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百家
新中國外交伴隨著共和國的成長而發展。在此,筆者想談談70年來中國在制定外交政策時視野與觀念的變化——從革命的、民族的視角轉變為發展的、全球的視野。新中國外交的成長歷程所展示的,是中華民族通過革命獲得新生后,怎樣重新認識自我、認識世界,以求相處之道,而其中的轉變與改革開放可謂互為因果。進入21世紀,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引人矚目的新興大國。新時代需要新思路,也更需要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因為創新必須建立在歷史積淀的基礎上。

年畫《志愿軍凱旋歸國》,1959年作品,作者劉德民、何賓。選自中國青年出版社《新中國美術圖史》。
20世紀上半葉是革命的偉大時代。中國共產黨在領導革命的過程中積累起最初的外交經驗,也形成一些基本外交觀念。新中國外交的第一階段,尤其是初期的探索和實踐,與中國革命的基本任務緊密聯系,并深受在革命過程中形成的外交觀念影響。這個階段的外交觀念集中體現在六個方面:
第一,建立新型外交關系——中國革命的基本訴求。從對外關系的角度看,中國革命的基本訴求之一就是要在新的基礎上與世界各國建立新的外交關系。在中國共產黨人看來,舊中國外交的主要特點是屈辱和不平等,帶有半殖民地烙印,因此新中國外交必須割斷與舊中國外交的聯系。1949年春,毛澤東提出新中國與各國的外交關系“必須建立在平等、互利、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基礎上”;外國政府如欲與新中國建交,就“必須斷絕同國民黨殘余力量的關系,并且把它在中國的武裝力量撤回去”。這是對新型外交關系內涵的首次詮釋和“一個中國”原則的起源。為此,新中國成立后,沒有承襲舊中國原有的外交關系,而是主要采取先談判后建交的辦法。建立新型外交關系的問題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最為突出,實際貫穿于此后與世界各國普遍建立外交關系的漫長過程中,其內涵有所發展,做法也具有一定的靈活性。
第二,“獨立自主”與“和平”——新中國外交的核心觀念。近代以來,中國不斷遭受帝國主義列強侵略,領土主權的喪失與連綿的戰亂成為中國人的切膚之痛。基于這種經歷,“獨立自主”與“和平”這兩個詞對中國人來說具有超乎尋常的意義,它們不僅鮮明體現了中華民族長期以來在外交方面的基本訴求和對國際和平的渴望,也凝練地表達出新中國外交的核心觀念和主要特征。1955 年萬隆會議期間,周恩來率先使用“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來概括新中國的外交政策。不過,此后很長時間,此種概括尚未如現今這樣成為規范的提法。
第三,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外交政策的基石。朝鮮戰爭結束后,為爭取國際局勢緩和,為國內即將開展的大規模經濟建設爭取和平環境,周恩來提出著名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即“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這五項原則不僅是對新型外交關系與和平外交政策的總結,也是求同存異思想的結晶。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五項原則中的每一項均來自公認的國際準則,周恩來的創造性表現在對普遍認同的諸多原則的提煉上,不僅使之成為一個新的整體,也體現了新中國外交強調共識、自律與互相約束的價值取向和道德品格。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超越了冷戰時代尖銳的意識形態對立,因而具有普適性。它最初用于處理與鄰國的關系,隨后擴展到處理不同社會制度國家間的關系和社會主義國家間的關系。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是新中國外交政策史上的一座里程碑,經過長期考驗已成為新中國外交政策的基石。中國主張如何才能為國際社會普遍接受、在國際關系領域真正有所建樹,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不僅是典范,也提供了豐富的經驗。
同時期,新中國還提出“平等相待”和“國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這可以說是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延伸,也是對傳統國際秩序觀、對強權政治的顛覆。這兩條原則反映了亞非新興民族獨立國家的共同心聲,對樹立新中國的外交形象具有重要作用。在對外交往中,周恩來是遵行這兩條原則的楷模。那時,對外交干部的教育,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謹防大國沙文主義作風。
