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威
大會現場
1948年3月27日,中央研究院評議會選出首屆81位中央研究院院士。9月23-25日,在南京召開國立中央研究院二十周年紀念暨第一次院士全體大會。23日上午十點,開幕式在南京雞鳴寺路一號中研院禮堂舉行。參加會議的院士都佩戴著由人文組院士梁思成設計的“國立中央研究院院士”正方形合金徽章,并獲得由書法家沈尹默書寫的當選證書。
來賓有蔣介石、張伯苓、賈景德、吳鼎昌、劉哲、顧毓琇、何應欽、石志泉、吳貽芳、曾琦、周鴻經。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朱家驊為大會主席,蔣介石首先致詞(“總統訓詞”)。“訓詞”中說,作為建國的需要,希望諸君提高學術水平、流布學術成績,提倡科學合作,與列國學院溝通其學術,為國家建設致力。蔣介石心系前方戰事,根本無心在會場,宣讀致詞后即先行退場。其后,大會主席朱家驊致開幕詞,接著是評議會秘書翁文灝致詞。
在81位當選院士中,年齡最長者吳稚暉84歲,次長者張元濟82歲;年紀最小的陳省身38歲,華羅庚、許寶騄39歲。參加院士大會最年長者張元濟講話。他在回顧了清末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軍閥混戰后,呼吁停止內戰,爭取和平:
我們要保全我們的國家,要和平;我們要復興我們的民族,要和平;我們為國家為民族要研究種種的學術,更要和平。
張元濟的講話,社會反響強烈,天津《大公報》總編王蕓生致信,稱道他在中央研究院院士大會上的發言,“正是人間正氣,人民心聲”。同時反省報界,說“今日中國之輿論,真可憐極矣,我們報人實慚愧萬分”。張元濟的講話被多家媒體摘發,且有大肆渲染之處,隨后他將講話追憶整理成文,以《芻蕘之言》成冊,同時致信中研院總干事薩本棟,請他將轉送的60冊分寄給院士們。
胡適作為當選院士代表在張元濟之后致詞,他說在看到新當選的81位院士中,有50多位到會,十分興奮。他特別在會上提起湖南大學教授楊樹達(遇夫)全家從湖南趕來開會;82歲的張元濟(菊生)是商務印書館元老,多年沒有離開過上海,這次也專程趕到南京開會;余季豫是冒著被炮火襲擊的危險,從北平坐飛機趕來的。為此,他認為這是中國學術界值得紀念的日子。胡適在致詞的最后,特別從學術本身的傳承上,說了這段話:
我們對內可盡我們鼓勵的職務,可以鼓勵后一輩。不是我們掛方牌子作院士,只坐享其成,或者下半世也靠自己成績吃飯,而不繼續工作。中央研究院不是學術界養老院,所以一方面要鼓勵后一輩,我們可以夠得上作模范,繼續工作,才不致使院士制度失敗。
第二,多收徒弟。今天我們院士中,年紀最輕的有兩位算學家,也是四十歲的人了。我想我們這一點經驗方法,已經成熟,可以鼓勵后一代。再即希望以后二十年,二百年,本院這種精神,發揚光大起來,愿互相勉勵。
25日下午,院士大會閉幕。
院士形色
這81人中,蘇步青、吳有訓、饒毓泰、曾昭掄、李四光、茅以升、張景鉞、蔡翹、秉志、楊樹達、陳寅恪、湯用彤、柳翼謀、馮友蘭、蕭公權、周鯁生是教育部的部聘教授。馮友蘭、華羅庚、竺可楨、薩本棟、陳寅恪、李宗恩、張孝騫是1945年朱家驊、陳立夫向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推舉的“最優秀教授黨員”。
安徽人劉文典因有吸食鴉片的嗜好,在第二批部聘教授評選時敗給胡小石。這事在教育部學術審議委員會成員、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的日記中有記錄。
開會期間,即9月24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此次院士八十一人,安徽只有我一人。”他同時在日記中列了個“各省分配”表:
這是民國學者的地理(籍貫)分布,是民國文化教育資源、杰出人才南北地域間的差異。學術需要積累,有時三代人的努力才養育出一位學者。晚清閩粵商人下南洋,軍官出湘淮(曾國藩、李鴻章軍事集團),學術在東南;民國將軍兩湖皖川,學者出江浙贛,由此見證。江西省人口不及安徽的三分之二。在胡適的統計中,江西是緊接浙江、江蘇之后,和廣東、湖北并列第三。七位江西籍學者是吳有訓、饒毓泰、吳學周、陳楨、胡先輔、陳寅恪、蕭公權。
安徽只有胡適一人。他出生在上海川沙,病逝于臺北。績溪上莊是故鄉,胡適只是在那里度過童年。只有一人的省份,還有陜西、山西,當選的分別是楊鍾健、李方桂。地質學家、古生物學界楊鍾健1948-1949年間曾出任西北大學校長。祖籍山西省昔陽縣大寨的李方桂,出生于廣州,在美國去世。他的家鄉昔陽縣1978年前因有“農業學大寨”而聞名世界。出生在四川省樂山沙灣的院士郭沫若1978年6月12日病逝之前,對家人有特別交代:“我死后,不要保留骨灰。把我的骨灰撒到大寨,肥田。”因此在大寨,村民們專門為他建有“郭沫若紀念碑”。
