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龍冬
傍晚過后,住到山南深廣溝底曲松縣城一家四層小酒店的頂樓。第二天早早起來,拉開窗簾,拉加里王宮就在曲松河南岸不遠的高高臺地上。初生的太陽從我這邊斜射過去,為臺地被雨雪沖蝕的峭壁和臺地之上的昔日王宮涂抹著金黃顏色,明媚耀眼。
山南市曲松縣城海拔三千八百多米。曲松縣轄兩鎮三鄉:曲松鎮、羅布沙鎮、邱多江鄉、堆隨鄉、下江鄉,共有二十一個行政村。縣政府在曲松鎮。站在曲松鎮這家酒店頂樓窗前,視線略微抬高,越過那些所有城鎮可見的電信鐵塔和樓房,久久望到那個王宮,我如同腳登在聳立的懸梯上,窺探著遠去的時光。
曲松這個地名在藏區多見,意思是“三條河”。西藏地名多以山水地貌、動物牲畜稱謂。所以,外來人若懂得一點藏文,就比較容易了解掌握所到之處地理的大致狀況。曲松的三條河水,一條是色布河,金色的河;另外兩條是扎布河和貢布河。三條流水貫穿全縣。問過當地人,從曲松縣城中心流過的這道水流是什么名字,他們都說就叫曲松。我的理解是上游三水合一,穿城而過,或許下游三水合一匯入雅魯藏布江。不過,這都是我的猜測,停留時間匆忙,還來不及得到更為詳盡的解答。
說到拉加里王宮,不妨先從拉加里這個小王朝說起。
公元846年,吐蕃末代贊普滅佛,后人送給他一個綽號叫朗達瑪。我想,朗達瑪滅佛在當時也一定有其理由。歷史規律無非就是政治經濟利益之爭,佛教勢力空前壯大,干擾了吐蕃贊普政權統治。朗達瑪因滅佛遭 拉隆寺僧侶刺殺,自此,王室內亂,社會動蕩,底層造反,喜馬拉雅強大的吐蕃王朝瞬間崩潰,王族大臣四下逃離,高原隨即陷入將近四百年的分裂割據。
朗達瑪死后,他的子嗣逃往西部阿里,頑強地生存下來。這樣過了一百多年,到公元十世紀左右,朗達瑪的兒子維松后裔埃尊贊普率領一支嫡系,或因阿里氣候變化惡劣,或因西部外邦武力侵擾,或是因為故園遺留勢力的邀請,當然還有地貌環境的近似,他們決心東歸。于是遷返故土,也就是今日的山南地域,并在曲松一帶建立拉加里贊普世襲王朝。山南雅礱谷地曾經是吐蕃藏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公元七世紀壯大的吐蕃統治遷往氣候更好、谷地更為寬廣的拉薩,可是山南贊普故園的王族氣息依然留存,此外,它依舊是吐蕃王朝的糧油供給基地和人口勞力集中的區域。
曲松縣過去的名字叫拉加里。其實,東歸的前奏是埃尊贊普的一個兒子先在曲松附近的色吾建造加里廟和加里莊園。“加里”當作何解釋?一時也是得不到回答。不過傳聞當地有老者說,加里就是“漢人”,我覺得這實在是望文生義的牽強附會。依照藏文地名中相同寫法的“加”,其實不難理解“加里”的含意,加里就是“大山”的意思。曲松這一帶也確實被眾多高山擠壓著,大大小小的水流又將谷地泥石切割出臺地,同西藏西部阿里一樣的土林地貌隨處可見。“加里”之前冠以“拉”字,顯然是這個小王朝自我神圣的意識使然,亦或許得到后來西藏地方歷代統治默許。“拉”是神圣之意,比如拉薩,意為“圣地”。我在拉加里王宮看到藏文碑刻名稱,“拉”字前頭還有一個“埃”字。以我手頭資料所能知道的,這個“埃”字應該是泛指曲松這一帶區域,是吐蕃時期對這一區域古老的稱謂。不清楚是從高處俯視地形,還是形容這個區域特色地貌的立面,古代拉加里就好像藏文的“埃”字。有諺語提到,“與其在埃曲多岡地方作人,不如去水草豐美之處為畜”,這也恰好驗證了曲松這個地方的自然生態環境,相對于富庶的雅礱谷地其他地區,是明顯遜色的。