第四,國際統一戰線與劃分“敵、我、友”——基本外交策略。在漫長的革命過程中,統一戰線劃分“敵、我、友”的分析方法和團結大多數、集中力量打擊主要敵人的策略原則對中國共產黨人有極深刻的影響。在新中國外交的第一階段,國際統一戰線政策一直是基本的外交策略。周恩來曾說明:外交工作“一面是聯合,一面是斗爭”;開辟外交陣線,“首先要認清敵友”。這顯然是革命統一戰線思想和策略的延續。應該說,冷戰時代的國際環境易于使人們用一種比較簡單的或敵或友的劃分去認識和處理復雜的國家間關系。20世紀70年代,中美關系正常化進程的開啟和中國重返聯合國,預示著按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區分敵友、建立統一戰線以開展國際斗爭的做法已進入尾聲。
第五,從“兩個陣營、一個中間地帶”到“三個世界”——對現實世界的戰略劃分。從新中國第一階段的外交實踐中可以看到這樣一種現象,即對國際形勢的分析判斷最后往往被總結成對現實世界的戰略劃分,這種劃分不僅影響著外交政策的制定,也影響著對外格局的走向。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毛澤東首先提出“兩個陣營”和“一個中間地帶”;20世紀60年代,又提出“中間地帶有兩個”;在他晚年最后提出“一條線”戰略和“三個世界”。需要注意的是,前兩個劃分以國際階級斗爭為指導,而后一個劃分多少以國家的綜合實力或發展水平為基礎。這種內在的變化或許預示著中國將從以往的斗爭哲學轉向發展哲學。
第六,戰爭、和平與革命——冷戰時代的困惑。新中國外交的第一階段充滿探索和學習,這一過程受多種因素影響。一方面是客觀形勢:新中國經由革命戰爭建立,處于國際冷戰的大環境中,周邊情勢多變。另一方面是理論和意識形態,主要有三點:一是基本以階級斗爭觀點來看待和理解國際問題;二是斯大林關于兩種世界體系的理論,即資本主義總危機不可避免,社會主義世界體系終將取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三是主張國際主義和愛國主義相結合,已經取得革命勝利的國家有義務支援正在爭取民族解放的人民和國家。由于上述因素,新中國基本以現存世界秩序疏離者、挑戰者的姿態行事。在錯綜復雜的背景下,新中國前一階段的外交實踐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念或傾向。關于如何認識中國外交工作的主要任務,既可以看到主要是為國家建設爭取有利國際環境的觀點,也可以看到強調支援世界各國人民革命的觀點。關于如何處理與不同類型國家的關系,既可以看到主張和平共處的觀點,也可以看到堅決同“帝、修、反”斗爭的觀點。其結果是,這一時期中國外交政策的取向日趨激進,直至70年代初發生戲劇性轉折。
簡而言之,在新中國成長的歷程中,革命外交是一個成長階段和特定時代的產物。總的來看,上述六方面觀念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其中,前三個觀念直接與國家的主權、尊嚴和基本外交政策相聯系,更為根本,因而也更穩定,影響更深遠。后三個觀念與國際形勢判斷和外交策略相聯系,具體變化更多,也不同程度帶著歷史局限性。這個階段,新中國外交工作取得的主要成就是:維護了國家的主權和安全,為支援亞非拉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和維護世界和平做出了重大貢獻,成為國際政治舞臺上一支公認的獨立力量,率先從美蘇冷戰的格局中脫身,基本實現了與世界各國建立起正常的外交關系的目標。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外交政策出現了明顯調整。最初,這種變化帶有“撥亂反正”的性質;隨后,在總結經驗教訓繼承以往的基礎上,又有新的重大發展。這個階段的外交觀念集中體現在五個方面:
第一,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明確外交工作的主要任務并調整外交戰略。一般認為,中國外交政策的調整出現在1982年,事實上,從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就開始了。當時,盡管對應如何調整尚不很明確,但消除“左”的影響、要走出封閉狀態已顯露無遺。1978年底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完成了政治路線的轉變,確定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中國外交工作的任務也隨之明確,就是除了一如既往地維護國家獨立、主權、領土完整和社會主義制度之外,主要是配合國家的經濟建設和祖國統一大業的完成,并為此創造一個和平的國際環境,特別是有利的周邊環境。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完成中美建交是為此奠定基礎的兩個戰略決斷。1982年,中國事實上已放棄“一條線”戰略,對外關系格局開始朝向全方位發展。不過,直到1985年鄧小平才對此做出說明。
