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發
重陽節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至唐,則上升為官節。《唐六典》卷二所記唐開元假寧令就明確規定九月九日休假一日。至唐德宗時,重陽節與中秋節、上巳節并稱“三節”,在唐朝近30個節日當中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據西南大學博士張勃《唐代節日研究》統計,唐朝節日有近30個)。
唐時出現了大量以重陽節日為主題或因重陽節日而作的詩歌。宋人所輯《歲時雜詠》是一部關于節日詩歌的匯集,其中收錄最多的是重陽詩,有三百余篇,其次才是寒食、七夕、上巳和中秋。
我們檢視《全唐詩》(48900多首)和《全唐詩補編》(6300首),筆者按照重陽節的名稱以及別稱“重陽”“重九”“九月九日”“九月八日”“九日”“九月十日”“茱萸”等不同關鍵詞進行檢索,并對結果中內容不符合和重復的詩歌進行篩減后得出確數:
撰有重陽詩的唐代詩人共182位,詩436首,其中:初唐57人82首;盛唐26人82首;中唐47人135首;晚唐52人137首。這些詩或作于群臣歡飲的宴會,或作于朋輩酬唱的贈答,或作于遠離家鄉的路途,或作于登高望遠的感發。帝王對節日的態度和國家頒布的政令會對詩人的詩歌創作產生影響,在每個時期體現出較為統一的整體特點,詩人對自我命運的獨特感懷又會對同一節日主題注入不同的象征意義和人文內涵。
初唐重陽詩多奉和應制宮體詩嬗變
初唐重陽詩共計82首,宋之問4首為最多,王勃、李嶠、李乂各3首,盧藏用、岑羲、沈佺期、王績等16人各有2首,崔日用、盧照鄰、張九齡、許敬宗、杜審言等37人各有1首。
從詩歌中所描寫節日的習俗來看,節日當天,人們除了像前代人一樣欣賞菊花、飲菊花酒、佩戴茱萸囊以驅邪避災等之外,君臣會一起游宴登高,以詩奉和,朋友之間也會唱和酬答,節日的氣氛跟文學的關系聯系緊密。
從詩歌體制上來看,初唐重陽詩以應制詩為主,共有63首,約占76.8%,我們將主要的幾場侍宴應制活動用表格形式羅列出來,可以看到,中宗景龍年間的三場游宴規模尤為壯大,看得出唐中宗李顯是一位熱衷于過重陽節的君主。重陽應制詩如此高的比重,與皇帝的熱情推動有著直接的關系。初唐自618年建制,經過高祖、太宗兩朝的休養生息,國力逐漸強盛,對藝文的重視也逐漸加強,從秦府的弘文館學士到武后時期的珠英學士,再到中宗的景龍學士,包含了初唐的絕大部分詩人,皇帝經常親自組織宴飲活動,推動了初唐重陽應制詩的創制,但在具體寫法上依然免不了齊梁以來宮體詩的余緒,表現得辭藻華麗、用典繁復。
比如詩中寫喝酒的杯子和吃飯的餐具:仙杯還泛菊,寶饌且調蘭(宋之問《奉和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得歡字》);寫皇帝出行的儀仗和經過宮禁的溝渠:清蹕幸禪樓,前驅歷御溝(李乂《閏九月九日幸總持寺登浮圖應制》);御座丹烏麗,宸居白鶴驚(竇希玠《奉和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得明字》)等,如果不是有“菊”“酒”“茱萸”以及“九月九日”等作為重陽節特有的節日符號出現在詩歌中,字里行間滿溢的珠光寶氣,似乎也可以用于吟詠任何皇帝出行的其他節日。
景龍二年閏九月九日,在宋之問、李嶠等4人所作的游宴應制詩中,則表現出與近體詩相接近的謹嚴格律來,這4首詩作全部采用五言八句的律詩格式,平仄合律,在格律方面已表現出相當的成熟度來。
