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霞

每次看見扎辮子的小姑娘,就會想起童年時粗線條的父親給我梳辮子的情景,感覺父親那種難得的溫柔勝過世上一切的美好。
我小的時候,父親在三里之外的村莊教書,不管刮風下雨,一年四季總是騎著一輛哐當哐當響的破自行車,一天三頓回家吃飯。那時的鄉村學校有上早晚自習的傳統,父親每天晚上在學校上過晚自習后,住在學校,第二天早上再上早自習,上完早自習后回家吃早飯。早上是母親最忙的時刻,既要給一家人做飯,又要喂雞喂鴨喂豬,用母親的話說,都是些張嘴的東西,不讓誰吃飽誰都會鬧。
一大早,豬圈里的豬就吱吱吱地扒著豬圈在叫,那幾年我家每年都要養頭被稱作“長白山”的長嘴豬,臨近年關時賣了,作為過年時的開支。這種豬力大無比,餓壞了會使勁拱豬圈,能把豬圈拱塌,每次逃出來,若想再把它趕進豬圈,要費八布袋氣力。豬那主是得罪不得的,雞鴨倒還能得罪得起,但若清早一放出來,不先堵住它們的嘴,它們就嘰嘰嘰、嘎嘎嘎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直往屋里鉆,拉得屋里全是它們臭烘烘的屎。三個哥哥等著吃飯上學,弟弟等著母親給他穿衣服起床,每天早上母親忙得像打仗。我五歲以前從沒有留過辮子,常年都是齊耳的剪發頭,因為母親沒有時間給我梳辮子。
五歲那年的春天,我的小腦瓜里朦朧地升起了對美的追求,執意要留辮子。扎起辮子多神氣呀,前院的二丫和我同歲,兩年前就梳起了辮子,育紅班演出時老師選中了二丫,沒有選我,更堅定了我要留辮子的決心。我的頭發已經長得蓋住了衣領,常常弄得衣領油膩膩的,母親拿著剪刀追著我要給我剪頭發,我哭著喊著在院子里繞著圈不讓剪。為了預防母親趁我睡熟,偷偷把我的頭發剪了去,晚上睡覺時我要了奶奶的老婆帽扣在了頭上。父親見此情景,就對母親說,讓妞兒把頭發養起來吧,大不了早上我在路上快些蹬自行車回家。
受經濟條件的限制,小時候洗頭發沒有洗發水和護發素,洗頭發不是用胰子就是用洗衣膏,洗出來的頭發,即使剛剛洗過,也是澀澀的,摸起來似秋天里干枯的野草,再加上小孩子晚上睡覺愛亂拱,早晨起來時頭發總是亂蓬蓬的,要想把頭發梳理通順,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在給我梳頭發的事情上,母親是個遙控指揮者,她邊忙著手中的活計,邊指揮父親,先往頭發上抹些水,父親就把我拽到臉盆邊,用手沾些水灑在我的頭發上。母親扭頭瞥見了,說,灑不行,把水抹開。這時,父親的大手會在我的頭發上從前到后地摩挲,那樣的輕,那樣的柔,仿佛我的頭受了重傷,稍微加重些力度,會弄疼我似的。往頭發上抹過水后,父親開始給我梳頭發,他一手拿著梳子,一手輕輕地拽住頭發梢,只聽見梳子砰砰地響,那是頭發混合了灰塵汗水,像用膠粘住了一般難以梳理的聲音,每梳一下,父親都會問我,疼不疼?在得到我說不疼的回答后,再梳第二下。有時候我心情不好,不愿意回答,父親就不厭其煩地問。一向做事情有些急躁的父親,在給我梳頭發的事情上表現出了極其少有的耐心。
那時候流行扎兩根辮子,頭發短時用皮筋一綁,還算簡單。隨著頭發越來越長,需要把頭發編成辮子,這時候就有些困難了。頭發梳通順后,就要編辮子了,父親把我所有的頭發,從額頭一直到后腦勺一分為二,把其中的一部分先松松地用一根橡皮筋綁住,再把另外一部分分成三股,有時候分得三股不平均,父親就會握握這股,再掂量掂量那股,直到分平均了才開始編辮子,每編一下,父親還要問我疼不疼。一根辮子編好了,再編另外一根。
父親編出來的辮子總是松松垮垮的,這時候母親會埋怨父親,你就不會用些力氣編得緊一些?父親總是回答,緊些頭皮會疼的。自己從來沒有扎過辮子的父親,怎么會知道辮子扎得緊會疼呢?多年后,我在學到“感同身受”這個詞時,一下子想起了父親給我編辮子的情景。
父親給我編了一年辮子后,被抽調到鄉里工作,離家遠了,一星期才回一次家,我小時候留辮子的歷史也就結束了。
父親自從2016年得了一場大病后,就無法自己去鎮上的理發店理發了。父親出院后的前兩個月,我曾帶著他去鎮上的理發店理過兩次發,后來父親嫌麻煩,就讓在省城開理發店的侄子買了一套理發工具。我每次回家,看見父親的頭發長了,總要給父親理一理頭發。我想起小時候父親給我梳辮子時常問我疼不疼,所以給父親理發時,我也常問父親疼不疼。父親總是笑瞇瞇地回答,不疼。不知為什么,望著父親滿頭的白發,心里總是酸酸的,我多么希望能回到父親為我梳辮子時的時光呀。
(摘自《武陵都市報》2019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