金979，536.06元、逾期利息50，000元，共計1，029，536.06元，并承擔該案一審、二審期間的所有訴訟費用;A公司放棄部分逾期利息的主張。后該調解內容及時得到了切實履行。

二、案例啟示

從上述案例的處理結果可知，在實繳制背景下成立的公司，股東應在公司設立時足額履行出資義務，且在出資后不得抽逃，否則應在其抽逃出資的本息金額范圍內對于公司不能償付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具體如下：

（一）公司及其股東對注冊資本的維持義務

1、公司股東繳納出資后不得抽逃出資

《公司法》第36條規定：公司成立后，股東不得抽逃出資。抽逃出資行為會使公司資本虛置，非法地減少了公司實有資產，削弱了公司的經營能力和償債能力，影響到交易相對人的正確判斷和交易安全。公司股東不得以任何理由在繳納出資后又通過任何理由將繳納的出資抽回。

2、公司及其他股東應向抽逃出資的股東及時追繳

股東出資是公司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股東的抽逃出資行為侵犯了公司財產權，公司依法享有返還財產請求權，抽逃出資的股東應當向公司承擔返還所抽逃出資，并按其抽逃出資的金額和時間向公司計付利息的侵權責任。如果抽逃出資的行為直接造成了公司其他損失，行為人應當承擔相應的損害賠償責任。公司及其他股東在發現股東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時，應及時向該股東追繳，要求其返還已經抽逃的出資并承擔相應的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一款規定：“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公司或者其他股東請求其向公司依法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二）抽逃出資的公司股東應對公司不能償付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二款明確規定：“公司債權人請求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已經承擔上述責任，其他債權人提出相同請求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三）抽逃出資股東在相關股權轉讓后仍應擔責

抽逃出資股東轉讓其所持債務人公司股權后，對債權人的民事責任該如何承擔？是否需要繼續承擔責任？是由出讓股東承擔還是由受讓股東承擔？《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9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股權，受讓人對此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公司請求該股東履行出資義務、受讓人對此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公司債權人依照本規定第十三條第二款向該股東提起訴訟，同時請求前述受讓人對此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據此可知，對于出讓股東而言，不得抽逃出資是其法定義務，抽逃出資的股東即使在股權轉讓后，仍應對其抽逃出資行為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另外，對于受讓股東來說，也不能因為其有受讓股權的事實而當然免除承擔連帶責任，如果相關股權的受讓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轉讓股東有抽逃出資的事實而受讓股權的，則受讓人應對抽逃出資股東的補充賠償責任承擔連帶責任。

三、債權人向債務人公司抽逃出資股東追償債權的要點

（一）追償前提：窮盡所有向債務人公司追償的方式

債權人因為債務人發生債權債務關系，有效的方式包括通過函催、協商、調解、仲裁或者訴訟等方式直接向債務人公司討債。而在債權人的訴請獲得法院調解、判決或仲裁裁決支持后，如果債務人公司仍然不履行，則債權人可依據生效的法院裁判文書或仲裁裁決書向相關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只能經法院強制執行仍無法執行到位而終止執行的前提下，債權人才可以向債務人公司抽逃出資的股東行使追償權。

（二）追償方式：債權人可直接向抽逃出資的債務人公司股東追償

如果公司和其他股東均怠于行使其權利時，被抽逃的出資無法追回，公司又無足夠財產用于清償債務的，對于公司不能清償的部分，公司債權人有權直接向抽逃出資的股東請求其在抽逃出資的本息范圍內承擔責任。關于這一點，除了《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規定外，最高院發布的其他相關司法解釋也有類似規定。最高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一）》（征求意見稿）第11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在公司成立后抽逃出資的，公司可以請求人民法院判令其返還出資，并按其抽逃出資之數額和時間計付利息。債權人起訴公司清償債務，公司不能清償的，債權人可以對抽逃出資且未予返還的股東提起訴訟，請求其在抽逃出資及利息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執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第80條規定：“被執行人無財產清償債務，如果其開辦單位對其開辦時投入的注冊資金不實或抽逃注冊資金，可以裁定變更或追加其開辦單位為被執行人，在注冊資金不實或抽逃注冊資金的范圍內，對申請執行人承擔責任。”因此，當債務人公司無力清償債務且怠于請求抽逃出資股東不足出資差額的情況下，債權人可直接就公司不能清償的部分請求抽逃出資股東在抽逃出資本息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當然，當股東抽逃出資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時，債權人也可依據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來追究其民事責任，關于這一點，具體可參見《公司注冊資本認繳制下：債權人合法權益的有效保護》。

