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霜 徐夢夢(江西財經大學 藝術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紅樓夢》作為明清小說的集大成者,是一部有著深遠影響力的巨作,小說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榮辱興衰和人物的愛恨情仇為背景,深刻揭示了封建末世的人間百態,至今仍存在著極高的藝術價值。而由此根據《紅樓夢》人物情節創作的繪畫作品也不斷涌現,譬如清乾隆年間,許多當地的畫家紛紛投身到《紅樓夢》插圖創作中,他們與刻工分工協作,創作出眾多優秀的木板插圖畫作,聞名于世,為眾人所稱頌,其中尤以改琦的《紅樓夢圖詠》繡像繪畫在當時最負盛名,獨樹一幟。
改琦,清代畫家,字伯韞,號玉壺山人,回族,上海松江縣人。他在繪畫中效法華喦,喜歡用蘭花葉子素描,注重仕女衣飾的精雕細畫,樹木峰石背景極簡,形態瘦弱,染色清新淡雅,主要作品有《玉壺山房詞選》《張夫人曉窗點黛圖》等。在其傳世的二百余幅繪畫作品中,尤以仕女畫成就突出,稱譽松江,形成“尺幅仕女,人爭寶之”的景象,創造了仕女畫的新風格,世人稱之為“改派”。
《紅樓夢圖詠》是改琦客居上海時為友人李光祿所作的繡像圖繪,后李氏請名流題詠,至光緒五年,淮浦居士再請刻工刊行,使該版畫插圖得以問世。該畫作共繪制了《紅樓夢》小說中的55位人物形象,其中以女性為描繪主體的有37幅,是與《紅樓夢》小說中人物最為相符的仕女人物版畫。該作品構圖多樣,線條清晰,既達到了普通畫作無法企及的藝術高度,又展示了刻工精致、嫻熟流暢的超高技藝,完整地保留了小說作者的創作初心,更彰顯了清代插圖版畫極高的藝術水準。
在浩瀚的文學煙海中,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首《紅樓夢》是一顆最璀璨的明珠。而在《紅樓夢圖詠》中,通過插圖中豐富多樣的女性人物形象繪刻,得以再現那個時代女性普遍所具有的嬌弱陰柔的形象特征。這其中,既體現了清代的女性在才能、情感、美貌等方面的獨特氣質,展現出深刻的人物內涵,更凸顯了原著中以封建社會的個體、家庭、家族為結構來展現時代風云的變幻和人物命運的動蕩,使《紅樓夢圖詠》被公認為是《紅樓夢》版刻插畫中藝術成就最高、刊刻最為精妙的版畫作品,從而成為藝術的經典,散發出綺麗光彩。
在《紅樓夢圖詠》中,畫家改琦對《紅樓夢》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情態進行了深度揣摩,對文本中悲歡離合、繁華舊夢的場景加以描繪,并按跡循蹤,將圖景入畫,生動地凸顯了明清時代背景下女性嬌弱陰柔的形象。畫作中,但見那些女子“肌膚豐盈,削肩細腰,顧盼生輝,嬌柔靜默,形容瘦小,文采超俗”,這些畫像雖然從體態上削弱了女性的神采,桎梏了女性的氣質和個性,但其所形成的柔弱靜默的女性普遍形象特征與明清時期社會主流意識方面對女性化形象的審美趨同十分吻合,入木三分。
例如:最具代表性的是在眾多《紅樓夢》女性中地位最高的賈元春,她眉清目秀,溫柔敦厚,沉靜絕美,因賢孝才德,被選入宮,晉封貴妃后幽閉深宮,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畫面中元春端坐椅中,背影側身,瘦弱的身形牽引出人們對她悲劇命運的無限憂傷和嗟嘆。(如圖1)
又如才能超脫于眾人之上的女中豪杰王熙鳳,是個連男人見了都畏懼三分的狠角色,但這位受封建禮教禁錮的鳳姐,也終究難逃普世規范下對女性的審美標準,只見她“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單唇未啟笑先聞。”(如圖2),如此這般細致柔美、精明強干的容顏在畫家筆下,通過虛實剛柔、濃淡相宜的筆觸,栩栩如生地佇立在眼前。

圖1 《紅樓里圖詠》元春

圖2 《紅樓夢圖詠》王熙鳳
再如改琦畫筆下的林黛玉,她生得傾城傾國的容貌,兼有曠世詩才,顧盼之間,集嬌柔病態的女性形象于一身,憂郁美好,正如寶玉見她第一面時的形容:“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而畫家準確地提取了林黛玉在瀟湘館迎風灑淚的畫面,用茂盛的竹林、可愛的鸚鵡來映襯黛玉寄人籬下卻心氣很高的性格,人物勾勒絲絲入扣,用筆嚴謹不茍,體現了這位有著傾城容顏及深厚內涵的女子孤標傲世之感,嘆凄苦悲涼的身世滄桑,從而將古代女性嬌弱陰柔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紅樓夢圖詠》作為改琦的嘔心力作,其中所刻畫的美麗淡雅、溫婉憂愁的女性代表雖然遠離生活紛擾,但皆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林黛玉所表現出的那種“病如西子勝三分”的姿態,“掉梢眉,小蠻腰,削尖膀”的身形姿態和風露清愁的氣韻(如圖3),正是清代女性形象的典范。曹雪芹稱她是“十二金釵”之首,雖然這和她卓越的文采和獨特的個性緊密相連,但從她靜美、清瘦、病弱、憂郁的形象氣質中,可以看出她承載著那個時代女性的普遍形象特征。因此,林黛玉的繡像仕女畫是當時社會生活的最真實映射。而畫家將清代現實存在的眾多悲劇女性形象集中在林黛玉一人身上,更加真實深切地揭示封建末世危機所釋放的微弱之音。而林黛玉風露清愁的氣質,也體現在畫家將工筆與寫意相結合,殫心悉力,用細秀流暢的線條展現出她嬌若芙蓉、容顏凄美的形象特征,這由內到外散發出的一股悲傷力量,讓人為之動容,心生憐愛。