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談初唐應制詩時說:“由于這是君臣之間的文字酬答,措辭立意,必須顧到許多方面。要選擇美麗吉祥的詞藻,要有頌揚、祝賀、箴規的意義,要聲調響亮,要對仗精工,要有富貴氣象,切忌寒酸相。這樣,它就成為一種典型的宮廷文學?!敝仃枒圃娬且驗闃O注重對仗音韻等形式,在近體詩的成熟發展道路上起到很好的推動和示范作用,為盛唐詩的到來奠定基礎。
而與應制詩不同的是,“初唐四杰”盧照鄰于高宗總章三年(670年)罷新都尉,與王勃、邵大震等同游梓州,盧詩“他鄉共酌金花酒,萬里同悲鴻雁天”氣象開闊、意境深遠,王詩“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情感濃郁、氣骨蒼然。五年后的又一個重陽節,王勃南行至洪州,寫出千古名篇《滕王閣詩》并《序》,徹底奠定自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為初唐詩風貌涂上另一抹色彩。
盛唐重陽詩意境開闊氣象萬千
盛唐重陽詩總數與初唐同,但創制重陽詩的詩人不足初唐一半,但群星閃耀、名篇迭出。按所作重陽詩數量來看,杜甫19首為最多,其次王維、孟浩然各8首,張說、李白各7首,李嘉佑4首,岑參、高適各3首,王昌齡、獨孤及、李頎等5人各2首,張均、蕭穎士、儲光羲、王縉等13人各1首。
杜甫《憶昔》中“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這兩句詩常被用來形容盛唐百姓生活的富裕程度。唐王朝在經過近一百年的發展,國力雄厚、經濟繁榮、社會和諧,使人們快樂過節有了物質保障。唐玄宗對于節日也表現出很高的熱情,不僅重視人民對節日的參與度,還開創性地將以節為假,于開元七年頒布法令,準許公務人員在元日、夏至、上元等節日放假,其中就包括重陽節公務人員放假一天。在此后開元二十五年和元和期間修訂發布的法令中關于重陽節放假一天的規定始終沒有改變。
從詩歌所反映的節日習俗來看,盛唐對于重陽節的娛樂性更強一些,詩人似乎也更平和些,“歡娛無限極,書劍太平人”,崔國輔這首應制詩《九日侍宴應制》不再像初唐詩人那樣堆砌繁雜,而多了些輕松和流暢;因為人們在九月九日過重陽節不盡興,于是從九月八日開始準備過節,九月十日當做“小重陽”再繼續過一天,李白感嘆“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九月十日即事》)則顯得富于風趣和幽默。在他其余的重陽詩歌中有“九卿天上落,五馬道傍來”“登高望山海,滿目悲古昔”“我來不得意,虛過重陽時”等句,筆勢迅疾而又瀟灑倜儻;在其詩“胡人叫玉笛,越女彈霜絲”(《九日登山》)中又看到唐人日常節日中胡人胡樂的存在。
詩人們在詩中的抒情開始走向自我,所表達的情感也更加真切了,比如岑參從軍營里走出來,陪同封大夫登高,感嘆“邊頭幸無事,醉舞荷吾君”,幸虧邊地沒有戰事,太平的年代里可以醉舞;王縉則勸人別把邊地當做京都,那里的草早就已經在寒霜下枯萎了,想到節日里遠方的朋友在登高飲酒時,是否會有菊花呢?這種遙想遠方親友的手法,不僅讓詩中的思念情緒非常強烈地抒發出來,也強化了詩人的孤獨感。在其兄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這種手法得到最經典體現?!霸娪谩b想以設想對方,好像遺憾的不是自己,反倒是兄弟,是兄弟歡會因為沒有自己的參加而遺憾,詩意縈紆,詩情曲婉,憶念愈烈,鄉愁難熬矣?!保ㄍ踔厩濉锻蹙S詩傳》)清人沈德潛評此詩曰:“憶山東兄弟即《陟岵》詩意,誰謂唐人不近三百篇耶?”(《唐詩別裁》)