這一支東遷的吐蕃王室后裔,此后便以“拉加里人”自稱。到公元十三世紀,拉加里王族為便于地方統治,又將王宮由色吾遷至今天日果曲德寺臺地所在的曲松村,王宮自此得以擴建,使之成為集行政、軍事、司法、經濟、文教、信奉等活動為一體的權力中心。
拉加里王朝是西藏歷史上一個非常獨特的地方割據勢力,甚至它是唯一的歷經多個朝代得以延續的小王朝。這個小王朝歷經薩迦王朝(約1255-1353)、帕竹王朝(1354-1617)時期和后來的格魯派統治,直至1959年西藏實行民主改革之前,拉加里王族依然管轄著今天曲松、桑日、加查、隆子四個縣,區域近四百平方公里。地方生產以牧業和采金為主,王族以富戶和農牧民稅收供養。據有關拉加里王朝世襲的專門研究,在宗教信仰上,拉加里王族多傾向寧瑪“舊教”,也有個別家庭信奉吐蕃早先的“苯教”,他們始終堅守著偉大的贊普年代的傳統。
拉加里王系與薩迦、帕竹和格魯一樣,都是政教合一的統治集團,其最高權力者名號“赤欽”,也就是“拉加里大法王”,也稱“山南法王”。公元十三世紀中葉,元朝致使西藏各部統一,中央政府在西藏設立“十三萬戶”中,即包括拉加里王系。吐蕃贊普的榮耀血統,為拉加里王朝統治的發展壯大奠定了基礎,持續得到西藏地方政權極大的寬容和優待,在行政上相對保持獨立,只是受年代更替和歷史特殊原因,優待有所增減。或者換一個角度認識,拉加里王系的吐蕃贊普純正血統,一直得到西藏地方的廣泛認同,成為藏民族的一個象征主體。引申開,吐蕃贊普并未“結束”于公元九世紀,而是以拉加里王朝的面目,一直延續到距今六十年前才算真正告終。據聞,拉加里赤欽的地位在格魯派統治時期僅次于班禪大師。赤欽到拉薩布達拉宮覲見達賴喇嘛,他的座墊也僅僅比達賴喇嘛矮去一層。由此可見,拉加里法王在西藏的尊貴地位。拉加里法王和王族成員中產生過大寺院(比如止貢寺的活佛),也有在西藏地方政府中任職的記載,不過隨著歷史發展,越是往后越是得不到高等官銜。
拉加里,不過是吐蕃贊普往昔榮耀的一個尊貴象征。如今,拉加里王系的后代分散在國內外,他們當中有人近幾年回到過昔日王宮。
我因公務途經曲松縣城多次,不作停留,拉加里王宮和宮殿廢墟都是遠遠的在視線高處從車窗外蹦蹦跳跳閃過,總覺得那些黃的紅的白的建筑和殘垣斷壁中隱藏著一些久遠的嘈雜人聲。在此半年前,我第一回來到拉加里王宮和宮殿廢墟。那天,烈日當空,午后晚秋的冷風在天地間空蕩蕩往來穿梭,我莫名地感到一絲憂傷在心中纏繞。于是,匆匆看過拉加里“新宮”樓屋廣場塵土飛揚的修復工地,看過日果曲德寺,看過“舊宮”的一處廢墟,就趕緊跑到高臺地宮殿外圍的村落中去,我設想尋找鮮明的活潑的生活場景。
那天的村落與這回我看到的一樣寧靜。拉加里王宮所在就是今天的下江鄉,王宮區村落的名字是“曲松村一組”。村子正中唯一的小路上,偶爾身前身后會有一輛摩托緩緩而過。這村路筆直,一頭高,一頭低,間有起伏。遠處來人,要么從地面漸漸冒出,背后襯托著古老的寺廟和宮殿土黃的廢墟;要么是從天上飄然而落,碧藍的蒼穹映襯著人影,映襯著街道兩邊的紅墻民居和幼樹。在藏地,絳紅的顏色用于建筑,非廟宇王宮莫屬。可是在拉加里村落中,民居的顏色居然大膽僭越般地使用這絳紅,足以顯示拉加里王朝子民的非同尋常,他們全都享用著吐蕃王朝輝煌的榮光。
