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旭
只有雙向開放、雙向流動,才可能徹底沖破原來的“墻”。“破墻”,制度改革必須跟上
落實城鄉融合,找到有效的突破口,絕非易事,它考驗鄉村振興戰略的執行決心和智慧。為此,財新記者專訪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劉守英教授,解析城鄉融合的來路與去處。
鄉村問題核心恰恰是城鄉不融
財新記者:城鄉發展摸索幾十年,城鄉融合與此前的發展思路有何不同?又可能帶來哪些轉變?
劉守英:城鄉融合不是為了短期應急,而是要解決發展階段出現的問題,具有導向性、戰略性和長期性,是為了切實落實鄉村振興戰略。城鄉融合不單是為了適應快速城市化,還要在城市化過程中避免鄉村進一步衰敗,所以,城鄉融合的關注點不是簡單聚焦在農業增產、農民增收等問題,而是整個鄉村。
解決鄉村問題,關鍵在于調整已經逐漸固化的城鄉發展機制,而不能就鄉村解決鄉村。鄉村問題的核心恰恰是城鄉不融。
財新記者:你曾說,建立城鄉融合的體制機制是實現鄉村振興戰略的根本,因為鄉村問題不單是鄉村自身造成的,必須放在城鄉格局下來看,鄉村振興不可能單兵突進。所以,城鄉融合發展意味著應該糾正哪些長期以來形成的鄉村發展理念?
劉守英:首先,中國鄉村振興內涵需進一步拓寬。不能只看到農業和農民,其實還有農村,大家以前談到“三農”,主要關注的是農業,有時也會關注農民增收、權益保護等,但是,鄉村不斷衰敗,說明村莊也要關注,是時候必須要系統解決了。“三位一體”,鄉村振興的輪廓亦逐漸清晰。
其次,城鄉融合意味著不能只看到城,還必須要看到鄉。只有城市繁榮,卻不能解決鄉村衰敗,遲早要出大問題。城鄉兩個空間都不能偏廢,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沒法邁開步子走遠。我們過去更在意的是城,現在城鄉兩個板塊必須平衡。
最后,城鄉融合也要求糾正對現代化的狹隘理解。在很多人眼里,現代化基本就等同于城市化、工業化,工業化主要是在城市,而城市化就是建起高樓林立的城市。如果這樣狹隘地理解現代化,結果無非就是所有人逃離鄉村,奔向城市,鄉村最終被忽略,被消滅,慢慢不存在。
很多人的思維尚未完全扭轉過來,還是以為城鄉融合與原來的城鄉統籌、一體化思路不過是概念的區分,還把它們當作一回事。這是要糾正的。其實,這種思維的背后還是希望繼續維持城市“統”鄉村,一體化不過是鄉村變城市的單向路,“統”的結果是鄉村沒了。為什么我們推動城鄉統籌或一體化,差距反而逐漸拉大,根子就在此,統籌的實質變成城市主導,鄉村滅失。而城鄉融合則意味著尊重城鄉各有特色,維持各自優勢,平等發展,擺脫從城市到鄉村就仿佛從發達國家到了“第三世界”的尷尬。通過融,進而達到合,如果城鄉割裂,鄉村恐怕難逃要么被消滅,要么被忽略的厄運。
關鍵是鄉村的“業”怎么活起來
財新記者:為什么說城鄉二元體制下的城鄉割裂必然會走向鄉村的沒落和衰敗?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又有哪些值得反思之處?
劉守英:鄉村衰敗的根源恰恰是中國現有的這套城市化和工業化方式,使得城鄉之間的要素流動是從鄉村到城市的單向流動,城鄉處于完全不平等地位,不可能融合,城市機會越來越多,而鄉村的機會越來越少,生產率越來越低。可以說,這一結構本身就是以鄉村的犧牲為代價的,鄉村被城市“吸血”,農民放棄鄉村,棄村而走,鄉村只會日漸衰敗。鄉村衰敗的最直接表現就是鄉村經濟活動越來越沒有前景,越來越沒有希望,所以,必須調整城市化和工業化方式,以及背后支撐單向城市化的這套阻礙城鄉融合的二元體制。
財新記者:改變阻礙城鄉融合的體制機制,有沒有抓手?從何入手?
