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蝦

夏眠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姜便是靠水吃飯的漁戶，祖祖輩輩都干著打魚的營生。一網下去，全家的吃喝拉撒就全在里面了。海不能隨便出，要等到良辰吉日，青天白日下，村里大鼓敲響，大伙兒祭過龍王，再開著船浩浩蕩蕩地出海，尋常能撈到魚蝦蟹貝，要是運氣好，還能撈到稀罕的翡翠蝦。翡翠蝦生活在海底，陪著海龍王，沾著龍氣，滋補得很，但實在難得，有些人一輩子只聽過翡翠蝦的名頭，沒見過真身。翡翠蝦一只價值黃金萬兩，村子里年紀最大的太奶，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眼不花耳不聾，縫漁網比年輕人還快，就是因為年幼的時候喝了一口翡翠蝦湯。

此刻，在翻滾的海面上，密集的黑云沉了下來，老姜大吼一聲：“收網！”按照老祖宗的規矩，今天不宜出海，是龍王出海的日子，海上不太平，不是刮風就是下雨，最糟糕的是遇上龍吸水。龍吸水，必然船毀人亡，一百個人里都回不來一個。可是老伴兒生了病，沒錢找大夫，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閨女小魚兒眼瞅著就要嫁人，只等著隔壁張家小子回來了，可是嫁妝還沒備齊。樁樁件件，逼迫著老姜硬是犯著老祖宗的忌諱，駕著小船往海里趕。

“老姜，你看那里！”小伙計指著遠處一片水霧迷茫深處，似乎有一條白綾將海天連接了起來。老姜臉色一沉：“趕緊回去！龍吸水！這是龍吸水啊！”說完，趕緊跪下磕了幾個頭，“龍王爺在上，我就想搞點兒營生，不想沖撞了您，我有一家老小，給條活路，日后一定感恩戴德給您上香。”

龍身扭曲著，夾雜著大量的海水朝著小船襲來，龍嘴黑得發亮。老人說龍嘴越黑龍性越兇！老姜緊緊扶著船舷，眼見著巨龍一路奔襲，船身傾斜得越發厲害，他只好認命地閉上眼。就在此時，眼前一道白光，一聲驚雷落下，海龍王直直地拐了個彎，往海中心徑直而去。

老姜還沒反應過來，海龍王的一記龍擺尾差點兒就掀翻小船。死里逃生的老姜哪還顧得上漁網里有些啥，直叫人往家里趕。“謝謝龍王爺！謝謝龍王爺！”老姜面對著海龍王遠去的方向拼命磕頭，頭磕在船板上咚咚作響。

小船漸漸靠岸，下了錨。額頭磕得青紫的老姜想跳下船，剛才的事還讓他的腿肚子微微哆嗦著，一不留神，便從船板上滑了下來，老姜疼得齜牙咧嘴。突然他發現有一只碧色的翡翠躺在自己的船上。老姜湊上前一看，是一只活蹦亂跳的蝦子，通體泛綠，隱隱泛著藍光。

這、這難道是黃金萬兩的翡翠蝦？有救了！老婆的病有救了！女兒的婚事也有著落了！老姜興奮地往家里沖，沿途打了幾個趔趄，又笑哈哈地連滾帶爬翻身起來。

家門敞開著，院里曬的干貨橫七豎八撒了一地。老姜心里咯噔一下，趕緊上前，看到老婆和女兒緊緊抱作一團。屋里杵著三個人，中間的跛子是賴二麻子，正趴在床沿，用手擰小魚兒的臉蛋。老姜腦子一熱，沖了上去，被兩個壯漢反剪了雙手被迫彎下腰。賴二麻子瘸著腿朝他走來：“哎喲，岳父大人。”

“呸，你叫誰岳父？”老姜掙扎了幾下沒掙開。

“岳父大人不要生氣，我們以后是一家人，十天后我來娶小魚兒過門。”賴二麻子看見活蹦亂跳的蝦，不由大喜過望，“這不是翡翠蝦嘛！真是的，岳父大人這么客氣，那我就收下了。十日后，過來娶親，走！”

