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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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視一本書的厚度

在我狹小的書房里，諸如《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寧娜》《追憶似水年華》《飄》《靜靜的頓河》《源氏物語》《悲慘世界》《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等等多卷本大書，常被我放到書架的最高一層，所以每每坐到書桌前，我都只能用一種仰視的目光，方能看清它的位置所在。然而哪怕就是這短短幾秒鐘的凝視，我想我都是在用一種虔誠之心，向那些早已遠去的大師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是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每翻開一本書，我們其實就是在和一位先哲作一次心靈的對話。而每一個作家的人生境界，其實就是被他那一本本著作所充盈著的，翻閱那一頁頁文字，我們盡可以細致地體察到作家心靈的寬度、思想的高度和人生的厚度。所以，我亦不止一次地對那些著述等身的大師頂禮膜拜。好幾次上書店，我其實就是為看一看或是摸一摸那些以人命名的厚重之書：《荷馬史詩》《莎士比亞全集》《魯迅全集》《卡夫卡小說全集》《博爾赫斯全集》《海明威全集》……或是靜靜駐足和感嘆一番那些由書命名的人：《人間喜劇》《但澤三部曲》《人生三部曲》《激流三部曲》《印度三部曲》《魔戒三部曲》……所有這些，無不是作家本人以及他那個時代人類心靈史的高度濃縮。

但某一天翻開作家閻連科的《發現小說》，我居然無不驚喜地看到，在介紹沈從文的《邊城》時，他卻特別使用了一個“部”字，一個量詞的換用，表達了他對這個中篇作品的高度致意。那一刻，我足足震驚三分鐘有余。這讓我突然想起了王安憶的話來：“好的短篇小說就是精靈，它們極具彈性，就像物理范疇中的軟物質。”的確，在面對那么多始終讓人纏綿悱惻的精短作品時，我們卻有一萬種理由對它表示最崇高的致意，就如同在面對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卡夫卡的《變形記》、川端康成的《雪國》、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歐·亨利《麥琪的禮物》、莫泊桑的《項鏈》、契訶夫的《第六病室》、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梅里美的《卡門》和魯迅的《狂人日記》時，我們或許都不會因為作品書頁的厚薄，而在后面草草加上一個簡單的數量詞。而真正的佳作，也絕不會以書本的厚薄來判定。因為我就曾見到過同樣被冠以“×部曲”或是“百萬巨著”的書卷，讀來卻味同嚼蠟；有的則選用厚實的紙張和精美的裝幀欲蓋彌彰，卻也如同買櫝還珠一般華而不實。

記得在第一次閱讀外國作品的時候，我在學校圖書室的書架上取下薄薄一本《茶花女》，但直至2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能忘記當時如癡如醉的閱讀快感。同樣毫無厚重之感的還有《了不起的蓋茨比》，被譯作中文后僅僅十萬余字，卻被稱作是20世紀最偉大的英文小說之一。而始終讓我感慨的是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薄薄一本小書，居然令一些讀者不惜生命模仿主人公之死，作為對時代的叛逆和抗爭。而中國第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他最初的成名作也就是一個數萬字的《紅高梁》。

好作品是經得起時間和讀者檢驗的，2000年的夏天，我在書店里翻到的余秋雨上市不久的新書《霜冷長河》，16年后的夏天，我在同一個書店再次拾起這本書，然而讓我震驚的是，印裝和價格都與當初一般無二的書本，卻在版記上注明了“2014年1月第60次印刷”的字樣。在閱讀美國自然文學經典作家亨利·貝斯頓的《遙遠的房屋》時，我依然是震驚地讀到作者在自序中寫道：“此書度過了二十周年的生日，并發行了十一版。書的內容沒有變更，依然如故……”在我為期不長的閱讀生涯中，類似的震撼還不止一次觸動我敏感的感官神經，《我們仨》《圍城》《寫在人生邊上》《鄉土中國》《萬歷十五年》……每當捧起這些書來，心里都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作為網絡時代的閱讀者，網上購書已經成為我補充書源的主要形式。然而每次點開網頁，我都無不驚嘆地發現，許多古典名著或外國名著，有時相同一本書會同時出現幾種甚至幾十種版本，以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而這一切魔力的根源，無不是因為書頁之中無可非議的真實厚度，以致“洛陽紙貴”“一字千金”。在當下中國，讓我始終無限感嘆的一本書應該是《白鹿原》，短短二十年來，我就曾看過它除盜版本以外的十幾種版本，并且還先后以話劇、電影、電視、連環畫、廣播連播、陶俑、秦腔等不同形式呈現。據說2016年作者陳忠實先生去世，竟有上萬人拿著書前去北京八寶山公墓為他送別。想來在如今這個浮躁的時代，除去金庸的武俠小說，我想一本書能有此禮遇的，也許就只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了。

