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是如何失去稀土霸權的？

張靜波

1949年，一位地質學家在美國西部的芒廷帕斯，發現一種奇怪的礦石樣本，將其寄給了美國地質調查局。此后數十年，這種奇怪的礦石在全球不斷激起漣漪，最終引發一場大國間的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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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1945年，美國人用兩顆原子彈結束了二戰。孤身涉險芒廷帕斯的地質學家最初想要尋找的，正是制造原子彈的鈾元素，但他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礦場。

在他之前，日本人在中國包頭的白云鄂博，也發現一個類似的礦場，甚至比那還要更大。只是還沒來得及開采，便已戰敗，只留下一個神秘的傳說：日軍在撤離中國前，丟輜棄重，只用板車從白云鄂博匆匆裝了幾車礦石，便在當地人不解的目光中遁去。

傳說雖然無法證實，卻難掩人類對這種礦石的好奇，因為它含有17種特殊元素：鑭、鈰、鐠、釹、钷、釤、銪釓、鋱、鏑、鈥、鉺、銩、鐿、镥、鈧、釔。

這是一組化學性質相似，卻具有不同電子和磁特性的元素。因為豐度低，提純難度大，又被稱為稀土元素。其中，前七種叫輕稀土，后十種叫重稀土。兩百年來，人類為了捕捉它們前仆后繼。但事實上，它們中最稀有的一種，也比黃金多200倍。

人類對看似稀有的東西，總懷有一種宗教般的狂熱。芒廷帕斯礦被發現后，無數礦工懷著發財夢，蜂擁而至。激情澎湃中，一家名叫MoIycorp的企業悄然成立。MoIy（鉬）昭示著它的野心，那是一種在二戰中大顯身手的稀有元素，戰艦、裝甲車因為添加了它而堅韌無比，戰斗力爆表。

于點滴之間，化腐朽為神奇，這也是兩百年來，人類為這些稀有元素如癡如狂的原因。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它們的認識和應用，卻極為有限。

也因此，MoIycorp的奠基者們并沒能復制大淘金時代的奇跡。事實上，在公司成立最初的十幾年里，一直門庭冷落。即便有一些零星的需求，也僅限于打火石之類不痛不癢的東西。

直到20世紀60年代，一種稀土金屬——銪，引發一場彩電行業的革命。在銪之前，彩電的紅色熒光粉很暗淡。科學家們在一次偶然中發現，摻入銪的熒光粉不但亮度高，還很鮮艷。整個稀土產業，因為這一發現而振臂歡呼。緊接著70年代，稀土在石油精煉中被廣泛用作催化劑，芒廷帕斯開始人氣飆升，坑凹也越挖越深。

那是美國人統治稀土的時代，僅芒廷帕斯一地，就滿足了全球一半以上的需求。但那還不是MoIycorp最高光的時刻。

70年代的兩次石油危機，使得汽車廠商急于給汽車減重，以節省油耗。笨重的電機成為他們的首要目標。“聽著，我們想讓汽車更輕！現在這些電機，都太笨重。”通用汽車的磁力專家約翰·克羅特接到上級指令，開始研制更輕、更強的磁鐵。最終，他發明了釹磁鐵。

這是一種將鐵、硼和稀土元素釹，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的新型磁鐵，磁力比常規磁鐵強十倍，還耐高溫。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日本住友特金的佐川真人，也發現了這種超強磁鐵，日美兩國由此聯袂主宰了當時的稀土永磁市場。

所不同的是，通用汽車隨后組建的麥格昆磁公司，更多接受了來自美國國防部的訂單。

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聯軍以不到300人的輕微代價，重創伊拉克百萬大軍。戰爭中，從美軍航母戰斗群上發射的戰斧巡航導彈，以及F-117隱形轟炸機投下的一枚枚精確制導炸彈，震驚了世界。

制造這些高科技武器的永磁、隱形涂層等稀土材料，正來自麥格昆磁和MoIyco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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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閃耀全球的同時，中國人的內心卻很不是滋味，因為中國不但有稀土，而且儲量驚人，最高時占全球七成以上。