賴二麻子擺了擺手，帶著狗腿子走了。他剛出門，女兒小魚兒就撲到了老姜懷里，放聲大哭：“爹，我不要嫁過去，賴二麻子都娶過七個老婆了。”老姜握著拳頭說：“賴二麻子是土財主，縣官還是他舅舅，欺男霸女慣了。之前他的大老婆鄭氏活生生打死了一個小妾，賠了一兩銀子了事，連官都沒報，根本無處說理啊！”風扯著大雨，噼里啪啦打在房頂上，逐漸掩蓋了屋里隱隱約約的啜泣聲。

“來人！來人！”賴二麻子蹺著腿，跨過門檻叫道。小廝點頭哈腰地上來了：“大老爺。”

“快找廚房里的老菜頭來看看，這是不是翡翠蝦，是的話，把大房二房三四五六房都叫出來，晚上有口福了。”

翡翠蝦色澤飽滿，在水缸里一動不動。老菜頭搓著油膩膩的手，連連贊嘆：“這蝦，沒想到我這把年紀還能見到，福氣啊福氣！這蝦最寶貝的是背上一根翡翠龍筋，抽出來吃了，據說能治百病！要是整個吃下去，還能成仙。”

賴二麻子眼光一閃：“治百病？那我這腿？”“以大老爺的福氣，當然是健步如飛了！”老菜頭點頭哈腰說道。

賴二麻子連忙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既然是龍筋，當然得自己獨享，這龍光照到自己，說不定還能再生個兒子。說起兒子，可是賴二麻子的心病，自己娶了七個老婆，竟然沒有一個替自己延續香火，好不容易大老婆生了個兒子，三歲了都不會叫爹。小七背地里說這是老天報應，直接讓大老婆給打死了，打的時候小七哭爹喊娘地求他，賴二麻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平日里他有多疼小七，此刻就有多恨，誰說他兒子孬，他就要誰的命！

想到這里，賴二麻子右手提起了刀，左手按住了翡翠蝦，稍微一劃，翡翠蝦的頭就咕嚕掉在了案板上。

一根墨綠色的龍筋在翡翠蝦背上閃著光，賴二麻子丟開刀，用手指一夾一抽，一根細細的龍筋就抽了出來。被抽了龍筋的翡翠蝦整個一抽，尖銳的蝦尾劃過了賴二麻子的左手，在他的食指上割出了一道不淺不深的口子。喜不自禁的賴二麻子根本顧不上流血的食指，把龍筋放在手心細細觀察一番，隨后整個吞進了肚子。冷冷的帶著腥味的龍筋順著他的喉嚨往下滑，賴二麻子覺得有神仙在自己的肚子里跳舞，一團團的烈火直往頭頂沖，血管都突突地跳！

這翡翠蝦厲害了！“快來人，把剩下的翡翠蝦做成湯，十天后有喜事臨門，老子要迎娶小魚兒，填小七的空！”

第二天，烈日當空，賴二麻子伸了伸懶腰，從小妾的床上爬了起來，剛下地走了兩步，就發現不對，自己的腳好像沒那么跛了，又走了兩步，還真是！他連忙把小妾推醒，小妾連忙跪地磕頭：“老爺大喜，老爺大喜，這翡翠蝦是神物啊，老爺今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賴二麻子伸了伸腿，自從年輕時候和人打架瘸了腿之后，再沒享受過膝蓋打直的感覺。他一腳踹在了小妾身上，還挺得勁！

離娶親的日子漸漸近了，老姜越來越憂愁。一開始老伴兒埋怨自己沒用，抱著女兒直哭，再后來老伴兒鬧著要上吊抹脖子。老姜不是沒動靜，他去了賴二麻子家幾次，下跪磕頭都做了，求他放過這門親事，賴二麻子反而把他踹到了大街上，罵他不識抬舉，最后老姜是被狗腿子拖回家的。

賴二麻子的喜事成了附近幾個村的頭等新鮮事，他下了血本，還破天荒免費在門口送紅饅頭，見者有份，共沾喜氣。凡是見過賴二麻子的人無不嘖嘖稱奇：賴二這是滿面紅光啊！中氣十足！只有縫補漁網的太奶連連搖頭：“大禍臨頭！大禍臨頭了！”