真正的經典，它的生命是沒有時間期限的。我們只能用仰視的目光，才可以體悟到那高深無比的思想厚度，尋求心靈的啟發。

好書如茶須細品

認真讀過《戰爭與和平》的人，應該不會忘記美麗的娜塔莎坐在窗臺上對著月亮坦露心扉的情景，亦不會忘記羅斯托夫全家在雪夜里駕著雪撬到鄰家時一路歡快的場面，同時可能會對安德烈公爵旅途中見到的富有昭示意義的橡樹念念不忘。而針對安德烈這樣一個重要人物，他一生何其英武壯烈，在他妻子死于難產、多年后自己重傷纏身時有娜塔莎的悉心照料與陪伴、妹妹帶著年少的兒子前來探視以及他臨終前的悲情時刻，讀者都可能會施以一腔熱淚。

好書如茶須細品。對于讀書，我想再不會有比這更為精彩的論斷了。《戰爭與和平》是一本描繪俄法戰爭時期俄羅斯民族真實生活的鴻篇巨制，從貴族、將軍、帝王、貧民、奴仆、哲人，甚至無賴，數百種人物形象無不在托翁筆下活靈活現。它的敘事沒有情急直下的筆調，亦沒有高歌猛烈的情節，但不急不慢的故事講述，卻正如屠格涅夫所言：“使我們能夠更直接、更準確地了解俄羅斯人民的性格和氣質，以及整個俄羅斯的生活。”然而正是因為小說平淡無奇的敘事風格，卻讓我們常常難心平氣靜將之一氣讀完，這就如同我另外一篇小說稿中說到的城市行車給人帶來的浮躁心理：似乎總讓人感覺走另一條道會好一些，事實上所有路段都和你現在行駛的車道一樣擁堵不堪。奔來轉去，只會給人帶來更多的郁悶和不安全因素。因而不論讀書治學還是我們自己的人生，其實每一步路都是在夾縫中艱難行進。收斂浮躁之氣，堅定目標，你才會有最終到達的時候。

的確，世上的好書何其多，而且分門別類，紛繁盤雜，卻始終精彩絕倫，總是讓人應接不暇、感嘆不盡。但你若如同在擁堵的城市行車一般充滿暴戾，那么讀書于你就絕對是種苦差。特別是閱讀那些既深奧難懂又特別冗長的書，你就愈發感覺自己在沒有邊際的苦海里煎熬，永遠都走不到邊緣。而除了《戰爭與和平》，還有多少百萬字以上的超長小說需要我們同樣用平靜、認真、專注的心態加以對待，如《追憶似水年華》《安娜·卡列寧娜》《靜靜的頓河》《尤利西斯》《飄》《悲慘世界》《源氏物語》《約翰·克利斯朵夫》《2666》《堂吉訶德》《卡拉馬佐夫兄弟》，還包括我們的古典四大名著等等。假若我們不是以平靜的心態加以面對，一本一本細細品味，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讀完其中之一。記得一個年長的寫作朋友曾對我說過：讀書和寫作就像河邊行走，本來你眼前就有無限美麗的風景，可你卻總向往著對岸，于是你千辛萬苦來到對岸，卻失望地發覺，你已經錯過了無數美景。不錯，人生苦短，何況如今生活的節奏又何其之快，忽一下一天過去，忽一下一輩子過去了。徘徊河之兩岸之人，必定一事無成。