第二,重新判斷國際形勢——提出“和平與發展”是時代的主題。重新判斷國際形勢對中國外交的發展和改革開放的進程具有廣泛意義。其核心是不再說大規模世界戰爭不可避免,而提出“和平與發展”是時代的主題。這個新判斷是在實行改革開放之后逐步形成的。這個新判斷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多方面的。首先,這使中國可以不受干擾地把經濟建設置于中心地位,大膽實行對外開放,繼而又使得中國能夠抓住經濟全球化的機遇。其次,在兩極格局解體、蘇東發生劇變之時,堅持這一判斷使中國能夠穩住陣腳、從容應對,在世紀之交建立起全方位的對外關系格局。再次,國防與軍隊建設也據此與改革開放相配合。最后,“一國兩制”方針的實行也得益于對國際形勢的這一總判斷。可以說,在改革開放過程中,中國各方面的進展都離不開和平與發展這個國際大環境。
第三,緊密配合改革開放的需要——重新詮釋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1982年至1986年是中國外交政策調整的一個重要階段。在此期間,中國領導人和中國政府對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作了新的詮釋,既表明對以往外交基本政策的繼承,又根據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而擴展和豐富其內涵。1982年8月,鄧小平在會見聯合國秘書長時把中國外交政策總結為:反對霸權主義、維護世界和平和中國屬于第三世界。與此同時,中國領導人也越來越經常地使用“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這一早已有之的提法來概括中國外交的基本政策。1986年3月,中國政府全面闡述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的內容,將其概括為十個方面。至此,與改革開放相配合的外交政策基本定型。

2015年4月6日,中國海軍護衛艦在也門荷臺達港執行撤僑任務。
冷戰結束前后,國際形勢發生重大變化。中國經受住了考驗,外交政策表現出不同以往的穩定性和連續性,這是趨于成熟的重要表現。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中國政府和領導人在闡釋中國外交政策時進一步強調實行真正的不結盟;韜光養晦,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不扛旗,在第三世界國家中不當頭;切實維護本國利益,把維護國家的主權和安全放在首位;不屈從外部壓力,按照國情自主決定改革的步驟和速度;等等。
第四,在多樣化的世界中尋求均衡——建立全方位對外關系格局。一般來說,中國外交包括四個方面,即同大國的關系、同周邊國家的關系、同第三世界國家的關系和同國際組織的關系。不過,長期以來無論是從總體上看,還是從各個方面看,中國外交都存在諸多不平衡。從20世紀80年代初起,中國開始朝著建立比較均衡的對外關系的方向努力。世紀之交,中國基本構筑起全方位、多層次的對外關系格局。在這一格局中,中國既考慮到同大國和同發達國家的關系,也考慮到同周邊國家和廣大發展中國家的關系,既重視發展與各國的雙邊關系,也積極開展多邊外交活動,在總體上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均衡。中國外交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表現出新的特點,包括外交事務的內涵明顯擴大,加入國際組織和參與國際多邊活動日益增多,尋求建立普遍的伙伴關系,并建立起不同層次的定期會晤、磋商和對話制度,特別是首腦外交發揮了前所未有的和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第五,堅定不移地走和平發展道路,謀求合作共贏——以漸進的方式推動國際秩序的改進。改革開放標志著中國開始自覺主動加入現存國際政治經濟體系的過程,并明顯成為現存國際秩序的受益者。中國雖然認為世界將朝多極化方向發展,主張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但也認識到這種轉變將是長期曲折的,希望這一轉變是有序的,以合作、共贏而非對抗的方式來實現,其結果應有利于世界的和平與發展。
進入21世紀,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引起世界極大關注。崛起的中國會不會走以往大國爭霸和戰爭道路一時成為國際上熱議的話題。作為對當時出現的“中國威脅論”的回應,中國明確承諾要堅定不移地走和平發展道路,并將其定位為中國社會發展的國際戰略。和平發展道路的提出表明一個基本事實,即改革開放已使中國同世界的聯系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中國要繼續發展離不開世界、離不開外部的和平環境。