賴二瞅了一眼太奶，笑呵呵地說：“老婆子，你只是喝過翡翠蝦湯，我可是吃過翡翠蝦筋的人，是不是難得一遇的福氣？”太奶一聽，嚇得渾身直哆嗦：“不敬，大不敬啊！趕緊去廟里給菩薩磕頭認錯，贖罪保命吧！”賴二眉頭一皺，把太奶用力一推：“老東西糊涂了，這時候來觸老子的霉頭！”

眾人連忙把太奶扶起：“太奶，您老糊涂了吧？吃到翡翠蝦是福氣，怎么要贖罪呢？”太奶依然搖頭，“烈火烹油，大禍臨頭。烈火烹油，大禍臨頭了啊！”

明天就是大喜之日了，小魚兒穿著喜服，戴著紅花，一家三口圍坐在飯桌前，就一碗鮮魚湯，這是老姜之前都舍不得吃的。老姜夾起一塊最嫩的巴掌肉放在了老婆的碗里：“阿素，你嫁給我快二十年了，沒享什么福，是我老姜沒本事，這塊巴掌肉給你。”婦人抖了抖嘴唇說：“哪里的話，你人好又踏實，我這輩子沒后悔嫁給你。”

老姜又夾起魚肚子肉放在女兒碗里：“小魚兒，你爹沒用，護不住你。”小魚兒搖了搖頭，笑著說：“爹，我不怪你，來世我還當你女兒。”

一家人熱乎乎地吃完了飯，老姜背起了老婆，吹滅了燈，小心關上了門，女兒跟在后面，朝著黑色的大海出發，今天是他們全家在人間的最后一天，黃泉路上依然是一家人！

海浪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眼瞅著，水漫過了膝蓋，突然一個浪頭襲來，生生地把他們打到了沙灘上。一家人面面相覷，重新手挽手，剛下水，又一個浪頭把他們推回來。翻來覆去幾次，老姜終于明白了，是龍王爺不讓他們死。

“爹，看來這是天意，我們回去吧！”小魚兒蒼白著臉，咬著嘴唇說，“好歹我嫁過去，阿媽的病可以看了，也能吃飽穿暖……”說完，小魚兒對著父母磕了幾個頭，穿著喜服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到了老姜家門口，把新娘往轎子里一塞，便往賴二麻子家里送。賴二麻子看著迎親隊伍，臉上的笑容像盛開的菊花，對著前來賀喜的人連連作揖。迎來送往的賓客莫不贊嘆賴二的氣色，紅得發紫。

賴二整個人仿佛飄在了云上，一步一步踩得軟綿綿的，紅色的轎子離自己越來越近，好像是一個穿著紅布兜的大胖小子朝自己迎面而來。他上前一步，大笑著說：“好！好！好！”剛說完，喉嚨一熱，噴出了大口大口的鮮血，雙膝一軟，直接倒了下去，全身不停地抽搐。還沒等轎子落下，賴二便一命嗚呼。

此事驚動了官府，官差仔細盤問，細細搜查，也沒什么可疑之處，仵作也沒發現賴二麻子被人毒害的痕跡，任他家人如何鬧騰，也只能以暴斃結案。小魚兒因為沒過門不能算是賴家的人，只能被送回家。老姜思索再三，決定收拾東西，帶老婆和女兒暫且出去躲一陣，沿途遇到去寺廟里上香的太奶，干脆一起到了寶塔寺。

寺里的老和尚聽說了這件事，長嘆一聲：“唉，這翡翠蝦既然沾了龍氣，是大補之物，那就不是尋常人受得住的。以前，有人得了翡翠蝦，都是請村民一起吃，吃完之后又是粗茶淡飯，身體受得住，也積了福報。賴二非要一個人獨吞，吃完之后又大魚大肉的，他哪是滿面紅光，明明是氣血上涌，腿直也不是好了，而是腫的。福禍本一體，平時多行不義，也難免早登極樂了。罪過罪過。”

賴二死后，村里倒是安生了很長一段日子。不久，老姜又搬了回去，漁民們出海打魚再也沒遇上過龍吸水。冥冥之中，老姜覺得翡翠蝦是海龍王送給他們村的一個大禮，以后凡是撈到通體泛綠的蝦子，統統丟回大海以感謝龍王的大恩大德，久而久之，岸上的人便再也沒有見過翡翠蝦了。

選自《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