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宇
《今夜有暴風雪》的開頭有“一場難舍難分的離別”:
姑娘在站臺上,小伙子在車廂內。小伙子從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著,喊著:“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伙子淚流滿面!
幾個知識青年同情地望著他們。
有人搖著頭,輕輕地說:“北大荒姑娘……”
小說臨近結尾,暴風雪之夜,知青騷動,秀梅對他的知青丈夫劉邁克說:
我絕不埋怨你拋棄了我,更不會記恨你的。我不是那樣的女人……知識青年都走了,你留下也會感到孤單的……只是,只是,只是你要……給咱們的孩子起個名……
劉邁克當然沒走,而是長眠在了北大荒。在1979年那個狂風暴雪的夜晚,這樣的場景應該不少。知青的“解放”與“北大荒姑娘”的痛苦一起到來。整整十年,40多萬知青把青春和熱血獻給了這片黑土地。北大荒曾是他們施展戰天斗地宏圖的圣地,是他們的熱戀對象,而十年后即使拋妻別子也要離開。這其中的歷史悖論和情感矛盾,如小說所述,非親身經歷者所能理解。他們的離去,不僅僅是在與他們的青春告別,也是在與一個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時代告別。
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過的是準軍事化生活,雖然也相當艱苦,但相比邊疆農場和偏遠農村的知青還是要好些。當然,聚在一起的集體生活也容易將紅衛兵時代的桀驁不馴保留下來。這是這一代人的特殊經歷和尷尬處境:
知識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動聽指揮”的正規部隊的戰士,也不同于“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的革命群眾。他們到底算什么呢?在他(馬崇漢)眼中,他們簡直是“蝗禍”,是“洪水猛獸”,是從城市蔓延到邊疆的“瘟疫”!可他們畢竟是成千上萬,幾萬,十幾萬,幾十萬,浩浩蕩蕩的四十多萬!一批又一批地涌來了,卷來了。是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地被從城市歡送來的。一來就聲明:“我們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錯,“最高指示”說他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實際上,他們的馬列主義水平高不可攀。要問共產主義運動發展史?巴黎公社失敗的經驗教訓?當前中央路線斗爭的營壘劃分和斗爭焦點?他們都能侃侃而談。在這方面,每一個都有資格當他這位團長的教師!他們不但了解過去,而且仿佛能預知未來。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整個兒裝在他們發熱的頭腦里!他們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個小小的團長放在眼里!
讓這些反秩序小將重新認可秩序和權威,有點難度。不論是曹鐵強挑戰馬團長,還是小瓦匠等人與劉邁克之間的打斗,都和他們的身份和經歷密切相關,前者聯系著造反運動,后者是紅衛兵派系斗爭的遺留。十多歲的他們,經歷了那場運動,掌握了很多貌似高深的理論,這是他們的自我啟蒙,但另一方面,一旦他們上了山下了鄉,獲得了生活的實感,就會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他們被現實所教育,失落、抱怨,覺得被騙了,然而在歡樂聚會時,又會情不自禁地唱起革命歌曲,甚至跳起忠字舞,他們的情感結構深深打下了那個時代的烙印。
《今夜有暴風雪》對知青文學的貢獻,并不在于它提供了一個“青春無悔”的書寫模式。那個暴風雪之夜,當得知馬崇漢要將知青回城的信息截留,全團知青憤然反抗,這表明了他們回城的堅定決心,曹鐵強、裴曉蕓父輩的故事和新時期之初的傷痕文學沒有什么不同,馬團長和孫政委的分歧也帶有兩條路線斗爭的影子,那個一直努力積累政治資源向上爬的鄭亞茹更有概念化的嫌疑,梁曉聲并沒有美化知青生活,他只是將處于歷史關頭和人生十字路口的知青內心的情感風暴寫了出來。小說的貢獻恰恰在于呈現了這一代人“收其放心,檢其慢志”的過程,一群懸空的理想主義者、心志渙散的幻滅者在北大荒的暴風雪里淬火成鋼,成長為堅實的主體。在這個過程中,知青們看到了現實的血污,但也得到了愛情、友情和通往成熟的必不可少的磨練。去生產建設兵團之前,他們對北大荒的想象來自1958年的紀錄片《英雄戰勝北大荒》,他們滿懷英雄主義豪情,但卻低估了東北邊疆的暴風雪,很多人犧牲在這片土地上;然而當他們離開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無法割舍的牽絆,北大荒的黑土地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排隊辦理返城手續的知青念念不忘春播:
別的都不講,就拿我們團來說,全團百分之九十的農機具手都是知識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開春連小麥大豆都播種不下去……仔細想想也真有點覺得對不起北大荒!