但喜歡閱讀的人，我卻是從心底欽佩他始終如一的堅持與勤勉。我有一個年輕的寫作朋友，他的藏書架滿了三個大書架，幾乎不論抽開哪一本書，他都能說上一二。然而這只是他閱讀的一部分，從高中時候開始專注于閱讀和寫作，至今三十剛過的他，已經讀過上千本書。以致于我們在一起談論閱讀時，我不止一次吃驚地感嘆：他哪里來的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又如何會有那么好的記憶力？是的，閱讀不僅是時間與精力的疊加，更是一種堅持如一的毅志體現。有時徜徉于書店或是圖書館的書海之中，這種感嘆更是醍醐如灌。然而你若是將閱讀當作是一種苦差，那你終將會被陷入跋涉的泥潭，永遠都是一個等不到天亮的失落者和苦行僧；但如果你將閱讀當成一種樂趣，那你的行走中，就絕不會缺少驚喜、發現、感慨、忘我和迷醉。

但這樣的前提，照樣還是那句讓人永不會過時的真言：好書如茶須細品！“書讀百遍，其意自見”“一千個人眼中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年齡階段讀《紅樓夢》會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這是先輩們對深層次閱讀的不同理解與感受。很難想象，粗泛的閱讀，你如何領略得了肖洛霍夫筆下頓河之畔令人迷醉的自然風光、頓河人千姿百態的牧耕生活，還有他們的苦痛與悲傷？又如何體會得到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形象和冰山原理？怎可能感觸得到托爾斯泰將政治、軍事、宗教、哲學會于一堂的精深博大？又是否感受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與靈魂的升華。而上佳的文學作品，我們不只沉緬于它或是干凈洗練、委婉清新或是華麗逼人的語言風格，還可能被它構思新穎、懸念重重、高潮迭起的故事情節所吸引，更重要的是能為作品蘊含的厚重哲思所傾倒，享受智慧與靈魂的洗禮。

著名作家畢飛宇曾在他的《小說課》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學習寫作，就是學習閱讀。你明白了，你自然也就寫出來了。閱讀的能力越強，寫作的能力也就越強。”而且他強調，讀小說和讀故事是完全的兩回事。真正的閱讀，絕不是那種看故事情節的淺閱讀。讀而不解，或是一知半解，還真不如不讀。收斂起浮躁和暴戾，細致品味，潛心攻讀，你會發現，好書就如同一盞璀璨的明燈，給你生命旅途不盡的昭示與啟迪。

心存敬畏好讀書

很多年前在和朋友談論讀書時，就聽他說到了“三凈”的理論：一要凈手，二要凈口，三是要凈心。

事過多年，讀前“三凈”還一直都在我心底深藏。在我看來，書是一種極具靈性之物，作家將其畢生的才華與人生遭際凝于筆尖，并附有思想的波瀾、苦悶、彷徨與喜樂，化成智慧的文字集結成卷，靜下心來一頁一頁閱讀，還真似一個奇妙的精靈在你眼前呈現。因此，凈手是要告誡自己萬不得弄臟書頁；凈口則是要求在作高聲誦讀時，切勿讓口水沾染了書卷；凈心就是要在每次閱讀時除去心底的雜念，以虔誠和敬畏之心對待，方能真正走進作家的心靈世界，尋求并體悟與他的思想碰撞。

限于各種環境的影響，“三凈”之法，雖不是每次躬行，但我卻始終對各種書卷充滿敬畏。每有新書購到，第一件事總是要認真包好書皮；在閱讀中盡量不亂畫、不折疊、不污染書頁；讀完之后在書房存好，并且盡量不外借；對于一些舊書、古書，則要千方百計保存其原狀，縱有萬千感慨，亦不會信手涂畫。的確，書是人類智慧的產物，匯聚了歷代先哲對社會萬象和未知世界的無盡探求。站在圖書館或是書店的某個角落，看眼前琳瑯滿目、被擺成如山似海的書卷，你會由衷感嘆世界的偉大和自己的渺小。所以，我幾乎無不是以一種虔誠與敬畏的姿勢，仰視那些無窮無盡的人類經典。

