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站

張壬嘉

勉強睜開惺忪的睡眼，一陣刺目強光，男人抬手覆上眼睛，意識漸漸的清醒，男人再次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男人素來淺眠，伴著火車行駛時獨有的機械摩擦所發出的聲響，已是再也無法入睡，男人只好定定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原野。

男人衣裝整潔一絲不茍，發色烏黑，厚厚的發膠下一夜睡眠卻只是亂了幾絲碎發，他神色沉穩卻滿含飽經滄桑后的疲憊，男人不過四十光景，卻好似已經看透世間一切，垂垂老矣。

火車行至一站停下，瞬間許多行人穿梭在人群之中上上下下。一位老人背著大大編織袋，費力地在狹窄的走道中挪動，來到男人身邊，老人正要準備把沉重的編織袋放上車廂上部的儲物桿上，男人快速站起，一把接過，比想象中的還要沉得多啊，男人的表情有些僵硬，吃力地把編織袋放了上去。

“謝謝你啦！”

沒關系，應該的。不過您一個人，怎么一次拿這么重的東西？”

“我是要去看我兒子的，他一個人在城里工作，我兒子很了不起呢，一個人開了一個很大的公司，但他也很忙啊，沒時間回家來，我只好去看他，他總是說外面的飯總是不如家里的好吃，這里面裝著的，都是我做的他愛吃的東西。”說著老人從手袋中掏出一包由塑料袋包著的一疊餡餅“我這裝了點餡餅，你嘗嘗看！”

男人本想拒絕，但看到老人一臉真誠，還是接下了，“謝謝您了。”

“他怎么不把您接到城里去呢？”

“前兩年去了，住了大半年，住不習慣啊，還是家鄉自在。”

“也是啊，我母親也不習慣住在城市里。”男人開始吃餅，剛咬下去第一口，熟悉的味道，讓他想起了已故多年的母親，眼角漸漸有些濕潤。

男人從很小就離開了家鄉到縣城求學，家里并不富裕，父親在男人出生之前便已經離開，母親一個人不分晝夜日日昏天黑地的干活，辛苦的養育著他，供他上學，他拼命讀書，最終事業有成。男人想要好好孝順母親，但母親卻是早早離他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少站，已經到了黃昏。男人依舊注視著窗子，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就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人則是一種透明的幻想，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世界。車站再次停下，一對情侶上車，在男人的斜對面坐下。兩人感情很好，姑娘非常漂亮，小伙子很帥氣，真是郎才女貌。男人再次看向窗外，耳邊傳來兩人的低聲嬉戲之音。迷迷糊糊之中窗子上突然出現一雙眼睛，男人一驚，發現那是鏡中的倒影，男人靜靜的注視著，思緒萬千。

恍惚間來到一片山野，山野的燈火照亮了姑娘的眼睛，男人的心房又噗噗的跳動起來，仿佛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妻子多年以來共同度過的歲月。男人再次抬手覆上眼睛。

忽然一陣黑暗襲來，列車進入了隧道，擋住了他們倆的身影。交錯的微弱燈光在男人面頰流動，男人想起前兩天剛剛跟妻子辦理了離婚手續，一陣困意襲來，男人緩緩閉上了眼睛。

又是一站了，睡了許久，男人的意識總算是有些清醒，一陣噔噔噠噠的腳步聲傳來，那是少年人獨有的活力與激情。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在男人對面坐下，看到男人在看著他，也沒有一絲尷尬，沖著男人爽朗一笑，露出兩排小白牙，少年渾身上下散發著純潔無懼無畏的氣息，那是學生時代獨有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自以為所有的夢想只要努力便都可以實現，所有的命運皆可握在手中，所有的拼搏不過都是靜待花開。

男人也回應一笑，緩緩開口，“上著學呢？”

“嗯！過了暑假我就上大學啦！”少年的聲音清朗剔透，穿過泛白的空氣來到男人的耳旁，帶來清晨獨有的清新。

“大學要去哪里啊？”

“北京！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少年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那是對大學生活滿滿的憧憬，對前程未來厚厚的希冀。

“哈哈，我大學也是在北京呢，現在也在北京工作，你開學了，我找時間去看你。”

“哇，叔叔！我的理想就是能像叔叔一樣，在北京能站住腳，還把我媽媽和姐姐也接過去！對！叔叔，我要當一個作家！”

男人的心頭微微一顫，許多年前，那時候他剛剛進入大學，優美怡人的校園，談笑古今的教授，彬彬有禮的同學，這是跟少年在縣城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

大學期間，男人一邊打工，一邊堅守著自己年少的夢想，不斷地用筆書下紅塵百態，浮華萬千，繪出三千江水，萬里河山。臨近畢業之際，男人整理了多年來寫下的長長短短的文章或小說，幾輪修改斟酌，一家一家的投遍了大大小小的出版社，無一例外的，被一一退回。男人多年以來的熱血與激情仿佛悄然退卻，適時一家公司來到大學里招募畢業新生，男人的成績在理工科的專業里名列前茅，一畢業就可以來上班，三個月內轉正，轉正后年薪分紅，五金保障，三年便可以在北京買上房，還可以把家鄉的母親姐姐都接過來。優渥的待遇，光明的前程，男人無力拒絕。

畢業后短短三年，男人已經坐上了很高的職位，曾經一邊工作一邊創作的理想被他拋之腦后，男人已經不滿足于為別人打工。男人辭了職，開始了自己的事業，隨后有了家庭，有了妻兒，母親姐姐早已接至城市，這一路都太順風順水，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是幸福美滿。

大千世界的繁華，紙醉金迷的奢侈，令男人的心再次變化，男人開始注重外在的物質追求，開始匆匆于聲色犬馬，汲汲于功名利祿，耽耽于燈紅酒綠，戀戀于嬌音美眷。一晃數載，男人漸漸開始迷茫，開始渴望記起內心的最初那一份真實與熱情。但那根多年以前就被男人放下的筆，卻是至此再未拿起過。

男人更是一笑，“真的是很棒的夢想哦！那你一定要堅持，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的，我相信你！”

少年的笑容在陽光下燦爛的耀眼，“我一定會堅持夢想，也一定會實現它的，謝謝你叔叔！”

綠皮火車依舊緩緩地向前移動著，整節車廂已經只剩下了一個人，連空氣都皆沉浸在一片寧靜之中。

天邊開始漸漸發白，遠處的云絲微微泛起橘紅色，暮色中的縣城慢慢有了輪廓。

破曉，陽光如約而至。

一剎之間，鮮陽躍然而出，陰云倉皇退去。

男人抬眼，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個破舊的小站臺，銀灰的地面在太陽強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奇異的七彩光輝。漸漸地近了，忽的旁邊有一塊標牌一閃而過，男人恍惚間看清了上面的文字：起點站。

男人呆呆地看著窗外，眼神里的迷惑猶如新甘，恍惚間一夢初醒。

然后——

眼淚就這樣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