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里,以前是一片爛尾的荒地。幾十座歐陸風情的建筑群林立,半月形的樓閣、窗臺,尖尖的西洋屋頂,十分惹眼。凹凸不平的荒地長滿荊棘,長勢兇悍的狗尾草早已遮住人的肩膀。
一場招商會上,創業者瞄準了軟件產業,創辦軟件學院的設想躍然紙上。那一年,國家政策出臺,一種由公辦大學與社會力量共同舉辦的獨立學院橫空出世。從奠基儀式到第一根樁打下去,在廣從大道13號的地標上,從化引進了第一所大學。
我與廣從大道13號結緣,緣于2004年高考的一張錄取通知書。2004年9月,我風塵仆仆從湛江抵達這所大學讀書,剛好趕上它建校第3年。我住在黃槐樓五樓。每天清晨,打開窗戶,便聽到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清新的空氣撲鼻而來,尤其是你第一次去教室上課的時候,面對歐陸風格建筑群的教室,簡直置身于童話世界里,讓人忘記是在大學校園。
聽師兄師姐說,以前這里本來要建游樂場,類似迪士尼那樣的樂園,后來改建大學。聽老師說,那時候,樹并不高,校道還是黃土,一陣風吹過,風塵揚起。路面的水泥還沒有鋪就,創業者起早摸黑,提出先種樹后鋪路,要知道,挖了坑,便遇到硬石塊,幾十名園丁再挖,熱火朝天,幾十雙手抬起高大的假檳榔,就像當年攻打城門的架勢,只不過,這里要種樹,樹種下的地方便是路,是教育之路,是人才之路,是成長之路。校園還種下黃槐、紫荊、絲木棉、紅千層、鳳凰木等一批樹苗,樹不及人高,舉目望去,還是歐陸風格的建筑搶眼球。
當你走進這所大學,你會發現,樓房普遍都不高,但是每一棟建筑頗具特色,有英倫風格,有法國風格,也有西班牙風格,建筑的命名更了不起,呼嘯山莊、紅樓、聽雨閣、觀風閣、紫藤居……每一個名字充滿詩意。讓我驚訝的是,流溪河灌溉渠橫穿校園,便依河岸而建起三座小橋,有一座橋還命名為康橋。當你置身于河堤,俯身一看,還真有徐志摩描寫康橋的景觀。
這所大學地處從化經濟開發區,地卻是太平鎮的轄區范圍,你說你在太平鎮也可以,你說你在開發區也行。
提起太平鎮,也是有緣,在我老家湛江市麻章區,下轄湖光、太平和麻章三個鎮,我幼兒園、小學、初中在湖光鎮讀書,高中在麻章鎮讀書,想不到大學是在太平鎮讀書。我不禁一陣自嘲一番,終究還是要“讀”完這三個鎮,命中注定離不開這幾個地名。
從廣州的版圖上看,太平鎮位于廣州版圖西北部,地處從化最南端,被譽為從化的“南大門”。據說,北宋初為平定叛亂,趙匡胤派兵南下,從此天下太平,久而久之,聚集的村民以“太平”之名建村莊,“太平”兩字也成為太平鎮的名字由來。
如果你沿廣從公路,自白云往從化方向驅車行駛,剛好有一個紅綠燈十字路口,你會驚奇地發現,往左是花都,往右是增城,往上是從化,往下是白云,一個十字路口將四個行政區連接起來。
那時候,去一趟城里,運氣好的話,趕上走高速快線開往廣州東站或華師門口的廣從大巴,車程耗時一小時內,便可進入天河,抵達繁華的市區。如果錯過快線大巴,無奈只能乘坐廣從公路105國道慢線的廣從大巴,慢線每站都停,一路紅綠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如遇塞車,在車上熬個兩個半小時都是家常便飯,這時候,如遇空調壞了,還會給全車的人贈送“桑拿”。
只是,因地處偏遠,這里被周圍的人稱為“山旮旯”,稱為“鄉下”。
二
2008年是我留校工作的第二年。一下班,我便乘坐校巴,從太平出發,進入廣從公路,穿過白云堡高架橋,前往中山大學南校區。有時候,校巴人多,坐不上校巴,我只能拔腿就跑,一路奔跑到學校大門對面的公交站,氣喘吁吁地站在公交站等車,等待前往市區的廣從大巴。