從詩歌體制上來看,盛唐重陽詩中應制體很少,僅有2首,這可能與開元二年到開元七年間姚崇、宋璟提倡實用之文和反對君臣宴飲唱和有關,宮廷詩會減少,詩人間集會出游、登高抒懷、遠行懷鄉等類詩歌數量增多,很多詩人寫出藝術性極高的詩篇,在風格、意境和氣象等方面多有開拓,為后世提供垂范。比如孟浩然《過故人莊》中與朋友約定在重陽日重聚:“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詩中的田園風格明顯而成熟,成為孟浩然的經典之作。再比如杜甫于代宗大歷二年(767)重陽節所作的七律《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凝練概括了詩人一生漂泊的艱難命運,尾聯將國難和家愁一同念出,有萬般惆悵又余味悠長,古人有“古今獨步”之譽。
中唐重陽詩多酬唱贈答具有圈層社交屬性
中唐重陽詩共計135首,其中白居易20首為最多,其余較多重陽詩作的有:韋應物、權德輿各10首,錢起、皎然、盧綸各有6首,劉長卿、皇甫冉各有5首,武元衡、姚合、戴叔倫各有4首,嚴維、令狐楚、李端各有3首,元稹、賈島、劉禹錫等13人各有2首,靈澈、李益等20人各有1首。
在經歷了連年的兵革之后,唐王朝至德宗時期在政治方面以藩鎮暫能維持均勢而使得以有較為安定的局面,在經濟方面因久經亂離,社會略得喘息機會,往日逸興橫飛的重陽游宴詩會在德宗朝頻頻舉行,許多的游宴由德宗親自推動。與初唐時期的重陽游宴活動相比,德宗朝畢竟人員規模上有所減小。德宗為了鼓勵眾臣對休閑活動的參與度,于貞元四年九月頒布詔書曰:“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節日,宜任文武百僚,擇勝地追賞”,九月九日就和三月三日、正月晦日正式并列成為唐代三令節。官員不僅在重陽節宴賞上有了時間的制度,還會獲得獎賞。據《唐會要》卷二十九《追賞》記載對宰相以下及常參官,賜錢五百貫;對翰林學士和左右神威神策龍武等三軍,賜一百貫;對金吾英武威遠及諸衛將軍,賜二百貫。各省諸道奏事官,共賜一百貫。自此,官員重陽節宴賞的制度化正式形成。
在德宗組織的詩會游宴而制成的11首詩歌中,雖也充斥著大量的典故和“玉”“瑞氣”“金”之類的詞匯,但相較于初唐則在用詞上輕快了許多,這與文風的變化有很大的關系,經歷過盛唐之后,近體詩格律形式已經定型,詩人在作詩時除考慮“填詞”之外,更注重內心情感的表達,早已不再以齊梁宮體詩的風格作為美的典范了。
皇帝的節假日津貼推動了大量唱和詩的產生,在已統計到的中唐重陽節詩歌中,大部分都屬于此類詩歌。詩人們借助重陽佳節,向友人表達了思念和祝福。比如皇甫冉在送別了朋友之后徹夜難眠,明天是重陽節,我們只能互相登高遠望了;權德輿則與朋友重陽節共同游玩結束,詩人在詩中與朋友約好兩個人到白了頭發也要一起插著茱萸去登高。
此類唱和詩中,白居易的詩作占11首,這些詩或用齊梁格、或用樂府體,或用絕句,在詩中他向朋友訴說閑游時間太長了心生慵懶,酒喝多了傷身,但又在集會上勸朋友醉倒也無妨,因為年過五旬就不算早夭,活到七十歲可能很正常,這也不過是學習王績,“以醉為鄉”。詩中沒有羈旅懷鄉的愁思,也看不到詩人對民間疾苦的體察,更多表現出的是一種閑適的生活態度。