即使是鄭亞茹,也對這片土地思緒萬千,手捧一杯北大荒的雪離開。正如作者所說:
誰不能客觀分析我們過去的那個時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便無法理解他們將要離開北大荒時的復雜心情,無法理解他們對北大荒那種眷眷的留戀。
北大荒像一個熔爐,將這些來自不同城市和家庭背景甚至互有芥蒂的年輕人,鍛造為內心堅實的主體。經歷了墾荒戍邊的集體歷練,至少對那些選擇“把骨頭埋在北大荒”的知青來說,不會再徘徊猶疑,他們癡心不改,從此,腳踏土地的勞動內化為自覺的“志業”。之前,他們被某種宏大話語所籠罩,盲目而荒誕:“我們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們都是自愿報名的。我報名后一直瞞著父母,到臨走的前一天才告訴他們。母親哭鬧得天昏地暗,可我還是走了……我是獨生子。后來想返城也回不去了。”“當時我母親正癱瘓在床上,街道上山下鄉動員組的人有天敲鑼打鼓將光榮花送到我們家。我和弟弟說:‘我們沒報名呀!他們說:‘沒報名也批準了!”而這次,他們選擇留下來,卻是經過了充分思考。這些堅定主體克服了空洞理想主義的幼稚病,變得成熟穩重,堅毅剛強。曹鐵強是“墾二代”,踏著父輩的足跡,自愿來到邊疆,而且要當創業者而不是繼業者;學醫回來的匡醫生更是意志堅決,要為缺醫少藥的兵團貢獻自己的力量。《今夜有暴風雪》講述了這個正反合的心路歷程。
《今夜有暴風雪》發表以來爭議不斷,有人批評它“青春無悔”的姿態,有人質疑知青生活描寫的真實性。這些批評往往不是針對小說本身。然而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今夜有暴風雪》的這種價值選擇和情感立場必然潛藏著講述它的時代的印跡。聯系上世紀80年代初的“潘曉討論”,梁曉聲的知青小說就別有意味。那場關于人生意義的大討論,預示了新時代、新主體的出現。“潘曉”的困境在于,她的情感結構是在革命年代生成的,她需要超越精神,但理想主義已然破滅,個人主義又無法無保留接受,她找不到填充這個情感結構的替代資源,因此陷入一種焦灼的空心狀態,這種狀態是與90年代市場化之后的虛無主義個體相聯系著的。而和這場討論同一時期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則祭出理想主義的旗幟和內心堅實的主體,無疑與“潘曉討論”的價值趨向相異。沒有證據表明梁曉聲是在回應這場討論,他只是用作品留下了時代印痕。《今夜有暴風雪》中41位知青留在了北大荒,這一選擇也讓人想起路遙的小說《你怎么也想不到》。這篇小說通過設置大學生的職業選擇(是留在安逸的大城市,還是去艱苦的荒漠),讓主人公在理想和現實的沖突中,重新認可了理想主義和獻身精神。這一剛毅卓絕的主體,既吸納了新時期的人道主義話語(比如愛情話語,曹鐵強和裴曉蕓的愛情和交往方式在80年代初可謂石破天驚),又繼承了革命理想主義的崇高一面,顯示了歷史的連續而非斷裂。
這一連續性賦予《今夜有暴風雪》歷史悲愴之感。曹鐵強對即將離開的鄭亞茹說:
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談起我們兵團戰士在北大荒的十年歷史時,不要抱怨,不要沮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詆毀……我們付出和喪失了許多許多,可我們得到的,還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
孫政委建議為兩名犧牲的知青修建一座紀念碑——交叉的麥穗和槍,托舉著一臺拖拉機,這是知青設計的未來兵團戰士服的帽徽圖案。《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結尾則直抒胸臆:
我們經歷了北大荒的“大煙泡”,經歷了開墾這塊神奇的土地的無比艱辛和喜悅,從此,離開也罷,留下也罷,無論任何艱難困苦,都決不會在我們心上引起畏懼,都休想叫我們屈服……呵,北大荒!
走出去的他們的命運,當然是另一個時代的故事了。鄭義的《楓》曾這樣評價這代人:他們不是英雄,也不是烈士,而是歷史。而《今夜有暴風雪》則在說:他們固然是歷史,但也可以是英雄或烈士,不是嗎?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今夜有暴風雪》的堅守在當下仍有現實意義。
最后,讓我們再次重溫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那場暴風雪吧:
像臺風在海洋上掀起狂濤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風雪的來勢是驚心動魄的。人們最先只能聽到它可怕的喘息,從荒原黑暗的遙遠處傳來。那不是吼聲,是尖利的呼嘯,類似瘋女人發出的嘶喊。在慘淡的月光下,潮頭般的雪的高墻,從荒原上疾速地推移過來,碾壓過來。狂風像一雙無形的巨手,將厚厚的雪粗暴地從荒原上掀了起來,搓成雪粉,揚撒到空中。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文學碩士,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