然而天下精妙之書何其多。作為一個習作者，單以小說為例，我曾見到過洋洋數十萬言，卻簡潔得所有標點全是句號，并且從頭至尾僅為一個自然段的書；也曾見到過一個小說精短得就只剩下一句話的書；還曾見過洋洋幾千頁的超厚之書；更還有以辭書、志書等意想不到的形式寫就的小說。然而回想這些書卷的歷史，它的承載物居然從金屬的樽鼎到獸骨、龜甲，到竹片、木簡，再到絹帛、紙張，直至手機、電腦等平面媒介存儲的漫長演變，有的甚至還要經歷水淹土埋、烈火焚化、血雨腥風或是跋山涉水、漂洋過海的慘痛經歷，但它至今卻如同燎原之火，在歷史長河中播灑演繹，亦如同天上的繁星，散布在人類目之所及或是無法觸及的任何角落，點亮文明之焰，竟是一件何等奇妙和莊嚴神圣的事。

讓人感到敬畏的還是那些別出心裁又富有匠心的作家，或許正因為這一本書，他不得不忍饑挨餓、背井離鄉、流離失所、親離子喪，甚至是因此惹來殺身之禍，肝腦涂地，卻總是用他迥異于常人的堅韌和智慧，窮盡心血，創作出我們這個星球上絕無僅有的著作。并且事過多年，還能讓我們在每每例舉的時候，都會懷著一種由衷的敬畏，給他們戴上一頂唯他獨享的桂冠和標簽。比如海明威的“冰山原理”和“硬漢形象”、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肖洛霍夫的汪洋敘事、喬伊斯·詹姆斯的“意識流”經典、卡夫卡的撲朔迷離卻又寓意深邃的內涵意蘊和開放式的情節構架，又比如曹雪芹與《紅樓夢》的包羅萬象、司馬遷和《史記》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陶淵明和《桃花源記》讓人神往千年的桃源詩境；再比如陳忠實的厚重博大、賈平凹獨具地理特征的鄉村人事、莫言的“魔幻現實主義融合傳說、歷史與當下”等等。在漫長的人類文學長河中仰視歷史，似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能用自己的艱辛和智慧，練就一套走上文學殿堂的獨門秘訣，成就自己的偉大神話，從而躋身于世界文壇的蒼茫星空。縱使我們這些后來者習得其中一招半式，都可以從此獨步于江湖。

然而面對如此精妙絕倫卻又茫茫無盡的書卷，除了敬畏，或許我們最大的感慨卻是無奈。因為許多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這就如同不可能每個人都是世界冠軍，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可以得諾貝爾獎。或者就如同別人輕而易舉便能做好某一件事，但我們為之殫精竭慮、上下求索，最終卻舉之無奈，功敗垂成。包括這閱讀之差，縱是身在耳聰目慧的壯年時節，無論借書還是買書，你每次都只能取走那么一兩本。即便是下了狠心，如同閑逛超市一般狂推一車回來，你又能夠在消耗同樣多的生活必需品時，把那一車書讀完？“愿乘風破萬里浪，甘面壁讀十年書。”這是古人求知的精神與讀書的態度。然而即使我們真正做到廢寢忘食、發奮讀書，但十年之后，在浩如煙海的書林之中，我們或許也僅似一條小蟲，拱開一闕僅供能容身的小洞而已。

對每一本書心存敬畏，就是要我們在讀書時既要有一種專注和膜拜的態度，卻不是拘泥于書卷的教條，更重要的是能從這萬千智慧中尋找啟發，運用好書這個例子，并學會自我創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方能站得更高、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