李方桂一家與胡適有特殊的關聯。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時期,反對白話文的保守文人林紓(琴南)連續發表短篇小說《荊生》《妖夢》,其中狄莫、秦二世均影射胡適,希望有一偉丈夫——荊生(實際的徐樹錚——林紓的弟子)出來鎮壓胡適、錢玄同、陳獨秀。當社會上謠傳段祺瑞的部下名將徐樹錚要在景山架大炮轟擊北大時,有人勸蔡元培解聘陳、胡,蔡卻說“北京大學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與這些人毫不相干”,并在學術上極力提攜、獎掖胡適。事實上,“皖人”陳獨秀、胡適之所以能在北京掀起新文化運動,也主要得勢于此時“皖系”軍人控制著北京政府,所謂的“安福部”的政局即是事實。陳獨秀被一幫“皖系”軍警抓進監獄,同時就有另一幫“皖人”參與說情營救。徐樹錚并沒有介入這場文化斗爭,卻在1925年12月30日被馮玉祥部下張之江刺殺于廊坊。之后,徐樹錚的一雙兒女徐道鄰、徐櫻,成了胡適的朋友。徐道鄰為胡適派文人,徐櫻嫁給了語言學家李方桂,胡適是李、徐結婚時的證婚人。如今李方桂經胡適推薦,并在人文組組長胡適主持下,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學界有李方桂的傳說:朱家驊任中研院代理院長時,讓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去勸說李方桂出任新成立的民族研究所所長,李方桂堅辭不就,對傅斯年說:“我認為,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斯年聽后,立即躬身給李方桂作了一個長揖,邊退邊說:“謝謝先生,我是三等人才。”為此我輾轉請教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一位老先生,欲求證此說出處,得到的答復是:經查史語所現存傅、李兩先生檔案,確有“設所”之議。但“三等人才”一語,則文獻實不足徵。
胡煥庸1935年在《地理學報》第2期上發表《中國之人口分布》,提出中國人口的地域分布,以璦琿一騰沖一線為界,劃分為東南與西北兩大基本差異區。他提出“璦琿一騰沖”這一大致為傾斜45度基本直線,線東南36%的國土,居住著96%的人口,自古以農耕為經濟生活,線西北自古為游牧民族的天下。若從這一劃線看,只有山西、陜西、四川的五位院士和這線有關聯,且不全是在線的西北。
胡適的好友丁文江,在1923年1月《科學》第8卷第1期上發表《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系》;梁啟超1924年6月在《清華學報》第1卷第1期刊出《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可惜的是,兩位關注文化地理的學人,無法看到民國學者新的地理分布。他們若健在,定是當之無愧的院士。特別是梁啟超的兩個兒子梁思成(美術史)、梁思永(考古)當選,梁門兩院士。即便是梁啟超健在的話,自己不當選也高興,他也許會說“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甚至會續寫出一篇新的《民國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梁家兄弟在美國分別學習建筑學、考古學,最后從哈佛大學回國服務。梁思成以中國古代建筑發掘、研究、保護聞名于世;梁思永則是繼安陽小屯發掘甲骨文之后,在小屯西北五里之外主持發掘侯家莊最大商代墓葬區的功臣,被法國漢學家伯希和1936年在哈佛大學建校三百年紀念大會上公開表彰。抗戰期間,梁家兄弟隨各自的研究所輾轉遷徙到大西南宜賓李莊,卻陷入貧困和疾病的纏繞(梁思成夫人林徽因結核病臥床,梁思永肺病三期),難以生存。關鍵時刻,傅斯年給中英文教基金董事會董事長朱家驊、教育部次長杭立武寫信,請求為林徽因申請“科學研究補助”。更甚者,傅斯年又專門致信蔣介石為梁思成、梁思永申請“救濟”。梁家兄弟不負眾望,1948年院士選舉時,同時入選。這不僅僅是家族的榮譽,背后有許多人在為之操勞。
名門之后,傳奇還在繼續。梁啟超最小的兒子梁思禮,1949年在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回國,為著名的火箭系統控制專家。梁思禮1993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從而使梁家兄弟一門三院士。
81位院士中,從第一位去世到最后一位去世的時間差正好是60年。第一位去世的是薩本棟,他1902年出生,1949年去世,只活了47歲。最后一位去世的是貝時璋,他1903年出生,2009年去世,活了106歲,是院士中最長壽者。先后留學德國弗萊堡大學、慕尼黑大學和圖賓根大學的細胞生物學家貝時璋,是制定毛澤東遺體保存特殊方案的主要參與者。
81位院士中,數理組的葉企孫獻身科學,終生未娶,被后人視為培養科學家最多的老師。邏輯學家金岳霖,性格獨異,獨身終老。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