日本人早在二戰時，就覬覦這些資源。即便從白云鄂博敗走30年后，依舊念念不忘。

70年代初，包鋼投產后不久，日本人曾開高價，想買白云鄂博的礦渣。當地人不懂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隨即將此事上報國務院。

周總理指示：礦渣不賣，堆存，留給后人。

這則流傳很廣的故事，道盡了中國人在稀土開發上的尷尬。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因為缺乏分離技術，中國人守著金山卻挨餓，一車車礦石被廉價運往國外，最后再用幾十倍的價格換回高純度產品。

原本指望從當時的稀土巨頭，法國羅納-普朗克公司手中購買技術，卻被對方告知：要技術可以，產品必須由他們獨家對外經銷。

這一近乎“喪權辱國”的條件，逼著中國人自己開發稀土分離技術。

1972年，北大化學系教授徐光憲接到一項緊急任務——分離鐠釹。那是稀土中最難分離的兩種元素，在當時被公認為世界難題。

國外慣用離子交換法，但速度慢，成本高，徐光憲決定另辟蹊徑，采用萃取法。

為了攻克難關，他不斷奔波于北京和包頭的礦山間，餓了啃幾口面包，困了就在實驗室打個盹。臥薪三年，最終提出串級萃取理論，并設計了一整套工藝流程。這種全新的稀土分離技術，不但速度快，成本低，提純度更是達到創紀錄的99.99%，轟動整個稀土界。

因為這一技術，中國成功實現了從稀土資源大國，向稀土生產、出口大國的逆襲。

徐光憲本可憑此富足一生，但他卻在全國辦起了講習班，將技術無償傳授給企業，自己則與家人常年擠在一間小屋里。

萃取只是中國稀土行業技術突破的一個縮影。作為當時手里為數不多的一張王牌，稀土行業一直備受最高決策層的重視。

從1978年開始，時任副總理方毅八年七下包頭，每次都帶著上百名科學家，上車間，下礦井，現場解決問題。“稀土絕不僅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事，我們的子孫還得干下去。”在這樣的豪言壯語中，中國的稀土產業開始奮起直追。

1983年，當中國人獲得第一個國際稀土專利時，在西方如塵埃一般，沒人在意。但短短14年后，中國的專利申請量就超過了經營半個世紀之久的美國。此后更是雪崩式碾壓，截至2018年，比美國多2.3萬件，比全球其他國家的總和還要多。

更大的碾壓是產量。1986年，中國稀土產量首超美國，此后在串級萃取等技術的帶動下，從中央到地方，從國企到私企，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競賽。

到90年代末，中國高純度稀土的產量已占到全球九成以上。面對不斷下跌的價格，過去曾壟斷這一市場的國外企業不得不減產、轉產，甚至搬到中國來。

西方人將這一段歷史稱為中國沖擊（China Imp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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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中國上下齊上陣不同，稀土產業在彼時的美國，幾無存在感。畢竟，與軍工、航天等大戶相比，稀土不過是個小產業，幾億美元的年產值還不夠買10架F-117。

但美國人大概忘了，稀土作為“工業的味精”，以小博大，撬動一個甚至數個產業的力量。幾十年后，他們為這種“疏忽”付出了代價。

MoIycorp成為第一個倒下的犧牲品。

20世紀50年代，MoIycorp伴隨鈾礦的勘探而成立。諷刺的是，半個世紀后，殺死它的也是這種放射性元素。作為一種伴生礦，稀土常與鈾、釷等放射性元素裹挾在一起。

1980年，為了遏制核走私，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和美國核管理委員會（NRC）聯合頒布新規：將所有釷或鈾濃度超過0.05%的尾礦，統統視為放射性材料，納入管控。