這回我來拉加里,比上一回看得仔細些。假設將拉加里這塊臺地比方成一艘橫陳在你眼前的“大船”,它的船頭指向西方,并且這艘大船翹尾昂頭,從船頭到船尾逐漸升高。修建于十五世紀的格魯派日果曲德寺坐落于船頭,日果就是“山門”的意思,寺廟大門朝東敞開。宮殿主要區域的修復已經完工,正在緊鑼密鼓進行建筑內部的展陳布置,看得出,拉加里熱情地期待著游客們到來。
整個拉加里王宮群落中心,分為三大部分。一是建于十三至十四世紀的早期宮殿“扎西曲宗”,俗稱“舊宮”,總面積七千平方米。現今已是廢墟,尚未修復。舊宮位置緊鄰日果曲德寺東北側,也在大船的頭部。
二是建于十五至十八世紀的中期宮殿“甘丹拉孜”,俗稱“新宮”,總面積一萬六千平方米。這處宮殿有五層樓,在“大船”中部,坐北朝南,殿前是寬闊方正的廣場,地面以青白彩石鋪就了十字金剛杵和萬字吉祥符等等宗教圖案。宮殿內部雕梁畫棟奢華艷麗,部分墻面保存著年代久遠的斑駁壁畫,內容多與佛教相關。站在甘丹拉孜這處新宮的樓頂平臺,溝谷中的曲松鎮盡收眼底,樓群錯落,如何都找不見我入住的那家小酒店。不過,我的目力總是不能收回地投注到曲松河北岸的高高臺地,在大船之外三五公里的浩瀚草壩上,那些方方正正凸起的井嘎塘王陵似乎有話要說,又欲言而止,我卻很長時間癡呆地站立傾聽。
此前,我到曲松鎮西北井嘎塘陵墓群落考察,所見大小陵墓,初步統計有二十余座。陵墓的外觀形制和建筑建材,都與山南瓊結的吐蕃藏王陵墓相似。在井嘎塘墓群半天時光,我有兩個重要的感受。首先是墓冢都用白色碎石封頂,頂部中間(主室)有陷落,形成凹坑,暴露出墓道口朝東,估測墓主頭部向西。第二,建筑石材并非石片或片巖,而是由巨大的樹木化石剝離為片石。再者,墓群入口兩側各有一大堆白色碎石,如同置于神道兩側。如此龐大的墓冢,如此規模的墓群,豈非王族所有?若大膽猜測,就要想到吐蕃時期的一些贊普了。曲松的井嘎塘墓群,我預料今后一定會有重大發現。塘,可以翻譯為壩子、草灘、草原。那么“井嘎”是什么意思?一位當地年輕朋友提示我,“井嘎”的意思是“聳立的王堡”。不過,在我細細查閱資料考量后,可以翻譯為“傲然挺立的城堡”。
從陵墓區回到宮殿,拉加里王宮區的第三部分,是建于十五世紀晚期的羅布林卡,俗稱“夏宮”。它也在大船之外,東北方向兩公里左右的縣政府大院內,尚未開放。那是一座方正帶天井回廊的平房四合院。因為這個夏宮沒有開放,我未能進入,只在它的外邊轉了一圈。
這艘臺地“大船”自中部到整個尾部,都是“曲松村一組”的地盤。兩次來到這里,我的想法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要在這個村落中住上幾天。幾只麻雀從幼樹葉片里飛出去,落到臺地邊緣的什么地方。街邊屋門口三兩位無聲的老婦和孩子,他們的眼睛都集中在我這個外來人的身上。村民都到哪里去了?這里的中青年男人同世界各處村落的中青年男人一樣,大都涌向城鎮務工,村莊空寂,唯有三三兩兩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我冒昧地請求進入兩戶人家,闊大的廳堂居室都是縮小版的王宮一般,可是只有一位中老年婦女照看著幼兒。
