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蛇

趙國文

一

芒碭山有一處道觀，名喚斬蛇觀，乃是紀念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而建，歷來香火極其鼎盛。近日來更有傳言，斬蛇觀觀主無塵道長能度人成仙。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修仙成道本是要耗費不知多少時日，而經過無塵道長相助，只消三五日，便可得道成仙，甚是神速。

此事也曾有樵夫目睹。只見修仙之人盤膝閉目坐于后山溪邊一塊大石之上，口中念誦無塵道長傳授的咒語，不消一刻，身體便緩緩上升，且上升之高度一日高過一日，要不了三五日，便飛升而去。因此達官顯貴莫不趨之若鶩，哪怕舍卻大把的錢財也在所不惜。

這一日，通往斬蛇觀的山路上，晃悠悠地來了一個漢子。這漢子長的尖嘴猴腮，一雙眼睛卻分外有神，尤其是兩條胳膊，看似比一般人要長了許多。任誰也沒有想到，此人卻是朱元璋手下專門負責刺探軍情的大將軍“通臂猿”吳禎。如今朱元璋與元順帝正打得不可開交，這吳禎卻出現在斬蛇觀前，莫不是也想得道成仙？

卻說吳禎來到斬蛇觀，見觀內觀外全是等候修仙的達官顯貴，心中不由得一陣慨嘆。如今各地群雄并起，這些元朝的老爺們不知道安撫百姓保家衛國，卻一味地修什么仙，得什么道。這樣的朝廷不亡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

吳禎在觀內看得無聊，便悄悄來到后山，尋找那修仙之所。只見山崖下一塊山石平整如鏡，石前一條小溪蜿蜒曲折，四周樹木參天，的確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好去處。等天下平定之后，若是在此結一茅廬，自耕自織也委實不是一個好的去處。

吳禎找個地方躲了起來，緊盯著坐在石上修仙之人。果然沒有多長時間，石上之人開始緩緩上升。吳禎不由得暗暗稱奇，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立地飛升之術？吳禎順著上升的人影朝上一看，不由得驚出一身的冷汗，只見亂草叢中伸出一白色蛇首，大如笆斗，正中一道紅色突起，卻恰如白色頑石上盛開著一朵雞冠花，正張著血盆大口向上緩緩地吸食。若非是吳禎目光敏銳，異于常人，還真難發現。吳禎暗道：怪不得人會自動地上升，原來是這孽畜作祟，果然不出軍師所料，這得道成仙無非是害人而已，待我趕緊回去稟報軍師得知，看如何去了這禍害。

二

劉伯溫聽了吳禎的匯報，一時也一籌莫展，便讓吳禎先回府中休息，自己夜不能寐，坐在燈下冥思苦想，始終沒有想到一個好的方法。此時夜敲四更，劉伯溫不由得打了一個盹。夢中忽現一金甲神人，那神人言道：大蛇周身鱗片堅硬如鐵，若要殺之，非尋一膽識過人的義士，穿上不易被消化的衣物，手握利刃，等到身體被吸入蛇腹后，用手中利刃從大蛇腹內向外刺，方可斬殺。

劉伯溫連忙躬身感謝，差一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才知道原來是南柯一夢。

次日，劉伯溫將吳禎叫到府中，將昨日夢中之事告知，只是不知道到何處尋找不易被蛇消化的衣物，又到何處尋找這膽大心細之人。試想如果整個人的身體還未完全進入蛇腹，此時即刺蛇，蛇口一閉，勢必要將進入蛇腹之人斷做兩截了;若是整個身體完全進入蛇腹，想必是入腹已深，又是否能夠舉得起手中的利刃？

吳禎聽完笑道：“軍師不必煩惱，這兩件倒也并不難辦。”

劉伯溫問：“將軍可是胸有成竹？”

原來吳禎久在江湖游蕩，為他博了個“通臂猿”的稱號，自然是靈巧機警，乃是刺蛇最合適的人選。至于不易被消化的衣物，乃是用水牛皮縫制，里外兩層，想必那大蛇一時半會兒難以消化的掉。

兩人商議已定，便著人分頭準備。

吳禎準備停當，帶著兩個隨從再次前往芒碭山。

來到山中，吳禎等人找到上次發現大蛇之處，偷偷地將修仙之人縛在暗處，由吳禎罩上他的服裝，坐在大石之上冒充修仙之人。

吳禎在石上坐了兩日，只覺自己身體上升一日高過一日，曉得是大蛇吸力所致，卻不曉得大蛇何時會將自己吸入蛇腹，因此全神貫注，時刻準備被大蛇吸入腹中。

第三日下午，吳禎感覺上升的速度比前一日要快了許多，暗道這孽畜勢必要有所行動了，趕緊握緊手中的利刃，全神貫注。吳禎覺得自己越升越高，眼前一陣昏暗無光，鼻孔中滿是腥臭之氣，知道自己已進入蛇口，一入蛇口，身體的前進速度立刻慢了下來，只感覺身體左右搖晃，顯然是大蛇用身體的肌肉往腹內送。吳禎頭腦清醒，慢慢地用腳尖向下一點，感覺腳尖碰到柔軟的東西，知道自己此刻全身都在蛇腹之內，遂將握在手中的利刃向下狠命地一刺、再刺……