芒廷帕斯的稀土礦，很不幸地滿足這一條件。為了規避監管，MoIycorp不得不設計各種工藝來稀釋含釷稀土，實在沒法處理的，就將其倒入尾礦湖。禍根也由此埋下。

MoIycorp并非唯一受影響的，在美國乃至全球其他地方，大量稀土礦因為釷或鈾超標，被迫減產甚至關閉。

而中國，因為北方的稀土大多是鐵礦石開采的副產品，南方則以離子型稀土為主，含釷量較低，幸運“逃過一劫”。全世界的稀土產能，由此向中國轉移。

眼瞅著大洋對岸，熱火朝天的盛況，MoIycorp卻只能在高昂的合規成本中艱難度日。甚至，加州的居民，連這樣的日子也不想給他們了。

從90年代開始，因清理水垢導致管道破裂，數十萬加侖放射性廢物泄漏到附近的莫哈韋沙漠中，那里生活著一種瀕臨滅絕的沙漠龜。

憤怒的加州民眾將MoIycorp告上法庭。盡管當時的庭審記錄顯示，泄露并不會危害動物的棲息地，但巨額的罰款和民怨，還是將MoIycorp拖入絕境。

1998年，MoIycorp關停了加工設施，四年后礦山完全關閉。至此，美國幾乎失去了全部的稀土生產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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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還遠不止于此。

另一家在海灣戰爭中閃耀全球的企業——麥格昆磁，也因為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決策，拱手他人。

事件起源于1995年的一次收購。當時，一家名不經傳的投資公司Sextant Group，聯合其他資方，對麥格昆磁發起了要約收購。剛剛贏得冷戰，并在海灣戰爭中血洗對手的美國人，正自信心爆棚，對這樣一起小規模的并購案顯然沒放在心上。哪怕這個“其他資方”，是兩家來自中國的企業——中科三環和中國有色金屬進出口公司。

再加上Sextant Group創始人、水門事件特別檢察官的兒子小考克斯，拍著胸脯向政府和麥格昆磁的員工保證：五年內不會搬遷工廠。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以今天看來絕無可能的姿態，批準了這一收購。

時任總統克林頓更沉浸在二戰后美國最長的一次經濟擴張中，無暇顧及千里之外，正在加州煽動翅膀的一只蝴蝶。

但僅隔了三年，小考克斯就撕毀承諾，迫不及待關閉了位于印第安納州的安德森工廠，將裝配線運往中國。旗下子公司，生產稀土磁粉的GA Powders，也在2000年搬至天津新建的工廠。

緊接著，四年后，另一家也是美國境內最后一家稀土永磁工廠——瓦爾帕萊索工廠，也宣布關閉，所有工人被解雇。

“這是在犯罪，他是國家的叛徒！”當地一工會領袖怒斥道。對此，小考克斯一臉無辜，“稀土是中國的，90%的客戶在亞洲，我們能怎么辦？”

個體的無奈，背后折射的是一個時代的變遷。

不光麥格昆磁，過去幾十年，幾乎所有的稀土產能和產業鏈都在向中國轉移。

1998年，全球90%的稀土磁鐵在美國、歐洲和日本生產。十年后，大部分由中國供應。

麥格昆磁搬離美國的最后關口，兩名參議員曾心急如焚地要求布什政府，動用埃克森-弗洛里奧修正案，迫使其將工廠留在美國。但深陷反恐戰爭的小布什，卻拒絕了兩人的請求。

事后，很多人對小布什的做法抱怨不已，只可惜為時已晚。繼關閉全球第二大稀土礦之后，美國又痛失稀土深加工產業鏈上的一顆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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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美國人為失去的稀土產能而懊惱時，大洋彼岸的中國，卻因為過度開采而頭疼不已。在暴利的誘惑下，大量資本涌入，開礦建廠，不少村民私自上山亂采濫挖，走私活動更是猖獗一時。

最瘋狂時，“全國一下子建了上百個稀土分離廠，每年產能超過15萬噸”，而當時全球總需求量不到10萬噸。

國際稀土價格一落千丈。

發明串級萃取的徐光憲老人，痛心地發現，自己無償推廣的方法，竟在無意間成了中國稀土賤賣的“幫兇”。“我怕二三十年后用光了，中國要變成稀土小國！”心急如焚的他，數次向中央建言，最終促使國家收緊了稀土配額制度。