圖3 《紅樓夢圖詠》林黛玉
《紅樓夢圖詠》中清代紅樓人物繡像主要以風露清愁的氣韻為整體格調。洞察這些女性的內心與氣質,可以探尋出那個時代背后隱藏的歷史文化內涵和社會變遷現狀,以及“溫情脈脈面紗”內里隱含的種種激烈的矛盾和斗爭。《紅樓夢圖詠》中塑造了各種形象和個性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例如體弱多愁的黛玉、飛揚跋扈的鳳姐、軟弱怯懦的迎春、精明能干的探春、端莊嫻靜的元春、大氣沉穩的寶釵、機靈可愛的湘云等,但她們最終都難以逃脫清愁自憐的悲劇命運。從她們的人物繡像可以看出清代女性在社會中的弱勢地位,畫家通過綿綿的哀怨與清愁,激起人們的無邊想象,從而揭露當時封建社會末期的病態現狀。因此,改琦的《紅樓夢圖詠》中傳達出風露清愁的氣韻之憂,不僅代表著屬于曹雪芹《紅樓夢》時代的女性形象,也折射了封建王朝末世的怯懦和悲哀。
對于《紅樓夢圖詠》的評價,著名美術批評家、紅樓夢收藏家阿英曾如此評價:“《紅樓夢》版畫最為著稱者,為改琦紅樓夢圖詠四卷五十圖。”改琦出生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僅較曹雪芹晚辭世十年,所以他創作的《紅樓夢圖詠》中人物的外形體態、衣飾妝容、精神面貌都比較貼近于原著所體現的時代特征和風尚,為后世繪畫界創作《紅樓夢》人物圖像留下很珍貴的資料。《紅樓夢》中女性的形象之美是靈動的,每個舉手投足、神態容貌的描寫都是對明清時期仕女畫審美特征的展示和呈現。畫家改琦是《紅樓夢》小說忠實愛好者,在他的卷軸畫冊《紅樓夢圖詠》中賦予了女性形象以靈魂。從這些女性形象的觀摩中可以看出清代人處在特殊的社會變遷時代,畫家筆下女性人物神韻氣質的表現,體現了晚清時期對仕女畫的審美意向。中國藝術與文學的關系是一脈相承的,就像魯迅曾在《花邊文學》中寫道的那樣:“《紅樓夢圖詠》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心目中的林黛玉。”《紅樓夢圖詠》是改琦逝世52年后,在1879年刻版刊行的,所以它是清代中晚期繪畫藝術審美意向和美學意蘊的典型代表。
每個時代的審美風格是當時社會特有的產物,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別,審美風尚的變化也反映著社會的興衰成敗。當封建社會道路即將行至盡頭,社會氛圍必然會被壓抑,在藝術創作中表現出的審美風格也跟著日漸趨向柔和。除此以外,這種崇尚嬌柔美的審美風潮,亦表達文人墨客依托女性瘦弱嬌柔的體態來寬慰自身在官場上的失意和郁郁不得志的孤獨之感。畫家在《紅樓夢圖詠》中刻畫的女性形象并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呈現著千篇一律的嬌柔病態的一種群體特征。如果在文學作品中恰好有位女性命途多舛,且敢于挑戰封建禮教,當時代的畫家們則仿佛在這些弱勢人群中尋得了知音一般,借由這些人物形象來創作自己的作品,表達自己的內心苦悶,而后來欣賞這些仕女畫的文人墨客們也如此這般。晚清時期人物繡像畫作并不如山水畫,可以當作名門貴族客廳的背景畫或屏風,所以欣賞仕女畫的人大多是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他們非常喜歡仕女畫中蘊含的嬌柔病態的女性美。這種偏離女性繪畫現實的抽象女性形象不僅宣告了男性想象的可能性,而且表現了晚清時期崇尚嬌柔的審美風格。
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審美意識也隨之改變,《紅樓夢圖詠》中清代紅樓的女性人物主要以嬌弱陰柔的形象之美和風露清愁的氣韻之憂為總體特征,反映了當時清代人的審美風尚。《紅樓夢圖詠》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不僅體現了晚清時期仕女畫的審美意向,而且從中可以了解到清代的社會變遷和文化內涵。改琦采取了棄繁就簡的白描手法,讓《紅樓夢圖詠》中的女性人物繡像散發著古典的韻味,開啟了曹雪芹《紅樓夢》女性人物形象的圖像時代,為后世畫家創作《紅樓夢》圖像提供了范例,至今仍存在著較高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