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萱
昨夜下了一場暴雨。
靳遠起床了,走到陽臺上,意識還有些朦朧。剛打開窗,決堤的寒風便灌了進來,似是有冰水臨頭澆下,每一個骨縫都透著寒氣。輕輕關上窗子,靳遠徹底清醒了。他透著水痕交錯的玻璃,望著小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花園中央的那棵桃樹境況尤其凄慘,花全落了,樹干上空空如也,怕是不能結果了。嘆了口氣,靳遠往自己的杯子里放入幾片茶葉。滾燙的開水倒入杯中,茶葉舞動著,霎時溢出一層白霧來。他看著這白霧冉冉升起,像是一縷炊煙。他把杯子拿近了點,有些愣愣的。熱氣升騰起來,拂在他的臉上,睫毛上生出一層細密的水珠,他的視線模糊了。
他看見了一棵樹。
一棵桃樹。
沉睡的記憶慢慢蘇醒,他又回到了那個小院。
“阿遠”!“阿遠”!院內傳來母親焦急的呼喊。正在院門外玩泥巴的靳遠一個激靈。“媽!我在這兒!我在呢!”說罷探出頭,望向院內正修剪桃枝的母親。得知兒子是安全的,母親舒展了笑顏,映在一樹桃花中,煞是好看。母親的手靈活地在樹間穿梭,削下來的樹干成了柴火,樹干上的桃花瓣被收在了小籃子里。
不久,院落里的煙囪便冒出了縷縷炊煙。香味從廚房傳出,溢滿了整個院落。靳遠從院外跑進來,站在門口,巴巴地望著。他望見母親左手手持木勺,緩緩攪動著米香四溢的白粥,右手輕捻桃瓣,一點點地灑在鍋中。鍋內粉白相間的桃花粥清香宜人,還帶著絲絲甜味。母親兩頰帶有細汗,身影淹沒在升騰的霧氣中。
霧氣消散了,靳遠看著母親飽含笑意的雙眼:她正端著粥,向他走來。
霧氣消散了,面前的咖啡冷了。
手機的提示音將他拉回了現實,靳遠打開了手機,電子日歷下,是醒目的三個字:母親節。靳遠呆呆地望著手機,思想有些放空。
三年。
他有三年沒有見過母親了。出身農村的他三年前來到這座大城市打拼,大城市什么都好,物質,金錢,紙醉金迷,車水馬龍,高樓大廈,這都是他未曾見過的。他交了許多“朋友”,出手闊綽,家境優渥。第一年的母親節,他想背起行囊,回家看看母親,卻被朋友勸阻。
“那種地方有什么好回的,大家都是孝子,想表示對母親的愛,發個朋友圈,2、3秒的事,何必那么麻煩?”
他想了想,還是沒回去。
此后兩年都是這樣,每年母親節,2、3秒的朋友圈便草草了事。看著那么多點贊的人,靳遠心中那塊石頭漸漸落了地。
他便覺得,自己,是個孝子。
打開朋友圈,不出所料,又是鋪天蓋地的“母親節快樂”。靳遠迅速地敲出一段文字,大致內容是感恩母親,語言優美,感人。他的手指停在“發送”的按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心中不知為何,升騰起一陣煩悶。“大概是天氣的緣故。”他想。
他放下手機,望向窗外,天空中又飄起了雨。他再一次望向院落,看到小桃樹時卻主動移開了眼。不知為何,他有點害怕,可能是怕回憶起什么,抑或是其他什么因素。
咬了咬嘴唇,他抓起傘,出了門。
雨天,大街上人跡罕至,靳遠撐著一把黑傘,一個人走著。下雨的城市是灰色的,無味的。靳遠這樣想著。
突然,他停了下來。
在離他不遠處,有一對母子正迎面走來。母親左手挽著小男孩,右手撐著一把傘。怕小男孩淋濕,她將傘頭向小男孩傾斜,右邊的衣服濕了一片,卻渾然不覺。
擦身而過的時候,他還能聽見那位母親對小男孩說:“等回到家,媽媽給你煮碗熱粥,咱們就不冷了。”
靳遠愣住了,癡癡地轉過身來,回望他們的背影。
那個背影,多么像母親啊。
他仰起頭,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流進嘴里,卻是咸的。
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所有的一切都從腦海中冒了出來,小區里小桃樹,家里的小桃樹,還有那碗粥和母親的背影。
他哽咽了,沒有他的這三年,母親到底是如何度過的呢?她是否日日立在院門口,遙望他的身影,卻又失望而歸呢?他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想。
他好像突然醒悟了。
他伸手抹盡了臉上的淚水,抓起傘,拼命向遠處跑去。他要去見母親!
天上的云散開了,陽光打在雨后的城市上,顯得格外清新。誰都沒有發現,那棵小桃樹,抽出了新芽。
不知誰家煙囪飄出了香味。
也不知又是哪個頑皮的孩子,在回應母親的聲聲呼喚。
“媽!我在這,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