這條廣從公路南起白云區東平北路口途經白云大道,北至從化太平場、直抵從化街口城區,是連接廣州城區到從化的105國道,由于沙太路那邊也有一條“舊廣從路”,人們俗稱這條路為“新廣從公路”“廣從大道”或“新廣從大道”。不管這條路如何稱呼,白天,務工者從廣州城出來上班,晚上又坐上回城的路,朝九晚五,與家人相聚。我也在這個時間進城,但我與他們不同的是,我進城不是與家人相聚,而是要趕在7點半前抵達中大讀本科課程,下課后再從那里返回太平。
這個時候,恰逢下班高峰期,當你內心急促想抵達市中心某一點,你會感覺,這條路什么不多,就是紅燈多,你恨不得大巴長出一雙翅膀,直接飛到目的地。而我所坐的大巴,在紅燈面前,走走停停,一路顛簸,慢得像蝸牛式的。
某天,我從太平場出發,一路看著窗外的風景,一路啃著面包,快到黃石東,看到依稀璀璨的燈光,才感覺進入城市。不管是校巴還是廣從大巴,會停靠許多個站,無形中就拖慢了進城的時間。有時候,我在農講所站下了大巴車,轉地鐵前往中大站,有時候一直坐校巴抵達中大,校巴會在中大南校區正門口掉頭,我就在此地下車,剛好2個小時。但是,你無暇顧及璀璨的燈光,又得繼續奔跑,要跑到第一教學樓還需要一段的距離。
本來是7點半上課,我每次都要7點45分才到教室。坐在教室滿頭大汗,汗滴順著肚皮滑下。下課時間是9點半,我每次都要在9點打斷老師的講課,請求老師批準我的請假提前離場——為的是有充足的時間趕地鐵,趕上返回從化末班的大巴車。
在廣州市區,開往從化最晚的一班車,是晚上22點從廣州市汽車客運站發出的廣從大巴。于是,我又得從中大第一教學樓,一路小跑兩三公里,一邊跑,一邊歇,終于抵達中大地鐵站D出入口,再轉地鐵到廣州火車站,之后走完通向廣州火車站F出口的一段隧道,才抵達省站地面,再翻過天橋,一路小跑,抵達市站售票窗口,終于在9點45分買了車票。這一段路,我的肚皮揮汗如雨,上氣不接下氣。有時候,晚飯就在候車的那幾分鐘匆匆搞定,回到太平場,已是晚上11點7分。
后來,從化的班車卡位又轉移到市站一樓。我發現,從化的候車卡位旁邊不遠處,就是開往花都的“廣州公交”夜班車候車處,我看到一位乘客,“嘟——”,刷一下羊城通就上了車。 “廣州公交”夜班車,意味著凌晨0時后還有公交開往花都。而從化只是廣州代管的縣級市,只有城際大巴,從廣州市站返回從化太平要花17元,且只能人工售票。那時候,我幻想著,什么時候從化也有廣州公交夜班車,什么時候從化也有地鐵,這樣,我在中大上完課,再像城里人一樣,乘坐公交或地鐵回從化,再也不用那么狼狽地在路上趕車。
從此,我頻繁地往返太平與中大的路上。如果從地圖上看,這兩個點只不過是普通的兩個點,50多公里不遠不近的距離,我一天就有4個多小時花在交通上。一個星期5個工作日,我就有4天要進城。
這樣的日子,我剛好“跑”了3年。我奔跑在求學的路上,奔跑在廣從公路上,感受著這條路脈搏的跳動。廣從大巴似乎是為我量身定做的“座駕”,每天把我送進城,又送回來。
三
鄉下與城市,有時候就是一條路的距離。剛認識妻子的前后兩年,因妻子在天河工作,每到周末,我便往天河與從化兩地跑。開車到市區,尋找停車位是頭疼的問題。為了尋得停車位,停車的地方與住的地方相隔幾公里是正常不過的事。有一次,我穿過城中村,七轉八彎,經過油米店,橫過理發店,小心翼翼又膽戰心驚,因為不一留神還會被樓上的空調水滴到頭發,你就像是在匍匐前行,直走,右拐,左轉,才走到繁華的大街。我走出大街不是逛街,是在大街旁的停車場取車開回從化,那時候,從化還沒有通地鐵,而停車場對面就是體育西地鐵站A出入口。
2015年8月從化撤市設區,帶著1974.5平方公里的面積“身家”,搖身一變成為廣州市版圖最大的一個行政區。2014年3月,從一紙紅頭文件開始,廣州地鐵14號線動工建設。人們開始遙望廣州以北,遙望“廣州后花園”之稱的從化。
這里有勘測機,那里有挖土機,機器的轟隆聲、喧雜聲如交響樂曲回蕩在空中,地鐵施工熱火朝天。廣從公路105國道架起施工的圍護欄,有些路段剩下單車道,行車的速度更慢了。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現在的慢,是為了更好的快!