這一下刺激到了美國人。美國上下，開始評估并檢討過去對中國稀土的依賴。評估的結果令人絕望，自2002年以來，美國八成以上稀土化合物和金屬來自中國，國防工業更是100%依賴中國。

從雷達到隱形戰機，從巡航導彈到精確制導彈藥，幾乎所有的美國高科技武器，都離不開中國稀土。一艘弗吉尼亞級核潛艇要用掉4噸稀土，一架F-35戰斗機則需要400公斤……

“如果這不是新聞，那就沒有新聞了。”國際地緣政治專家、ThREE咨詢公司總裁詹姆斯·肯尼迪說。就在徐光憲上書中央那一年，同樣心急如焚的肯尼迪前往華盛頓，提醒美國國防部注意來自中國稀土的風險，卻被對方予以否認。

“哦，我們不需要那種技術。沒有稀土，我們的系統一樣運行。”事實上，因為這種迷之自信，美國國防部早在1998年，就賣掉了最后一批稀土戰略儲備。

最終讓美國人驚醒的是2010年。那年9月，在中國東海發生的一起撞船事件后，外媒便紛紛傳言，日本人近60天沒收到來自中國的稀土。國際稀土價格聞聲飆漲，短短幾個月時間，平均漲幅超過15倍，鈰的價格更是上漲了1000倍。

美國人慌了，日本人慌了，華爾街卻笑了。

在價格的飛漲中，無數嗜血的資本不顧死活往里沖，一夜之間，華爾街冒出400多家稀土創業公司。沉寂近十年之久的芒廷帕斯礦，也開始滿血復活，裸露的礦坑里，挖掘機、重卡和礦工們忙個不停。MoIycorp更成為華爾街的香餑餑，不到一年時間，股價從14美元暴拉至最高79美元。有美國媒體甚至樂觀地宣布：我們再也不用依賴中國！

但他們或許不知道，MoIycorp花了十幾億美元重建起來的產能，卻不得不遠渡重洋，運到中國去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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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華爾街的做多情緒一浪高過一浪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

2012年，美、日兩國聯手，向世貿組織起訴中國限制稀土出口。兩年后，中國放松了對稀土的配額管制。曾經一飛沖天的稀土價格，再次一瀉千里。

剛剛投入巨資重啟了設備的MoIycorp，遭遇晴天霹靂，負債17.9億美元，股價則從79美元雪崩至36美分！最終，MoIycorp不得不申請破產保護，并被一家名叫MPMO的跨國財團收購，其中就包括來自中國的盛和資源。

這還不是最慘的。當初蜂擁上市的400多家稀土創業公司，活下來并實現規模開采的僅兩家，除MoIycorp被收購外，還有一家叫Lynas的澳大利亞公司。

焦慮的美國人，開始挖空心思在全球尋找替代源。

除芒廷帕斯，以及同樣被廢棄多年的豌豆嶺外，美國人還尋求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合作，教他們開礦。甚至，不遠萬里，跑非洲去找新的供應商。但找礦遠不是關鍵，稀土加工才是最大的短板。

早在Molycorp破產時，美國稀土專家杰克·利夫頓就直言：“中國之所以壟斷稀土行業，關鍵在于其擁有一個強大的稀土供應鏈。”而稀土加工，是這一鏈條上最核心的環節之一。

2018年，中國以36%的稀土儲量，供應了全球八成以上的稀土冶煉分離產品。按路透社的說法，中國的稀土加工能力是全球其他國家總和的5倍！從美國到緬甸……全球大多數礦山開采出的稀土，都需要運到中國加工。

中國之外，僅Lynas一家公司擁有大規模的稀土加工能力，但這家被美國寄予厚望的公司，近年來卻因為放射性污染，深陷審查風波。

重建稀土加工能力，似乎是美國唯一的出路。

但情況同樣不樂觀。2016年，美國政府問責局（GAO）曾對國內稀土產業做過一次全面評估，結果顯示：重建美國稀土供應鏈需要15年！

（小莫薦自華商韜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