吳禎只覺得身體一會兒向下，一會兒又向上，此時還是平臥，下一刻又幾乎站立起來，曉得是大蛇受傷，正在做垂死掙扎，絲毫不敢大意，便將利刃用力地向外一刺，一線天光透出，吳禎竟然將蛇腹刺穿。

吳禎從蛇腹爬出，四處一望，居然發現一個道人倒斃在洞內，渾身血肉模糊，顯然是大蛇掙扎之時，將道人擠壓致死。只是道人為何在此卻一時想不明白。

這里畢竟是元朝的地盤，吳禎見大蛇已除，也不敢多做停留，趕緊尋路從洞中出來，找到兩名隨從，連夜趕回劉伯溫處復命，將道人為何在洞中與大蛇相伴的事情交給軍師考慮去了。

三

一年后，朱元璋平定天下，劉伯溫想起殺蛇之事，便帶了幾個官差，來到了芒碭山斬蛇觀，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無塵道長哪里還敢隱瞞，只好將真相一五一十地道出。

原來在十年前，觀內有個叫一航的小道到深山砍柴，遇到一條小白蛇，這小蛇長得甚是可愛，尤其奇特的是，小蛇的頭頂居然有一個雞冠似的紅色凸起，嬌艷欲滴。一航進山砍柴沒少見過蛇，但如此奇特的小蛇卻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呆在原地看得出神，心想，這蛇莫不是與當年漢高祖所斬白蛇一個品種，若如此也算是神種了。蛇人對望，驀然間空中一陣風聲，一只山鷹從空中落下，伸出利爪直取小蛇的七寸。一航也來不及多想，舉起砍柴刀照著老鷹投去，正好砸在老鷹的翅上，負傷的老鷹一聲凄厲的長嘯，跌下山崖。

小蛇見一航傷鷹救了自己，居然緩緩地游到一航面前，眼中滿是感激。自此以后，一航常到此處砍柴，每次來砍柴都要和小蛇戲耍一番，那小蛇頗有靈性，時間一長，一蛇一人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

如此幾年下來，那小蛇已長成一條水桶般粗細的大蛇，常常趴在山石上用嘴吸著一航玩耍，一航被大蛇吸起，身子離地三尺，猶如騰云駕霧一般。

由于元朝末年群雄并起，戰亂不斷，道觀內再不似以前衣食無憂，因此無塵只好召集觀內的徒眾，想辦法度過災荒。

一航夜間偷偷地跑到無塵的居所將自己養蛇之事告知無塵，并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一航對無塵說他在后山看見一處山洞，洞口被荒草樹枝掩蓋，一般人難以發現，可讓那白蛇躲在洞中，然后讓師父告訴外人可教授成仙之術，將人引到洞下，自己則命大蛇將人吸起。等過幾天，師父便告知修仙之人帶上金銀珠寶前來，弟子再命蛇將人吸入洞中，留下金銀珠寶，人喂了那大蛇，對外亦可宣稱此人化仙而去，來個死無對證。這樣既可以為觀內多條財路，又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無塵道長聽一航說完，喝道：“你這孽徒，還以為你有什么高明的辦法，卻原來想著圖財害命。”

一航道：“師父真是迂腐。如今這些大戶人家，哪一個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真的是死有余辜。”

無塵閉目片刻，也沒有好的辦法，心想這一航說得也不無道理，眼看日子難過，只好認同了一航的主意，只是叮囑一航一定要選擇確實該死之人，不得濫殺無辜。

不過數日，斬蛇觀觀主無塵道長度人成仙的消息流傳于大街小巷。城里的達官顯貴莫不趨之若鶩。

一航按照預先設定的方法，將意欲修仙之人命白蛇除去，金銀財寶悉數收入觀中。

無塵原先還有所顧忌，可是看到大把的真金白銀，難免引逗出一顆貪婪之心，漸漸地也就不分好壞，唯利是圖了。

那洞中被大蛇壓死之人，自然就是一航了。

劉伯溫問清緣由，見首惡一航已死，無塵已是風燭殘年，遂判了個斬立決，處死無塵，將一眾道人遣散。

當地群眾曉得事情真相，一把火將道觀燒了，自此芒碭山斬蛇觀再也沒有建起。

選自《上海故事》2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