（三）公司股東抽逃出資行為的認定條件

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2條之規定，一個的股東存在下列四種行為之一的，應被認定為抽逃出資：（一）制作虛假財務會計報表虛增利潤進行分配;（二）通過虛構債權債務關系將其出資轉出;（三）利用關聯交易將出資轉出;（四）其他未經法定程序將出資抽回的行為。而認定抽逃注冊資金時應關注兩個要件，一個是形式要件，即《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2條規定的各種具體情形;另一個則是實質要件，即“損害公司權益”。若僅符合法律規定的形式要件，但不符合“損害公司權益”這一實質要件，不應認定該行為構成抽逃出資。當然，抽逃出資后不予歸還的，則當然會損害公司的合法利益。而如果股東與公司之間存在債務，且公司以股東注入的注冊資本、增資擴股款項等償還該在先債務，哪怕是在驗資之后就立即轉出的，也不認定其構成抽逃出資。因為該行為并未損害公司的實際利益，股東不承擔抽逃出資的責任。

（四）公司股東抽逃出資金額的具體認定

本案涉及到債務人公司股東應在何種范圍內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問題，故股東抽逃出資金額的認定是本案一審和二審的爭議關鍵。一審法院認定兩股東抽逃出資后彌補了出資差額5，531，891.40元、僅余468，108.60元未補足，但二審法院通過調解的方式要求C公司和D公司償還B公司所有的債務本金，并承擔部分利息和全部訴訟費用。在原被告雙方均上訴并提出截然相反的上訴請求的情況下，二審法院對此有了基本認定，并在此基礎上通過調解的方式支持了A公司的訴請，這說明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對債務人公司股東抽逃出資金額的認定是錯誤的。

一審法院不能僅憑D公司轉讓B公司股權時標的公司凈資產為5，531，891.40元的資產評估結論就認定C公司和D公司曾出資經營B公司并使其產生了利潤。因為簽訂股權轉讓合同時，B公司的資產評估是基于其注冊資本全部投資到位、兩股東不存在抽逃出資的情況而得出的。因此，B公司700余萬元總資產中包含了僅存在該公司賬面上、實際早已被抽逃出B公司的600萬元注冊資本。而在扣除了抽逃的600萬元后，B公司當時實際已經資不抵債了。一審法院以C公司、D公司轉讓股權時未對標的公司資產評估顯示的5，531，891.40元凈資產予以分配為由認定兩股東以這部分資產彌補了出資差額。股東如要將B公司的利潤轉為注冊資本，需要按法定程序予以專門辦理，并在依法辦理完畢后才可視為補繳出資，并不能自動轉化。

（五）抽逃出資認定過程中舉證責任倒置的分配方式

在股東抽逃出資金額的認定過程中另一關鍵點是舉證責任分配，股東實施的抽逃出資、損害公司利益行為對于外人來講非常隱秘，債權人很難掌握，舉證非常困難，因此，將這部分舉證義務分配給股東自己是合理的。《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21條規定：“當事人之間對是否已履行出資義務發生爭議，原告提供對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產生合理懷疑證據的，被告股東應當就其已履行出資義務承擔舉證責任。”公司債權人起訴時，只需提供能產生合理懷疑的初步證據，證明公司相關股東存在抽逃出資的合理懷疑，在此情況下，是否足額出資、有無抽逃出資行為的舉證責任就依法轉移到被告股東方，被告需提交充分證據證明自己已盡到足額出資義務，如果被告不能舉證，則將因承擔舉證不能而敗訴的后果。

在上述案件中，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21條的規定 ，關于B公司股東是否已履行出資義務發生的爭議，A公司已經提供了合理懷疑證據，C公司和D公司作為原審被告股東應當就其已履行出資義務承擔舉證責任。一審庭審過程中，A公司向法庭提交了C公司、D公司在B公司完成驗資后抽逃出資過程中的資金進出情況表及相關的交易憑證，而時任C公司、D公司董事、高管在公安機關所做的訊問/詢問筆錄中均一致強調標的公司的注冊資本在該公司完成驗資后悉數被抽回、C公司在抽逃出資后不可能對標的公司補繳出資等事實。在這種情況下，既然C公司和D公司強調其在抽逃后曾補繳出資，那么就應當依法向法庭提交相應的證據。依據上述規定，并根據民事訴訟證據規則的相關規定，應依法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即應視為C公司和D公司在抽逃出資后未履行補繳義務。

在公司注冊資本由實繳登記制改為認繳登記制后，公司股東在公司設立之初無需繳納所有的注冊資本，只需要在其公司章程規定的認繳期限屆滿前及時足額繳納即可。但需要強調的是，無論是實繳制還是認繳制，公司注冊資本在繳納后均不允許抽回，否則都將構成抽逃出資，抽逃出資的股東亦將在其抽逃出資的本息范圍內對公司不能償付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而公司及其他股東也可向抽逃出資的股東行使催討權。

（作者系上海市錦天城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律師、法學博士，咨詢郵箱：wangxiaoying@allbrightla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