綜合來看,筆者發現一個類似于“朋友圈”的詩人圈層。以白居易為核心,他周圍還有劉禹錫、元稹、令狐楚、李德裕、皇甫冉、白行簡,以及被他稱為“兄弟”的人。他們有時會相聚在一起登高喝酒寫詩,聚不了時則只寫詩給另一些人。作為重陽詩標志性物件的菊花、茱萸等還會在這些詩歌中出現,但已更指向象征意義,比如李端在《酬晉侍御見寄》中說愿將家里的菊花獻給上賓也就是朋友(貧齋一叢菊,愿與上賓看),“菊”在這里更有象征意義,在詩人一無所有的家里,這叢菊花代表了他可以送給朋友的最珍貴的禮物。從詩歌中人們慶祝節日的方式來看,重陽節作為更注重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節日,在中唐重陽詩中,通過“酬”“寄”“贈”“送”“答”等方式來保持和維護朋友之間的親密關系。在這里,重陽節更多地成為朋友之間互致詩箋以示懷念的緣由,而不再有節日原初那種嚴肅的意義,即被賦予社交屬性。
晚唐重陽詩意象朦朧含蓄隱喻
晚唐重陽詩共計137首,其中司空圖33首為最多,其余較多重陽詩作的有:李群玉7首,鄭谷、徐鉉各有6首,趙嘏、齊己、李適各有5首,杜牧、薛逢各有4首,裴夷直、朱慶馀等6人各有3首,吳融、杜荀鶴等7人各有2首,顧非熊等30人各有1首。
因為不穩定的政治局勢產生不安全感,晚唐詩人對能夠建功立業的信心遠遠小于前朝詩人,尋找個體的心理平衡,并由此而激發個體的自我意識,是他們普遍具有的心理特點,體現在詩中,則顯得含蓄隱喻。
司空圖似乎對重陽題材有著比常人更濃厚的興趣,在其被收入《全唐詩》(《補編》所錄3首非重陽詩)的作品中竟然有高達33首之多,為唐代所有創制重陽詩作家首位。與前代詩人不同的是,司空圖則以組詩的方式抒寫重陽詩?!栋拙杖住罚ㄆ涠┲?,他已經看淡了作為詩人的前程,“自古詩人少顯榮”,所以他也就不去在詩里發什么牢騷,還勸人如果詩中動不動就要寫愁苦的話,還是“須戒”的好。三首詩以“白菊”為題,但卻跟重陽節日并沒有直接關系,詩人借以吟詠的菊早已不是具體的某朵花,而是一個意象,用來隱喻獨愛菊花的東晉陶淵明在詩文中所描寫的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在其《歌者十二首》中,詩人以重陽節所聽到的歌者的不同樂器入詩,寫樂器的聲音與節奏,以及他們引發的想象,但最后通過詩意組合,還是落在對陶淵明那種隱逸生活的隱喻上。
同樣的處理方式也出現在鄭谷等人的詩中。其詩《菊》中寫每天會從河邊裝著酒經過,黃昏時候還會繞過來看看黃花,“重陽過后頻來此,甚覺多情勝薄情”,此處的黃菊是一種令人親近的物象,讓詩人受到感動。在其另一首同題詩中,詩人勸告那些把菊跟蓬蒿相提并論的人們,不要只是簡單地把采擷來的菊花插戴在鬢上,“露濕秋香滿池岸,由來不羨瓦松高”,秋日初陽下,菊花飽含露水散發出的縷縷清香飄滿池岸,不會羨慕瓦松的高位。詩人賦予菊花不求高位、不慕榮利的高潔品質,也能由此感受到詩人的人格追求。
通過將重陽節日的茱萸、黃菊等意象化,晚唐人的表達顯得更加真摯。薛逢在《九日雨中言懷》中將茱萸和黃花作為故鄉的寄托,詩人在異國他鄉的單床冷席上睡不著覺,懷想著家鄉的茱萸和菊花,“潛將滿眼思家淚,灑寄長江東北流”,讓人感受到強烈的懷鄉情;李商隱在《九日》中懷念曾經一起把酒言歡的老友,“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霜天白菊在臺階上開得非常爛漫,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畫面。而今他已在泉下十年,“九日樽前有所思”,詩人在重陽節這天本該朋友歡聚的日子里想起他,情感充沛而濃烈。
重陽節,是唐人上自皇帝下至百姓所喜愛的節日,不僅從政治制度層面為過好重陽節給予了保障,也通過君臣游宴、朋輩唱和、登高抒懷等不同的方式為重陽節注入濃重的文化生命力。與重陽節及其習俗一起,唐重陽詩則同樣作為一座精神富礦流傳下來,留待我們共同傳承和開掘發揚。
(作者系文學碩士,供職于浙江萬里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