以回顧的眼光看,這個階段中國外交的發展以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為背景。在進入這個階段之前,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已出現一個重大變化,即同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建立起正常的外交關系。這是毛澤東、周恩來等開國領袖留下的重要遺產之一。站在新的立足點,中國開始以一種發展的、全球的視野來觀察世界,外交觀念也隨之發生明顯變化。這種觀念的變化來自對以往經驗教訓的總結,更受到政治和經濟改革實際需要的推動。改革開放啟動之后,視野的拓展、觀念的改變,與外交政策的調整、對外格局的變動、國家綜合實力及國際地位的提升交互作用,成為一個連續不斷的過程。
總的來看,從改革開放之初到21世紀最初十年,中國對原有基本外交觀念的繼承發展主要表現在:中國強調維護世界和平的重要性,承諾走和平發展道路、反對霸權主義。中國堅持獨立自主,明確宣布奉行真正的不結盟,對一切國際問題都根據其本身的是非曲直決定自己的態度和對策。中國堅持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與各國的關系,促進共同經濟繁榮,并以此謀求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在與世界各國建立正常外交關系的歷史任務完成之后,中國仍喜歡使用“新型”一詞來表達與不同類型國家關系的發展,如新型大國關系等。
出現的重大變化主要表現在:中國承認現存世界是多樣化的,認為多樣化世界的各個組成部分有矛盾斗爭的一面,也有互相依賴的一面。國家之間特別是大國之間,在處理一系列國際問題時存在著共同利益,需要進行合作,也可以進行合作。中國不再以意識形態劃線,也不再重復劃分敵、我、友——團結一部分國家打擊某個或某些國家的策略。最根本的一點是,中國改變了以往對現存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的看法,不僅自覺加入其中,也以積極姿態推動其改進,以便更好地保障自身的權益,維護和促進世界的和平、穩定、發展與繁榮。
毫無疑問,21世紀上半葉對中國的發展至關重要。面向未來,我們需要有更加開闊的國際視野、與時俱進的外交觀念和外交政策。歷史經驗表明,在世界出現某種動蕩或轉變之際,能否準確判斷國際大勢對于一國的外交應對和經濟社會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改革開放使中國成為最引人矚目的新興大國,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前所未有地緊密,也前所未有地復雜。中國將經歷一個外部環境趨緊的階段,這是一個大國崛起所必經。客觀地看,中國已成為國際關系中具有重要影響的變量,中外互動的模式也因此發生了重要變化。我們在分析國際形勢、處理外交事務時,不僅要站在中國的角度看世界,還要學會縱覽世界、俯瞰中國。與他國交往時,要習慣于換位思考。如此才能做到目標明確,路徑清晰,分辨長遠和現實,保持目標、實力和手段的平衡。
當前錯綜復雜的國際形勢是對中國外交實力的考驗,也為中國展示自己的外交特色提供了時機。這種特色不僅體現在外交政策和外交活動中,應該說更集中地體現在中國的外交觀念中,它以歷史的積淀和新的實踐為基礎。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對國際關系的發展和我國的外交戰略作了許多新的論述,其要點可以歸納為:(1)和平、發展、合作、共贏仍是時代潮流;(2)堅定不移走和平發展道路;(3)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4)積極實施共建“一帶一路”;(5)推動與各方關系全面發展;(6)堅決維護國家核心利益;(7)推進全球治理體系變革;(8)中國改革不停頓,開放不止步。這些基本體現了中國外交觀念的最新發展,表明在國際政治經濟發展錯綜復雜、有可能迷失方向的時刻,中國愿承擔起一個負責任的大國所應承擔的責任。同時,中國與外部世界協調關系必須與內部的改革開放相銜接。
自古以來,中國處理對外關系的經驗是“內圣而外王”。這在今天仍不失借鑒意義。無論外部世界如何演變,中國最重要的目標是在國內,即再用兩三年時間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到本世紀中葉實現現代化。決定大國博弈最終結果的,歸根到底還是各國內部的發展。如何在當今世界發揮積極作用,為實現國內目標創造有利的外部環境,走好和平發展之路,將是對中國外交和中國智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