劉守英:應該澄清一個誤解:城鄉融合發展絕不是反城市化的。我認為,城鄉融合最重要的是讓鄉村經濟活動真的有“搞頭”。一定要增加鄉村經濟活動的機會,而且要有回報。資本是逐利的,經濟機會多了,回報高了,資本自然會來,愿意留下來。資本來了,企業以及捕捉鄉村發展機會的人自然也會來,鄉村也就有了人氣。
農業如何提高回報率,很多人可能會建議擴大規模,讓資本下鄉。不過,縱觀世界各國農業發展的普遍規律,規模的擴大與生產率的提高其實是成反比的。另外,中國的資源稟賦恐怕也做不到單純依靠規模經營。所以,我認為提高中國農業競爭力的核心在于提高單位土地的回報,從原來簡單的通過擴大規模提高農業回報的思維,轉向提高單位土地回報的思維,這就需要技術的進步、資本和企業家的跟進、農業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以及更集約的耕作等,需要更合理的生產要素組合。
財新記者:增加鄉村經濟機會,提升農業回報,是未來激發鄉村經濟活力的重要方向之一。除此之外,你認為還應該有哪些途徑?
劉守英:提升鄉村經濟活動的多樣化,同樣重要。鄉村經濟活動多樣化了,勞動力主體自然會跟著多樣化,鄉村也就活起來了,所以,關鍵是思考鄉村的“業”怎么活起來。一定要警醒,必須要先有“業”,業活起來,資本追逐,技術、人才等跟進。順序不能顛倒。現在很多地方的做法是資本下鄉整村子,從整治村貌開始,要知道,純營利性的資本是不會干這些的,即便有企業愿意做,恐怕也是帶著政府的錢,或者奔著優惠項目而來。實踐中,可能有的地方花幾千萬把一個村子修整得漂漂亮亮,這也是資本下鄉,但是,并沒有增加鄉村經濟機會,只是改變村貌,花再多錢,會有人來嗎?也要提防依靠行政手段把人輸送回鄉村,即便可以通過鼓勵激勵等手段讓一些人到鄉村,如果缺乏各種經濟機會,最終也未必留得住人,更別說聚攢更多的人才。
“破墻”,制度改革必須跟上
財新記者:鄉村振興和城鄉融合視野下的鄉村定位必然與此前存在很大改變,你也談到了未來鄉村經濟可能的方向和維度,那么,推倒橫在城鄉之間的那堵“墻”,要怎么做?
劉守英:鄉村振興的標志一定是鄉村的業與之前是不一樣的,鄉村的資本、人才、技術、發展方式等,都會有變化。為此,就必須要反思:到底是什么堵在城鄉之間。
比如,農業回報率低,多樣化的鄉村經濟業態也被堵塞,背后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非農用地制度,從制度上就限制了多樣化鄉村經濟的可能性,甚至稱得上是直接掐死。土地制度的“墻”就體現在農地只能征收,鄉村沒有用地權,各種鄉村經濟活動失去相應機會。
正如上面所提到的,提升農業土地回報,離不開各種要素的合理配置,這與自耕農農業有本質上的差別。這就需要新的地權安排,核心是保障農業經營主體以及各方的合法利益,土地能不能抵押,能不能資本化,土地制度能不能保持穩定等,都是面臨的非常現實的問題。要通過地權改革,給各方吃下“定心丸”。“定心丸”不是靠承諾,而是要有明晰具體的制度保障,同時也應該有可以資本化的制度選擇。農業是需要耐心和細心的,要下很大功夫,不能抱著“玩一玩”的心態,不少老板四處圈地,而非真心想做農業,這一種現象不能忽視。
財新記者:既然是融合,那么城鄉就不應該是單向的而是雙向流動,既要有鄉村向城市的開放,也應該有城市向鄉村的開放。你認為雙向開放和流動的關鍵點是什么?
劉守英:城市化不是最終淪為逆城市化,鄉村的人最終不得不回到鄉村,所以,城市要向鄉村開放權利,核心是讓進城的人能在城市落下站穩。流動人口市民化就必須有權利保障,一定要是徹底的城市化,不能像現在這樣,總是留個后手或退路。不完整的城市化既會犧牲鄉村、農業,也會扭曲城市化本身,城市治理必然伴隨大量問題。因此,城市一定要向鄉村開放權利,讓進城的人能夠踏實工作生活。
另外,城和鄉之間的接合區域,也是經濟活動最活躍的,不能簡單將其劃歸城市,作為城市發展空間的一部分,否則,只會導致城市不斷擴大,侵蝕鄉村。效率高的潛在收益大的區域,全部劃歸城市,鄉村只會越來越貧窮。從空間來講,城鄉接合區域其實正是二元體制最堅硬的堡壘,這些區域機會最多、潛力最大,它們本應該有自己的發展權利。
同時,鄉村也要向城市開放。城市的生產要素很難到達鄉村,從前這方面的反思不足,重視也不夠。比如,由于宅基地、農地、戶籍等限制,城市人口到鄉村根本無法落下來,這背后是一系列關于人的制度、地的制度、資本的制度、融資的制度,與城市完全不同的兩套結構,鄉村要活,就必須也得打開。
只有雙向開放、雙向流動,才可能徹底沖破原來的“墻”。“破墻”,制度改革必須跟上。
(摘自《中國改革》)