學校門口就有一個地鐵太平站,這段軌道走高架路段,遠遠就能看到地鐵車廂飛馳而過。2018年下半年的某一天,“呼嘩嘩——呼嘩嘩——” 地鐵在測試了!從化就要進入廣州地鐵時代了!地鐵一過,我脈搏也跟著加速跳動,終于來了,地鐵終于開進來了……
一開始,一天有幾班列車駛過。臨近開通的一個月,平均每隔4分鐘就有一輛列車駛過。有一天凌晨,我醒來,特意站在陽臺遠眺凌晨中的地鐵軌道,這時候,地鐵車廂迎面駛來了,車燈就像龍頭的胡須,那么威嚴,那么猙獰,在深夜,列車發出“呼嘩嘩”的聲音,特別清脆悅耳,似乎要把小鎮喚醒。
地鐵14號線一期開通的當天,的確是“人滿為患”。如果從2008年我乘坐廣從大巴算起,到廣州地鐵14號線一期正式開通運營,十年了,我終于盼來地鐵夢。有些學生、校友在朋友圈驚呼“可惜我早畢業了!”我想,地鐵夢并不單只是我一個人的夢,還是從化70萬人共同的夢。時間停留在2018年12月28日12時28分,從化結束了沒有地鐵的歷史,廣州實現“區區通地鐵”的新格局。
有一句話說得好,地鐵一響,黃金萬兩。地鐵所到之處,將帶來生機和商機。我清楚地記得,2004年9月入校的時候,學校對面只有兩家餐館,房子多數是兩層樓。如今,超過六七層樓的高樓拔地而起,這里也變成美食一條街,西餐廳、KTV、咖啡店和酒店如雨后春筍,旁邊的廣場還有電影院和超市。而廣從公路沿線,單是從化區域內就矗立著十所高校,超過13萬名大學生在這片土地上求學,從化注入一股新鮮的活力。
周末,我帶上妻子和女兒也坐上校門口的地鐵,這時候才真正理解“地鐵上蓋”的含義。車廂內,涼爽的空調迎面襲來,黃發垂髫,個個臉上洋溢著幸福和笑容。我們選擇的目的地是體育西站,成人單程車票9元,地鐵從太平站出發,一路奔馳,從車廂往下看,不時看到等紅燈的汽車,讓我又憶起當年坐大巴的情景。以前,我一個人進城,坐的交通工具是幾十萬的大巴車,十年后,我帶著妻子女兒進城,坐的是造價過億的地鐵。在地鐵上,再無因紅綠燈堵車之心煩,再無因找停車位而勞神,地鐵暢通無阻,沿著軌道向市中心逶迤而去。
某天的一個下午,我開著小車從學校正門出來,駛進廣從公路,昨天還是水泥硬化的四車道,一夜之間,變成整潔寬敞的六車道柏油路。當在太平紅綠燈路口候車時,無意間又看了看正在施工的快速路,如果快速路橋面一通,那么,廣從公路是一層,快速路是第二層,與地鐵高架軌道一起,將形成三層立體分布的交通軌道,頓時心中一陣暗喜,因為快速路一通,以后就解決因紅綠燈堵車的問題。是的,我見證了這條公路的大落,也知悉它的華麗轉身,似乎,我的生活都是圍繞著廣從公路在轉。
從一張錄取通知書,我與這條路結緣;因深造學習,我像一只候鳥,在這條路上往返遷徙,奮斗追夢;因一條路,從化從無高校到十所高校林立,超過13萬學子從化求學;而地鐵14號線一期,更是開創了一條接近城市脈搏的現代之路、經濟之路、城市之路。
當地朋友拍了幾張乘坐地鐵的圖片分享在朋友圈,配上文字“終于有點城市人的感覺了!”此刻,我又想起,那年被稱為“鄉下”的嘆息,是否早已隨著地鐵的轟鳴聲消失在地平線上?
14號線一期地鐵這條巨龍,從開進太平的那一刻起,便注視著北回歸線標志塔、林立的高校、開發區的高新技術企業……這片土地譜寫著科技、智慧、旅游、生態和人才引進,開啟融入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加速度”。從從都國際論壇到世界生態設計大會,從鄉村振興戰略到遍布全區19個特色小鎮建設,從南粵古驛道到聞名遐邇的從化溫泉,它騰云駕霧,穿過這片土地的心臟,在綠水青山中尋覓著金山銀山。
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變成了路。”
是的,錄取通知是一條路,廣從公路是一條路,地鐵也是一條路。
作者簡介:
林延軍,1984年8月生于廣東湛江。助理研究員,中國寫作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廣東散文詩學會秘書長,廣州市從化區作家協會秘書長。作品散見《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南方日報》《羊城晚報》等刊物和入選各年度選本。2019年由團結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時光落地》,累計發表文學作品、新聞作品近百萬字。現任職廣州大學華軟軟件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