我不再夢想自己能夠在村莊上住下來。村莊寂然唯獨聽見我這個外來者自己的心跳。我這是在什么地方?我腳下怎么如此遙遠?我怎么來到這里?我為什么絕然離開?我因何而感傷?兩回到來,都因為時間所限,我不能在這個村子留宿,甚至不能過久逗留。告別的時候,與其說我對拉加里王宮留連忘返,倒不如說我對這“曲松村一組”仿佛前世因緣般的有所感觸。
前面已經多次提示,拉加里王族系由阿里遷回,阿里是曾經接納養育過他們的地方。阿里在西藏被稱為“上部”。所以,在拉加里王宮東南方三十多公里的堆隨鄉,有一處拉加里王族妃子的“專用產房”廢墟,殘存棟梁雕花,工藝精美絕倫。堆隨,有“回望上部”之意。這分明表達出拉加里王族對上部阿里的感恩與思念。他們的子嗣必須在堆隨“專用產房”這里產下,唯此孩子才能健康成長,若換到別處生產,后代要么夭折要么癡呆。再看井嘎塘陵墓,墓主的頭部也是朝西向著阿里方向。他們在堆隨鄉洛村等地摩崖石窟里供奉的,大多是十五到十六世紀天降塔形制的擦擦(小型泥塑),青灰泥材質也是延續了西藏西部的特征。同時,我沒有發現一枚同期的其他形制擦擦,這也說明拉加里王朝的佛教信奉更多地保持著接近原初的面貌。

修復后的宮殿內部雕梁畫棟,部分墻面保存著年代久遠的斑駁壁畫,內容多與佛教相關。(卡布/攝)
我四肢并用艱辛地攀爬到洛村南側陡峭的一個石窟里,滿目盡是斑駁的壁畫蓮花圖案。佛造像早已蕩然無存,唯留下墻面堆塑的舟形蓮花背光。腳下遍地厚厚的塔形擦擦堆積。據有關考古結論,這一石窟位于A區,屬寧瑪派。距離耕田有十五米高的崖面,俗稱“扯布納古”,有“母牛鼻”之意。這個石窟開口東北,洞口高兩米六,寬八米八米,洞深九米。洞窟平面呈馬蹄形。沿洞口有一高出地面用石塊砌成的石檻。窟中央有一中心立柱,憨憨的,很像牛鼻子。窟頂、窟壁、中心柱四周原有彩塑和彩繪壁畫,已經大部分殘毀,僅存局部。窟頂繪有四方連續的圓形蓮花,蓮花間有蓮紋,圖案色調以紅、白、黑三色為主,線條流暢、自然。中心柱東南面正中為一泥塑佛像的舟形背光,兩側塑卷云紋,外環塑一周光環,上有渦旋紋,佛像不見了。中心柱西壁面彩繪僅上半部圖案清晰,中為一泥塑背光,由舟形項光及圓形身光組成,背光左右側、下方繪有數尊佛像,都已鑿毀,僅存上方兩尊佛像及其背光畫痕,右側為菩薩像,左側為觀音像。中心柱北面正中為泥塑佛像的圓形背光,現僅存光環上渦旋紋,其左側為一尊佛像。中心柱南面存中央泥塑佛像的舟形、圓形背光,光環上渦旋紋有殘存填彩痕跡。中心柱背后放有大量泥制擦擦,造型以天降塔為主。洞窟南壁原為一排泥塑佛像,現僅存東端火焰形背光一軀。洞窟西壁原有泥塑佛像及彩繪壁畫,現已不存,遺有為放置泥塑而安插若干短木樁的洞孔。洞窟北壁原泥塑已被鑿毀,僅存不完整的背光五軀泥塑及彩繪壁畫。
在拉加里王宮及其周邊,我再次感受到西藏文明的悠久與豐富。在西藏,山南這些地方,還有阿里和日喀則,未來的歷史發現,一定大有可觀。

拉加里王宮的部分建筑。拉加里王宮所在就是今天的下江鄉,王宮區村落的名字是“曲松村一組”。拉加里,不過是吐蕃贊普往昔榮耀的一個尊貴象征。如今,拉加里王系的后代分散在國內外,他們當中有人近幾年回到過昔日王宮。(卡布/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